……这是……哪里？
刚刚从混乱中苏醒过来的我，只觉得头重脚轻。
我骨碌着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的空间感恢复正常。
睁开双眼，周围一片漆黑，伸翅不见羽毛。
我应该是……经历了第二次【刷新】。
——至少，我是记得这些的。
然而，和第一次一样，我还是不清楚这次【刷新】到底从我的记忆中夺走了哪些部分。
该死的。
在跟葛罗丽谈心过后，我已经放弃了死亡。
可没想到却会在城里遇到那个……白色怪物。
真让人沮丧。
“——喂、喂！提姆小兄弟！”
还不等我缓过神来，一个听上去熟悉又欠揍的声音扎入了我的耳朵。
想都不用想，那当然是——
“……干嘛啊，杰夫。”
我无奈地回应道，“怎么，就连你也来城里了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霎时，一副被光线照亮的鸽子轮廓，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说来也怪，城里明明都有街灯，为什么还这么暗……
“……什么啊？”
看到他这副惊慌的样子，我不由得在心里笑话起了对方——杰夫老哥呀，你可是比我混鸽子这行混得还要久，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嘛。
“你看看这里是哪儿。”
说着，对方侧过身子，从我的眼前挪开。
我眨了眨眼睛，在柔和的焰色微光下，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啊？”
如城墙般将我左右围住的巨石；
被对面的石头遮住、无法望到其顶端的树干；
“……怎、怎么会……”
我急忙扭过头去。巨大的蒙德城门仿佛一座雄伟的城堡，而在城门前站岗的两名骑士，则是宛如两副屹立在地面上的雕像，看上去威武高大。
这里是……蒙德城外的石桥。
是我成为鸽子之后，醒来的地方——也是跟杰夫这家伙相遇的地方。
内心的疑问，占据了我的大脑。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唉。”
杰夫似乎是感到有些头疼，长叹出一口气来，“蒂姆小兄弟，你是不是……又【刷新】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
“……看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知道了。”
那只灰白鸽子再次靠近我，“再怎么说，老子也是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是清楚的。”
听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过来。
“每次【刷新】……都会回到这座桥上吗。”
“没错。”
他点点头，屁股上的尾巴还在跟着一翘一翘。
平时看他走路的时候尾巴这样上下翘动，还觉得有些滑稽，但现在，我根本笑不出来。
从鸽子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可是，他的眼神，却似乎流露着什么复杂的、让我难以捉摸的情绪。
“老子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好好活下去……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啊……”
他的话中充斥着的，并不是对我的埋怨。
而是某种……悔恨。
我明白他的意思。
通过这一次【刷新】，我应该也是毫不例外地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而事实上，我的耳朵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能够听到比之前更为复杂的声音——
风刮破空气时的声音；
水流划过石桥墩子的声音；
树上昆虫爬动时的声音；
应该离我们不远的，真正的鸽子们的脚步声、和羽毛之间摩擦时的声音。
我的听力，跟之前、甚至跟人类时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也意味着，我的身体……又离变成真正的鸽子，越来越近了。
“……抱歉。”
我无奈地低下了头。
可是，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道歉。
“提姆小兄弟，你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什么记忆吗？”杰夫问道。
可我也根本想不到，自己又失去了哪些记忆。
和提米相关的记忆还在；
和杜拉夫、葛瑞丝一同经历的时光，我还能记得；
……
我只好摇了摇头。
“那……你刚才是怎么死的？”
杰夫进一步发问。
这个我倒是知道。
倒不如说——我正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我在城里……遇到了还作为人那会儿的熟人……然后，好像是准备出城、回到桥这边的时候……”
“——怎么了？”
“我……我又被那个怪物——不，被那个旅行者给杀了。”
“……嘶。”
听到这里，杰夫居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那个混蛋也去城里了吗。”
“——杰夫。”
我一字一顿地提醒他：“你、你一定要小心那个旅行者。她绝对不是什么善茬。而且……她绝对是个怪物……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这个……老子当然知道。”
杰夫的语气十分严肃，“老子也被那个臭丫头干掉了好几次。”
“……啊？”
——干掉了好几次？
这……
果然……
杰夫他自己，已经因为多次的刷新，而失去了大部分的——
“杰、杰夫。”
“怎么了？”
“你、你失去了哪些记忆啊？”
事实上，比起那个神出鬼没的危险人物，我现在更关心的，是这个。
因为，杰夫他——他是除了葛罗丽之外，目前和我走得最近的伙伴。
然而，他却冷笑了一声——
“……老子也记不得了。”
“……”
“不过，之前有个家伙，大概只花了三次刷新，就彻底鸽子化了。”
“三……三次？”
我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如果是只需要三次就会忘记作为人类的全部记忆的话……刷新过两次的我，已经一只脚踏上了危险边缘。
要是再死一次的话……我可能就——
“……老子已经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了，可能五六次、也可能十次以上——可现在却还是没有彻底成为一只鸽子。也可能是运气好吧。”
“难、难道说……因刷新而失去的记忆的量，每个人都不同吗？”我反应过来。
“差不多吧。”
他瞥了我一眼，“不过，失去记忆……还是很可怕的。”
“……”
我可以理解他的话。
上一次【刷新】，将我的至爱——我的妻子，从我的记忆中彻底夺走。
和她一起相处的幸福时光，那原本对我来说如同宝物般珍贵的回忆，我已经再也无法想起来了。
……就仿佛是从我的心头挖去了一块肉一样。
我不想再死了。
不想再经历【刷新】了。
于是，我给出了个提案——
“我、我们要不要去找个新的据点啊？”
“新的据点？”
“对，”我点点头，“只要不在城里、或者桥上，咱们应该就不会再碰上那个怪——旅行者，也就应该不会被她给——”
“……是个不错的想法。”
杰夫似乎感到赞同，可他却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
“老子现在，已经没法离开这里了。”
——没法离开这里？
我有点没听明白他的话。
“为什么？”
“要是放在以前，老子还会自己飞去蒙德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这片提瓦特大陆上的变化……但自从那个旅行者来了之后，老子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
看到我还是歪着脑袋，杰夫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
“——已经经历过两次【刷新】的你，应该能明白的吧。”
“……我……”
“就算脑子里知道躲在这里混吃混喝……是不行的，可是身体却无法离开这里。”
说着，我眼中的他——他的双腿、他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颤。
那并不是因为激动。
而是……因为恐惧。
我和杰夫，都是由人变成的鸽子。
一旦死去、【刷新】，就会失去部分记忆。
所以……你才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杰夫。
【要是跟他们一样的话，你的[内心]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你会真的变成一只鸽子的啊！！】
一旦变成了真正的鸽子，就连作为人类的尊严，都会被这个世界给……消除殆尽。
“杰夫你……”
我靠近他，“你是害怕……自己会丧失全部的记忆吗？”
“……”
他没有回话。
但这个时候，沉默就可以说明一切。
“……”
看着平时飞扬跋扈的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就连我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风不知道吹了多久；
水不知道流了多久；
火光不知道摇曳了多少次；
然后——
“……老子……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啊。”
他叹气道，“明明都有了这对翅膀，无论哪里都可以去的……”
“……”
“明明……想去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还有那么多……”
“……”
“璃月城、至冬国、稻妻……身为人类的那会儿无法抵达的地方，明明现在都可以去了……”
说着，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我不知道杰夫身为人类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事着什么样的职业，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过，我现在可以知道——他的心中渴望着冒险。
“……可现在，老子却连去教堂都做不到。呵呵，很可笑吧。”
他转过身去，面冲着蒙德的城门，身子在发出笑声的同时，还在略微颤抖。
“教堂？”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提姆小兄弟。”
“你……是巴巴托斯的信徒吗？”
一提到教堂，我想到的就是葛瑞丝和那群在风神像下祈祷的人们。
然而，他却疑惑地扭过头来。
“……巴巴托斯？那是什么？”
“你、你不知道吗？”
我急忙冲着他解释道，“这个蒙德的建立者，那个风神大人——”
“……哦，哦……哦对，确实是叫这个名字啊。”
“喂喂……”
这可是每个蒙德人的常识啊。
他该不会，就连这个也……
“不，我应该……不是那个巴巴托斯的信徒。”
他否认道，“你知道吧，教堂后面有一片墓地。”
“……嗯。我好像有某个重要的人……埋在那里。”
——是某个我已经忘记了样貌和名字的人。
“嗯。”
杰夫点头道，“老子的家人——确切地说，老婆，还有孩子们……他们也被埋在那里。”
“不、不会吧……”
我无法想象他所说的话。
对我来说，我现在的家人只有提米一个人。要是连他也被埋在那里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而杰夫他……
“哇！干、干嘛？！”
“……惊讶什么啊，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伸出翅膀，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尾巴，害得我原地蹦了起来，“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到他的解释，我才明白过来。
毕竟——杰夫他可是生活在一千年以前的人啊。
人的寿命本就有限。而他的家人们……应该是抵达了自身寿命的终结吧。
“抱、抱歉，我刚才想多了。”
“道什么歉啊，白痴。”
他叹出一口气来，声音却又低沉了下去——
“只不过，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墓还在不在。”
……家人。
看到杰夫这副有些落寞的样子，我不由得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对于他来说，家人……也是那么重要的啊。
然而，杰夫他现在，却因为自己对失去记忆的恐惧，而被困在了这座桥上。
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究竟会有多么痛苦……
——我是明白的。
“——杰夫。”
“……干嘛？”他有些没好气地回我。
“我们现在就去教堂吧。”
“啊？”
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副震惊的模样。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现在就去教堂吧。”
再一次听到我说的这句话后，他的脑袋摇得就像个拨浪鼓。
“别、别傻了，而且再过一会儿就到半夜了，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清——”
“——墓地有灯啊。”
“大、大晚上的跑去墓地，你就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啊？”
“……你、你这家伙。”
被我连续两句话给噎了回去的杰夫，似乎是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来搪塞了。
“现在不是还有我嘛。”
我装模作样般地抖了抖自己的翅膀，“多个帮你望风的兄弟，还不够吗？”
“……”
杰夫半天没有回话。
不管他接下来说什么，他这个忙，兄弟我今天是一定要帮的。
因为我，是现在唯一能理解他的人。
而且……
都已经这么晚了，我们俩唯一的威胁——那个白色怪物……也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