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埃尔法究竟是什么?哪怕已经出入过多次里空间,谢语还是没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根据他们的种种表现,谢语倾向于认为他们是类似人工智能的东西。

是以不知道什么材料的人形为载体,依照某种规律行动的程序。

没有感情,除非使用催眠程式提问,否则无法沟通。唯一会做出的主动反应,就是阻止她从里空间离开。

埃尔法外表和人类过于相似,但却会在行动中露出无生命的本质,那种微小的似是而非即是恐怖的源头。但此刻站在谢语眼前的这个埃尔法却不是这样。

谢语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抓着的手机像武器一样指着他的胸口,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命令界面。

没错,在瞬间的惊吓之后,谢语依照自保的本能,拿出手机催眠了埃尔法。

在里空间,这个程序依旧方便,被命令选中后这个埃尔法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他其实有着和其他埃尔法相同的外貌,但又和那些只会让人害怕的非人之物截然不同。

乍一看都是单调的灰白色,但他却不再像是半成品的白模。同样穿着长长的白袍,他身上的衣料质感就要厚重高级许多,领口跟袖口上装饰着烫金的花纹,袍子的下摆也有着繁复的暗纹。

他的头发更加透明,比起其他埃尔法的灰,更像是澄澈月光般的银。蓬松的发梢微微翘起,乍一看是短发,但脑后还留出了一束细细的长发自然垂落到背部,给他增添了一种不一样的奇异气质。让谢语联想起经常会在游戏作品中出现的神官。

他的眉毛有些淡,但也正因此衬得眼睛愈发鲜明。比起同类(?)们半成品一般的透明眼睛,他的眼眸更加灵动,柔软的灰色中映着穹顶光带的华彩,简直就像是在机器人里注入了灵魂。

普通的帅气青年——如果在里空间之外的地方见到他,肯定只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不管从哪里看过去,这个埃尔法都和真正的人类一般无二。

谢语看着埃尔法,咽了下口水,趁着他被自己控制,犹豫地向着他的脸伸出了手。

指尖碰到了柔软的皮肤。

是暖的。

谢语立刻触电般地收回了手:“你到底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对方刚被催眠,需要更换命令模式才会回答提问,正低头操作手机,却听见回答的声音已经响起。

“我是埃尔法哦。”

和其他埃尔法说话时使用的人工合成音不同,可以听得出来他独有的音色。和他本人一样有种透明的清澈感,却又因为句末有些欢快扬起的尾音,不会让人觉得缥缈。

谢语抬起头,看到他甚至还人性化地皱眉思考了一会,然后补充道:“你觉得不好称呼的话,也可以给我取个你喜欢的名字。”

见到谢语没回答,他甚至还微微前倾,试图靠近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难道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受伤了?这可不好,让我看看。”

谢语的反应是飞快地再次按下了催眠命令。

……

埃尔法不动了。

谢语也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放松下来。这个埃尔法太奇怪了,她觉得还是先拉开距离比较好。但她的脚步还没迈开,刚才的那道声音就再次响起。

甚至,谢语清楚地从里面听出了一点受伤。

“那种东西对我没用,而且你也用不着把我当成什么洪水猛兽吧。”

谢语二话不说,再次猛地按下了催眠按钮。

然后和埃尔法大眼瞪小眼。

埃尔法看上去也很委屈:“就说对我没用了。”

……

十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毕竟在里空间人的时间概念会很模糊,反正就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一直在白色迷宫里飞快前进的谢语气势汹汹地停下了脚步,瞪向身后:

“你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

但是个人都能看得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努力往墙边挤,妄图利用身上的白袍和墙壁融为一体。

谢语疲惫地按住了额头。

确认了催眠对他无用后,谢语就感到一阵危机,现在周围已经有了太多不可控的东西,哪怕是掩耳盗铃她也不想再增加这种不确定性了。于是当即决定和这家伙划清界限。好在催眠对其他埃尔法还有效,她就继续用一贯的方法准备逃离里空间。

只是为了不引起埃尔法的注意,她的行动不可能太快,而那家伙不管多像人也依旧是他们的同类。在谢语为了躲避埃尔法视线而躲躲藏藏的时候,那家伙只要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就行了。

所以只要他想跟,就绝对跟得上。

但这种毫无意义的伪装,是什么意思……

就算听见了谢语的质问,那家伙还是贴着墙根一动不动,铁了心要装死。谢语再烦躁也对此也毫无办法,又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触,只好继续前进。

都是些什么事啊。

谢语的脚步无意识地踩得越来越重。现实已经乱七八糟,现在就连想在里空间透口气都不行了吗!

怎么好像什么都在跟自己作对!

之前被强压下的火焰再次在胸口燃着,视野的边缘又闪过了那道阴魂不散的影子,她不耐烦地举起手机想要催眠旁边的埃尔法。

每个埃尔法似乎都对周围空间的地形有一定程度上的把握,所以只要催眠他们就能问出通往出口的正确方向。但他们所掌握的也就只有周围一定范围内的路线,所以在真正见到出口之前,谢语所要做的就是催眠,提问,催眠,再提问。

枯燥乏味。而且绝对称不上是愉快的工作。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她抓着手机走向前面的埃尔法,想尽快结束这套流程。但不知道是出于焦躁还是对重复工作的厌倦,就在她从埃尔法的视觉视角跳到他面前的那个瞬间——

啪。

手机竟然脱手了。

谢语匆忙想要弥补自己的失误,但面前的埃尔法已经做出了行动。

“里空间,禁止,离开。”

机械地重复着魔咒般的话语,他钳住了谢语的手臂。附近的埃尔法闻声而来,也念着同样的句子朝谢语靠近。抓着谢语的埃尔法开始移动,试图将谢语拖回迷宫的深处。

“等等……走开!放开我!”

埃尔法手掌带来的冰冷触感让谢语直起鸡皮疙瘩,她用力挣扎着想要去捡回手机,但力量相差悬殊,她只能任由自己被粗暴地拖向相反的方向。

“放开她!”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随即,抓着谢语的两个埃尔法被大力撞开,刚刚还在拼命掩饰自己的埃尔法出现在视野中央,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俏皮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你——”

谢语刚想说话,两旁被撞开的埃尔法就已经不痛不痒地起身,再次冲了过来。

“走吧!”那个埃尔法自然地抓起谢语的手,温热的触感覆盖了刚才的冰冷。他拉着谢语跑了起来,在复杂的通道中毫不犹豫地顺着某个目标前进,最后跑进一个小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两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直到确认门外再没有脚步声传来,才同时松了口气。

谢语脱力地靠着墙坐到地上,慢慢地平复起呼吸。

埃尔法想了想,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和谢语之间隔了一个身位。谢语瞄了他一眼,但马上又因为对上他突如其来的笑脸而落荒而逃。

明明刚才还说不相信对方,现在却又被他救了……

谢语将脸埋进膝盖,在自己营造出来的尴尬空气里,恨不得就这样跟墙壁融为一体——简直就像刚才埃尔法行为的重现。

一阵摩擦声逐渐靠近。

谢语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向手边。发现是她的手机被埃尔法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推了过来。

刚才他帮忙捡起来了啊。

“……谢谢。”再沉默就说不过去了,谢语别扭地道了声谢,拿回了手机,最后一点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不用谢。”埃尔法得到了这声谢,笑得非常开心。

谢语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急忙移开目光,并尝试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一样是埃尔法吗?应该不想让我离开才对吧。”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见面到现在,他的声音第一次消沉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

我没有记忆。

他这么说道。

谢语被记忆这个词触碰到了敏感的神经,终于肯转过头去看埃尔法了。

而只是被她注视着,埃尔法就像是得到了奖励一样,将脸颊贴上自己的膝盖,侧头想要对她笑。但和之前相比,这次的笑容显得更加缥缈。

“我一睁开眼睛就已经在这里了,我知道自己是埃尔法,也知道这里是里空间。我有着一定程度的知识和常识,但除此之外,就只剩一片空白。”

不知来源,不知去处,一片空白的他徘徊于一片空白的世界。所谓的同类也无法交流,他一度以为自己可能才是异类。

谢语看着这样轻声平静讲述着自身经历的埃尔法,就像是看到了这段时间的自己。

她轻抬手腕,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却在下一刻被对方抢先握住了指尖。

“但是没关系!你看,不是有你来了嘛!”埃尔法几乎是毫无间隔地换上了灿烂的笑脸,“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别人说话!谢谢你!我太高兴了!”

谢语试图抽回手,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他似乎没怎么用力的抓握。而对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小小的挣扎,依旧兴奋地滔滔不绝:“光是你出现在这里,就绝对是上天送给我的惊喜礼物了!你看,这就说明了我不是异类吧!”

“是,是吧。”面对这么兴高采烈的他,谢语实在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扯扯嘴角敷衍了过去。

“我就知道!”埃尔法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无比鲜明。他用双手抓着谢语的指尖,诚恳地重复着:“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过来……”

被这样看着,谢语感到一阵不自在,却还是放弃了挣扎,心情复杂地任由埃尔法抓着自己。

自己的身边尚且有别人在,而且失去的也只是记忆的片段。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字面意义上的,只有周围的一片空白。

“你真厉害。”

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对他的戒心吧,刚才只在心里想想的话,现在非常自然地就说出口了。谢语靠在墙上,仰头看向上方遥远的彩色穹顶。

“如果是我被毫无记忆地扔进这种地方,估计早就疯了吧。你却还能这样笑出来,甚至还有余力帮助别人……帮助我。”

她光是思考自己的事就已经焦头烂额,这样下去恐怕用不着什么莫名其妙的超自然力量,光是她自己就能将自己的生活毁得乱七八糟。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对劲。那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对和组长亲近的抗拒就像是在身体里扎了根。她自己也变得敏感多疑,生活中有一点点的变动都会慌乱不已。难以维持精神的安定,甚至差点就要迁怒于无辜的晓岚。

就像是要将郁积于心底的这些东西全部吐出来一样,她盯着头顶变换的光带。就像是交换到了自己的回合,絮絮叨叨地也将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都讲了出来。

埃尔法一直没插话,谢语也没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都已经是弥足珍贵的了。

“……所以我甚至在想,要不干脆就留在这里算了。反正外面的人或事,可能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需要我。”

她终于说完了这一切,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这时耳边传来衣料的窸窣声,埃尔法起身走到她面前,对她伸出了手掌。

“走吧。”他说。

谢语有些茫然:“去哪?”

“去找能让你离开的出口。”埃尔法有些强硬地将谢语拉了起来,“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一直待下去很快就会腻了。”

“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觉得待在这里也无所谓啊。”

“那是真心话?”

对于他的反问,谢语无言以对。

埃尔法了然地笑笑。他看上去有些单纯天真,在某些地方却过分敏锐。

“我也没有记忆,啊,因为只能待在这里,甚至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吧,所以能明白你的心情。但越是这样,越不能自暴自弃地伤害自己。”

“都已经遭遇了这么多痛苦了,那自己任性一点,去追求幸福的东西来抵消这些痛苦,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埃尔法眨了眨眼睛,见谢语并没有反驳,于是非常自然地又加上了一句:“所以我能抱你吗?”

“不行。”

又一次被果断拒绝了的埃尔法沮丧地垂下了头。

谢语看着他的样子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刚才他的话让她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所以最后还是任由他拉着,走出了这间小小的藏身所,重新回到复杂的通道之中。

“虽然我作为埃尔法,好像没资格说。但是我脑子里知识告诉我,人的心也和身体一样会生病。”

一边拉着她慢慢走,埃尔法一边平和地说道。

“生病的时候呢,就是想要任性,想要撒娇,一有事情不遂愿就想要发脾气,但等到病好了,就会觉得之前自己很多事做得不对。我问你那是不是真心话,你没有立刻回答我。”

埃尔法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就说明你以后绝对会为这个冲动的决定后悔。”

他说,我不想让你后悔。

……

埃尔法对路线很熟悉,但也架不住在迷宫中徘徊的其他的埃尔法仿佛意识到他们打算离开,又开始拼命拦截起两人。在几次三番被围追堵截到错误的方向之后,从出门开始就一言未发的谢语终于叹了口气,拿出了手机。

“我来拦住他们吧。”

“你愿意帮忙吗!太棒了!”埃尔法看上去简直想要抱上来了,谢语急忙抢先拉开距离。

“原本就是你在帮我的忙!我什么都不做才奇怪吧!反应不用这么大!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才刚认识吧,为什么你就这么热情……”

“不行吗?”

埃尔法总算放弃了抱过来的想法,但脸上也非常直白地流露出了遗憾。垂头丧气的样子让谢语越看越觉得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狗。

“我见到你很高兴,想要和你待在一起,也想让你知道我的这份心情……要是让你为难了我很抱歉。”

看着他那双一望到底的眼睛,谢语不得不在心里几次三番地提醒自己,她只是做出了正常的反应。不然简直要被负罪感淹没了。

叹了口气,在接下来的路上,谢语提出了一个想法:“你要不要试试和我一起离开?”

“我?”

“嗯,虽然你说自己是埃尔法,但怎么看你都更像是我的同类吧。”

会在意自己空白的记忆,会因为无人沟通而寂寞,自己都觉得自己跟那些埃尔法完全不同。

说不定你也是误入这个世界的什么人,因为某种意外成了埃尔法呢——谢语并没有说出这个猜测。但她想,如果他能和自己一起从里空间离开的话,这个想法十有八九就是真的吧。

“我……可以离开吗?”他似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就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听到童话似的。有些憧憬,却又犹疑着不敢相信。

“试试嘛,又没什么损失。”

“好!我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在彼此的配合之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悬浮在空中的银白色光团——靠近的时候能隐约从光团中心看到现实世界的场景,这便是每次都会随机出现在里世界的出口了。

谢语拉着埃尔法,缓步上前。

她的身体随着靠近银光照耀的范围而逐渐透明,她能感受到从那边的世界传来了一股吸引力,拉扯着她回去。一如既往。于是她扭头看向身后的埃尔法:

“没事!你看我——”

她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眼睛猛地瞪大。

埃尔法的手还被她拉着,但从脚开始,他的身体碰触到银光的部位全部开始扭曲溃散,先是从三维的身体变成卷曲的光带,又在空中破碎成光的残片,反重力地向上融入流光溢彩的穹顶。

直觉告诉谢语这和自己身体的透明完全是两码事,她甚至能感觉到出口的光团内部甚至产生了一种针对埃尔法的斥力,拒绝他的进入。

“对不起。”他却还对谢语一脸愧疚地垂下头,“我好像出不去呢。”

这声低语像一根尖锐的针刺入谢语的心,她惊慌地将埃尔法推开,他身体崩溃的速度随即减慢,谢语暂时松了一口气,却在想要跟过去时发现自己居然被出口的力量拉扯着难以动弹。

视野开始闪烁,像是被浓雾包裹,影影绰绰的现实与里空间的画面交织显现。

这是每一次她无比期待的离开的前兆,这一次她却开始希望这个过程能够停下来。

“等等……停下!”

她想看看埃尔法的情况,却无能为力,惊慌中她听到埃尔法强撑着活力对她喊:“我没事!不用担心!”

里空间的景色越来越远,埃尔法破碎的身影也已经模糊成了一团,谢语不清楚自己的声音还能不能传达到,只能拼命提高了声音大喊:

“下次!如果我下次还会来,你下次也还在的话!”

“到时候!我就给你取个名字!”

下个瞬间,她就回到了现实。

她站在自己公寓的客厅里,窗外是熟悉的橙色落日,孤零零的影子被拉长,光线昏黄。但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不少,仿佛之前的彷徨不安都被留在了里空间。

多亏了他。

在心里这么想着,谢语意识到自己都不太想要用“埃尔法”这个词去称呼他。看来下次真要给他取个名字才行了。

虽然还有些担心埃尔法的情况,但她现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暗自为他送上祈祷,并寄希望于下次见面。

而且之前埃尔法的某句话,让她有些在意。

“心也是会生病的。”

谢语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让想法沉淀了一会。再睁眼时,她都有些惊讶于自己之前怎么没往这个方向考虑。大概是里空间,埃尔法之类的概念太超现实,让她光是理解现状都有些困难吧。

接着,谢语就开始了行动,她没换掉身上的家居服,只随手抓了件外套穿上,换上鞋子就飞奔出家。

目标是图书馆。

失忆,妄想,精神病症。这样的词汇开始在脑中萦绕不绝。

说不定,其实是她自己生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