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有人的处境。
我有我的处境。
处境往往是不期然出现的，就像我在睡梦中猛地被惊醒一样。
处境一出现，不由得人不悚然：我怎么在这里？
我真愿永永远远沉睡，让“处境”消隐在我意识的最底层。
2
但处境与我照面，让我触目，而且，它无论如何是被我召唤到眼前的。
人的一切忙乱，都可以说是对处境的逃避，也可以说是转移视线。
但处境依然在。
我就是我的处境。我逃到哪里，就把处境带到哪里。
处境不是我的影子，我是处境的影子。处境比我本人更实在。我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知道处境在。
什么是没有死亡的处境？
那是绝望。
3
处境是一种使我感到生活不对头的东西。
我有时觉得一切也许从根本上就错了。问题只在这个“根本”到底能彻底到什么地步，一个异端的出生？一个种族的存在？一个星球的形成？
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想，才从根本上就错了。
如果从根本上说就根本无所谓对错，那我们到底在争着什么呢？你以为你真能争出个对错吗？
所以，处境又是让人感到生活无所谓对错的东西。
后者比前者更可怕。
4
人的自欺，总还要为个什么。
如果连自欺本身就是自欺，那可就真不为什么了。
5
一切都注定了没有结果，就像两位美少女永远在精神恋爱中谈论她们的子女一样。
6
人在处境中，总感到有些东西可以纠正的、可以弥补的。
四下里看看，却又无从入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弥补什么。
但我总在催促自己：赶快，还来得及！
什么时候来不及了呢？死到临头吗？
死到来时，死已不复存在。
没有了死，我又急什么呢？
7
处境是一种实在，但又不确定。
不确定使人恐惧，不堪忍受。
人的一切都是为了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的。
清帐人说：正因为不确定，我们才努力，才冒险，才猎奇；
我说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只实现着一个目标：不确定。
对于我的话，她（他？）回了一句：真积重难返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连任何确定的努力都只导致更大的不确定了吗？
我无话可说。
8
知道人处境的可悲是可悲的，但因为只有人才知道自己处境的可悲，所以人又感到骄傲。
真正好笑的永远是自己。
“你还不配”是说你还不配笑自己。
9
单单说人，谁都知道人的有限性。
可拿人与人比，每个人的有限性都是别人所不具备或所不配的。
所以没有谁会因生命的有限而放弃生命。
10
勇敢只是一种逃避：逃避做出决定。
死有时比决定是死是活要容易的多，活却不一定。
由此可见活之不易。而活之所以不易，就在于对人来说始终有一个很容易打开的后门在等着：死。
11
人是自己的奴隶，因为人不得不服从于自己的目的。
无所求，人就解放了；
无所求，解放也就无意义了。
12
再没有比被人暗中吊死更难受的了。
人想出名，就是因为存在着被人暗中吊死的可能。
想出名的人是最能感觉到死的人。所以当死到来时，他们反倒变得坦然。
13
处境当然不是抽象的。
只有身在一定处境中的人才能对自己的一切作出决定和判断。
可我们总喜欢闭住眼睛想象自己在另一处境，再由另一处境的人来为自己负责。
14
这是一个人人都急匆匆说，而很少有人细心听的时代，所以这一时代的伟人要到以后才能被发现。
这又是一个人人都在听，而很少有人仔细想的时代，所以这一时代的伟人要到以后才能出现。
反正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15
死在人之外，它不是无，而是有。
人相信有死，但人死了却是无。
那么人到哪里去了呢？
人可以想象自己死后的样子，但不能想象自己是无。
死到底是有还是无，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死是有，就是说死是存在；死是无，就是说死是非存在。
有死，人才怕；但死是非存在，人怕的正是那莫须有之有，非存在之在。
死使人拒绝人的这一自然结局，因为人发现这一结局全然不能理喻。
16
要想影响历史，就得使自己出名，不择手段是恶（但只对出了名而未能影响历史的人来说才这样）。清帐人说。
要使自己出名，必须不择手段，它是善（但只对想出名而不想影响历史的人来说才这样）。我这么说。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
17
我已经搞不清楚是因为我这样，我才总在危难时刻中；还是我总在危难时刻准备着，所以就必须这样了？
18
睡不着，是因为想问题；
想问题，是因为睡不着。
剪不断，理还乱。只好不想不睡。
可事实上又一个也做不到。
能做到的，早就不是问题了。
19
什么是处境？那是一种囚禁人、制约人、使人根本无法逃遁的结构。
但只有当你精疲力尽时，你才会发现这种结构内在于你自己，所以根本就用不着折腾。
20
当你外出旅行到某地，随便在一家宾馆坐下来休息时，你会发现那里的另一个随便坐下来休息的人也和你一样渴望交谈几句。
但大家还是不声不响地各自走开了，甚至连头都不点一下的。
人生中的处境大抵如此，它似乎会给人一些什么，但又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21
世界上有那么多男的女的，可有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亲吻一下的人。
22
如果身边的事没有一件让你感到顺心，那也就等于没有一件不顺心。
正因为存在着这样的辩证法，所以某些有权势的人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23
外出旅行，跟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住在一起令人难受，跟一个太懂礼貌的人住在一起更令人难受。
同样的道理，跟不认识的人不好相处，跟太认识的人也不好相处。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处境就意味着忍受。
24
人的处境要是太好了，也就没什么可委过的了；没有了可以委过的东西，人的处境可就太惨了；那是真正的无可逃遁。
25
处境等于位置，位置等于关系，关系等于人的本质。所以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也就是人的一切处境的总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