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船队上有雷神的碎片经过。

枫原万叶得知这个消息时依旧不动声色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拉起桅杆,借着风元素力腾空而起,细细铺上雪白的船帆。他一只脚勾住桅杆尽头的铁倒钩,半个人悬在空中,漫不经心地整理那些之前被匆匆绑好的麻绳。

“你听见了吗?万叶!”下面的水手仰头喊他,为了不引人注意,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他,只好省去了一部分话,含混不清道,“我说——碎片!”

枫原万叶饶有耐心地将那些盘结在一块的麻绳一根根拉开,理顺,重新打上牢固的结。船帆在他旁边被风吹起,如同一大片漂游的云路过,遮住他的身影,只留下一个不甚明朗的轮廓,让人更加捉摸不透这位神秘稻妻浪人的心思来。

当底下的水手沉不住气,想第三次提醒他时,枫原万叶终于绑好了船帆,脚上轻轻一踏,借着一根桅杆滑下,跳到地上,开口打断他:“我听到了。”

他绑好手上的绷带,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接着握住腰上的佩刀打算离开。

水手跟在他后面,没等到他的下文,有些茫然:“你没兴趣吗?”

“我早就忘记稻妻了。”他握着刀说,没回头,“我不关心这些。”

南十字船队作为璃月首屈一指的头号船队,运输货物一向来都有着“狂涛不乱,巨浪不失”的名号,足见其水手控船行海功力之高超。又由于璃月港地理位置天然靠近在“锁国”的稻妻,而稻妻岛屿破碎,适合藏匿,南十字偶尔也会受人所托,搭乘一些稻妻人,将他们运往稻妻和璃月之间的涨潮群岛。

枫原万叶现在所管理的这艘船,就是搭乘了一些稻妻人的客船。雷神“锁国”之令来得突然,一些在外的稻妻人没能赶上回家;也有一些人不甘心自己的神之眼被收缴,孤身逃出后,又开始牵挂渺无音讯的家人,于是他们合资托人同南十字做了这样一桩买卖。

甲板上有几个武士坐在一块喝酒,粗粝的瓦罐里乘着味道苦涩的海酒,他们大口饮下,船上动荡,酒洒了不少出来,他们却也不在意,反而醉醺醺地靠在一起说话,不知道是谁先提起了稻妻,随后醉酒的武士们却齐声一致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稻妻歌谣来:

“樱花哟

一瞬盛开

春之气息

枫叶哟

秋之降临

飘落枝头

大海哟

浪送船行

离乡之歌”

随即武士们呜咽成一团,枫原万叶在远处站定,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扭头对跟在他旁边的水手说:“找几个人扶他们去船舱休息,别在甲板上打扰其他人。“

水手得令离开,枫原万叶靠在船舷上,凝视了一会儿船边泛起洁白泡沫的海浪,又忍不住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不是没有人问起过这个伤口的来源,枫原万叶往往只是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小心割伤了”来解释。而后这道伤口久久无法愈合,其他人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刀剑更冷酷的惩罚吗?就算有,大概也超脱了“凡人“的范畴,不是能够过问的事了。

船上有雷神的碎片。

枫原万叶想到,尽管他说自己已经“忘记“,实际上他比谁都记得稻妻,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跪坐在稻妻的酒楼里,看见窗外樱花树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如同杯里未吹开的茶沫,在枝头攒起,风过后就像一群离乡的白鸟,被吹向天际,最后融化在五月和煦的暖阳里,纷纷扬扬越过窗户洒了他一身。旁边的仆人要为他关窗,他却伸手制止,坐在窗口,看着茶水上打着旋的一瓣樱花,剔透到能看清水面自己赤红眼瞳的倒影。他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那时屏风后面有人弹着三味线低声唱着,他不禁也轻声开口唱到:

“樱花哟——”

“一瞬飘落

化为尘土。”

陌生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枫原万叶从回忆中惊醒,下意识握紧了手。他身边站着个年轻男人,个子与他相仿,带着顶装饰繁复的斗笠,身上穿着稻妻传统的浪人服饰,目测是个富裕家庭的少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很美的和歌。”

枫原万叶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谨慎地回答道:“我很喜欢。”

男人于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无事。”枫原万叶回答道,“只不过是我出神了而已。”

“现在这里距离稻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天时间的航程,思念家乡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男人说。

枫原万叶注意到他的脸上仿照传统礼仪被涂上了绯红色的眼影,含蓄地收在眼尾,更衬得他有些孤傲起来。男人转头看他,枫原万叶连忙移开了视线,听见男人又说到:“看你的打扮,也是稻妻人吧。你在南十字船队上做事,已经比不少人幸运很多了。”

“幸运什么?”枫原万叶反问道。

男人说:“见到稻妻的次数。”

“我不想念稻妻。”枫原万叶又说了一遍,“船队到涨潮群岛处停下,随后就会返回不再向前。如果要前往稻妻,需要七星的许可。”

男人不置可否,却说:“我也不想念稻妻。只不过我命中注定要去那里。”

“难得遇到投缘之人,不如来我的船舱里小叙一杯?”男人说,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会有话想和我说的。”

“抱歉,无法奉陪。”枫原万叶后退一步,拒绝了他的邀请,他如枫叶般血红的衣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外面风大,客人还是回船舱休息比较好。”

“如果你想来找我的话,和船上的人说一声就好,他们都知道我在哪里。”男人倒也不坚持,转身与他告别。

枫原万叶迈步走向船舵处,沿途上又听见有人在议论“神的碎片”,这一次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也许是刚刚的走神勾起了他早已掩埋的思乡之情,也许是别的什么。

蹲坐在一块的稻妻人认识他,连忙为他让出了位子:“船长大人有什么事吗?”

枫原万叶摆了摆手:“我并非船长。只不过听到你们说起‘神的碎片’,一时好奇过来听听罢了。”

人们互相看了几眼,有人说:“您还记得吗?在传说中,将军斩落八岐大蛇的时候,因为力量不足,失去了部分‘自我‘。”

枫原万叶点头:“我记得。”

“那片碎片上藏着雷电之力,获得它的人能够拥有与将军同源的力量。将军难以长生不老,而碎片却永恒存在。据说将军锁国,也正是为了寻找这块碎片。”

旁边有人叹息道:“大概是因为碎片超越将军的‘永恒‘,僭越了将军的‘尊贵’。”

“但是这块碎片一直流落在稻妻之海外,所以从来没被找到。但现在,居然有人说碎片要去往稻妻——”有个武士不由得兴奋道,“那可是能与将军抗衡的力量啊!锁国之令也许会被废除,我们就能回家了!”

枫原万叶安静地听着,没有对这番言论做出任何反应,反而是聚在一起的稻妻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开始畅想之后前往稻妻的种种。他没有戳破这些稻妻人的幻想,实际上行船将他们送到涨潮小岛之后,剩下的海路都需要他们划着木舟独自前往,有不少人就死在了半路中。雷神紧闭的国门挡不住通天高的神像,神正垂怜地注视着苦苦挣扎在海浪中的人们。

就算他可以忘记稻妻,不想念稻妻,不代表其他人没有一颗想回家的心,而他实际上也会为那些苦苦挣扎的灵魂默哀。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伤亡,只要神有一丝怜悯,愿意打开他的大门,其余的人就会一哄而入,渴求她的赐予,成为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

但神从来没有过。

她从不原谅叛徒。

他掌心的伤口至今还会在雷雨天作痛,那是神对叛者的怒火,无法被寻常的伤药治愈。即使在梦中也十分清晰——他握紧了神的长刀,任凭锋利的剑身划穿自己的皮肉,不愿意让神再往前一步,阻止其余人远航。那时候神的背后正是连绵的枫树,枫叶像血一样覆盖他伤口累累的身体,

神注视着他赤红的眼睛,突然叹息道:“我记得你,枫原家的孩子。”

真可笑啊,神对那些百姓赶尽杀绝,却对他这个叛徒留下了怜悯。是因为他是贵族的后代吗?在他离开稻妻前的人生,他都在尽力让自己摆脱祖辈们的阴影,但是最后到生死关头,居然就是这些祖先救下了他一命。

他还是那个枫原家的孩子。

枫原万叶猛地攥紧手心,动作幅度一时之大,惹起了旁边人的注意:“大人?”

他回过神来,安抚地笑笑:“无事。”

武士们打量着他缠着绷带的手,互相对视几眼,似乎有些话在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

枫原万叶不愿意再让人们注意这件事,他岔开话题:“我想问,你们认识这样一个人吗?”

他朝人们描述了那个男人的穿着,但刚刚讲到男人的帽子时就有武士打断了他:“我知道!”随即他就被其他人踢了一脚,识趣地闭上了嘴。

枫原万叶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反应如数收入眼底,那个男人衣着华贵,看上去家境显赫,这里常年刀口舔血的浪人武士又如此畏惧他,似乎是有几分雷霆手段。

他一定知道那个消息,也许,比其他人还要详细。

“我有些事要找他,可以给我指条路吗?”枫原万叶说,装出有些疑虑的样子,“还有……他是什么人?”

人群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最后有个老叟咳了一声,出来解释道:“禀告大人,他的房间外挂了一盏灯笼,您去了就知道了。”

枫原万叶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朝他们点头告别:“再过两日就要到涨潮群岛了,你们可以先做好准备。”

人群这才开始小小地欢呼起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站起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带我们回到家乡。”

枫原万叶按住手上的刀,视线在她和孩子的恬静睡颜上逡巡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低声道:“你很想念稻妻吗?”

“妾身是随船的家眷,丈夫在船上做水手,锁国的时候我们正在外面运货。”女人缓缓道,“于是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外面流浪……直到这个孩子出生至今,我们都没有回到稻妻的土地过。”

“稻妻的孩子,终究是要回去看一看的。”女人说,“仅此而已。”

枫原万叶深深地凝视她一眼,随后说:“我不理解你们。”

女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顿了顿,“但我祝你们一路顺风。“

女人朝他欠了欠身,枫原万叶转身离开,听见女人在背后又哼起了那首和歌:

“大海哟

浪送船行

离乡之歌”

那个男人的船舱,如那个老翁所说,的确很好找——毕竟不会有人会在这个简陋的船舱中还费心带上一盏琉璃转华灯,船上为了减轻辎重,所有人都收拾了简装,多余的部分要付出不少价钱。

枫原万叶站在船舱前,一手握刀,一手虚虚地搭在舱门上,将叩未叩。他还是没还想好到底要不要去问这件事,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男人的确有碎片的消息,那么知道消息的他再不可能独善其身,可他毕竟是稻妻人,诚如师傅所说,武士的一生要用刀来终结,稻妻人的灵魂也终究要回到稻妻的国土。

下一秒,“哗啦”一声,有人已经率先拉开了门。

枫原万叶有些错愕地愣在原地,室内并不明亮,只点着几枝蜡烛,照眼是一道屏风,上面用稻妻技法绘着海浪,大概也是他们自己带上来的。有人低低地弹着三味线,一股幽香慢慢地传出来。

从门后伸出一只手来,恭恭敬敬地先前递出:“大人有请。”

枫原万叶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种躲躲藏藏的感觉,在海上航行惯了,他早就养成了对一切怀有警惕之心的习惯。他的拇指轻轻挑开刀鞘,露出一丝寒芒,随即不动声色地道谢:“劳驾。”

他跨进门,为他开门的仆从在他背后关上门。木门在滑槽中滑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片寂静中,枫原万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一面留意着背后。

突然,身后木门“咔哒”一声,不小心卡在了半路,枫原万叶猛地转身抽刀,看清了仆从的装扮:一声全黑的异国服饰,脸上还带着标志性的假面——枫原万叶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愚人众!

“你们是愚人众?”枫原万叶沉下声音,他知道屏风后面坐着那个男人,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在璃月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想跑到稻妻去干什么?”

男人在屏风背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却是对着手下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船舱的木门该修了,你为什么忘记我的命令?”

枫原万叶感受到那个愚人众兵士轻轻打了个哆嗦:“不,不是的,是船上的……”

“我让你解释了吗?”男人冷酷地说,“原来你已经学会自作主张了,想必也不需要愚人众的庇护了吧?”

愚人众兵士无措地跪在地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枫原万叶皱紧眉头,开口道:“让他先出去吧。”

屏风后的男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用那一贯轻快的声音说:“听见了吗?”

愚人众兵士连连回答:“听见了听见了——我这就出去!”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从木门未关上的那一半空间钻出去,然后站在门口,用脊背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关不上的那一半。

“让你见笑了。”男人说,枫原万叶回头,看见屏风已经被人撤去,男人跪坐在一方小小的木桌前,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条件简陋,还请枫原先生体谅。”

枫原万叶握紧手上的剑:“你知道我的姓?”

“枫原的姓,在稻妻可是无人不晓。”男人丝毫不在意,“何况你又师承‘那位大人’,正所谓‘须臾照见万世长,一叶便知天下秋’。啊,扯远了。古代武士决斗前,都要报上各自的姓名以示尊敬,我既然知道了你的来历,也应告诉你我的。”

男人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躬身道:“在下‘散兵’,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

“愚人众的人来南十字干什么?”枫原万叶眯起眼睛,“追查‘神的碎片’?”

“诚然。”散兵说,“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不用对愚人众抱有任何敌意,我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我不关心‘神的碎片’。”枫原万叶听见自己说,“回答我,愚人众执行官,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如果告诉你的话,你也在我的计划中了,枫原先生。”散兵弯起眼睛,“你确定你想得知吗?”

“我会告诉北斗——”枫原万叶说到一半住了嘴,他意识到这件事情背后也许有着其他人的默许,无论是哪位大人物出面,愚人众登上南十字之事,总不可能逃出七星的手掌。

换句话说,散兵站在这里,的确是有自己的理由。

半晌之后,枫原万叶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不关心稻妻了。”

“我也是。”散兵笑了笑,“但与你相反,我憎恶那个被神诅咒之地。”

他淡淡道:“但我命运的终点在那里,如果把我的人生比作一把武士刀,那么铁炉就在那里,无论是我的诞生还是毁灭,我注定要回到那里。”

侍女在弹奏三味线时,低低地哼起歌来:“

“樱花哟

一瞬盛开

化作尘土

枫叶哟

如血之身

飘落枝头

大海哟

浪送船行

离乡之歌”

“很美的和歌,我也很喜欢。”散兵注意到他的眼神, “这首和歌有两个版本,我更喜欢这一版。”

枫原万叶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侍女因为长时间弹奏而出血的指甲,蹲下身,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不必再弹了。这种伤很难养好。”

侍女惶恐地低下头,他听见散兵的声音沉了下去:“不好听吗?”

“……没有。”他轻声解释道,“只是……有些怀念。”

枫原万叶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我消息吧。”

散兵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引开了,他挑了挑眉,似乎早就在等枫原万叶的回答了。

“‘神的碎片’的确在南十字船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