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

枫原万叶立刻就从噩梦中清醒了,来不及多想,只猜测大概是自己最近过于关心碎片之事,才会做出这种荒诞的梦来。他匆匆披衣下床,一把拉开舱门,随后外面乱飞的雨滴就扑了他满脸,来报信的水手早已浑身湿透,在呼啸的风雨声中大声喊:“桅杆断了三根!联络也断了!”

枫原万叶立刻随着水手跑到甲板上,外面起了极大的风,乌云敝天,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浓厚的海雾连绵不断,基本上看不清五十米以外的地方。海浪一潮接着一潮,整艘船如同一叶孩童叠的纸船,在大海的狂怒前显得如此易碎和渺小。

“罗盘!给我罗盘!”风声太大,枫原万叶不得不扯着嗓子喊道。

很快就有人把罗盘塞给了他,金属做的器具上满是水渍,船上一个颠簸,枫原万叶差点要手滑将它抛出去。他抹了抹罗盘的玻璃壳,努力看清了船的方位——不偏不差,他们正在既定的航线上!

那怎么会突然来这么大的风浪!他出门临走时多看了一眼床头的沙漏,现在正是丑时将尽,按照正常的估计,他们应该还没到风浪区,这里过去从来都是凤平浪静,这段时间出航也从未遇上过天气异常,这股风暴并不寻常。

难道是,枫原万叶想,难道是……

此时轰然一声雷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几道洁白如练的闪电立刻紧随其后,布满了黑魆魆的天幕,像一群扭曲的蛇在尽力伸展自己的四肢,然后靛青色的光芒转瞬而下,枫原万叶瞬间跳起,扑倒了一个扯着缆绳的水手。水手原本站立的地方立刻被闪电劈出了一个大洞!

水手脸色惨白,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枫原万叶扶起他,大声对周围道:“注意落雷!”

他顾不上这个害怕的水手,只扔下一句:“害怕就回船舱!”

他动作极快地将缆绳重新绑紧,用着风力腾空而起,脚急速踏过林立的桅杆,拿小刀划开还未来得及解下的船帆,羽白色的帆布在风雨中悠悠而下,像巨人垂下了自己的头颅,向风暴臣服。

此时他的右手掌心又开始疼痛起来,枫原万叶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雷神的碎片。他早该想到的。

这是神的怒火,因为她感受到了僭越者的到来。作为回报,她将抹去一切。

“蛇!是八岐大蛇!”有个男人尖锐地叫了起来,枫原万叶抬头,看见是个搭乘客船的稻妻武士,“是神明在警告我们!”

枫原万叶扭头看向船头,那里的海浪变得异常凶猛,不断地重叠吸纳力量,峰顶渐渐高过船头,航船无法绕行,而那股海浪旋转着越来越庞大,最后隐隐幻化出一个黢黑的蛇头,浪沫是它有毒的蛇信,摇摆着意图击溃一切。

武士狼狈地哭嚎起来,跪在甲板上连连磕头,声音在大风中变得支离破碎,似乎渐渐失去了叫喊的力气,“神啊……原谅我们……”

枫原万叶顺着桅杆而上,在暴雨中飞快地穿行跳跃,终于抵达了船头。他近距离地目视着这条海浪凝聚成的巨蛇,忽而屏住了呼吸,似乎能从它流动的双目瞥见神明的眼神。

那大概是不带着任何同情的眼神。

枫原万叶抽出自己的刀,握在手中,停滞一刻,调整呼吸,与自己如雷的心跳同步,然后迅捷地挥出一个极正之圆!

师父过去曾教过他的口诀又再度在他脑海中回响,即便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

须臾照见万世长,一叶便知天下秋。我欲凭切枫一闪,做万世之问叩。

流风秋野!

趴在甲板上涕泗横流的武士感受到吹拂过自己身体的狂风突然转变了方向,他茫然地抬起头,以为是神明终于开恩给她的子民,却未料到看到了漫天的枫叶。

“海上……也有枫树吗?”他不由得喃喃道。

漫天的枫叶掺金带红,闪烁着华丽的光芒,纷纷扬扬地包围了整艘航船,却又都是透明的,显出背后藏青色的海浪。武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下一片来,却在触及时,只留下一小片血迹,混在雨里很快消失不见。

枫原万叶右手的疼痛越演越烈,浓重的血腥味从他手中升腾而起,就连海风也无法带走,他却丝毫不知痛般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士刀。此刻万条流岚皆听他号令,刀为令旗,万世之人,不过一瞬斩断。

他怒吼起来,带着武士刀一刀捅向海蛇的额头,那里风浪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隐隐有雷电的力量闪动在其中。海蛇疯狂地扭动躯体,张开大嘴带着重重海水喷涌而出,雷电打在枫原万叶的身侧,劈裂了他的衣摆,可他依旧没有回头,将那把刀狠狠地插进了漩涡中。

雷声大作,天鼓巨响,尖锐的风声似乎是海蛇不甘的悲号,枫原万叶脱力,手中的刀掉下插入了船的甲板,他本人则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来。

海浪盘旋着渐渐崩塌,枫原万叶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股雷电的力量渐渐隐去。他略微松了一口气,想叫其他人搀扶他起来,随后一道闪电霹雳降下,海浪再度盘旋建构,又一颗蛇头隐隐成形。

他的视线一片昏黑,只看得清那处跃动的雷光,好像是神的嗤笑——就算他再也不愿意回到稻妻,面对神明,就算神明心怀所谓的怜悯放过他一马,他这辈子依旧和这片土地绑在一起,就算远在他乡,也会走向注定的、如红枫般涂满鲜血的、痛苦的命运。

但这些浪人、这些水手,他们从来不欠下稻妻什么,他们命运没有这种诅咒,他们的人生不该葬送此处,神明却连一丝怜悯都不留吗?他摸索着支起身体,一点一点挪向自己的刀——就让他来承受神明的怒火吧,接受自己本该遭受的惩罚,用血来偿还自己永远也无法一笔勾销的债。

一声响亮的怒斥打断了他的动作:“巴尔!”

枫原万叶茫然地抬起头,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只记得这道声音非常耳熟。未等他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又说,“现在还为时尚早,你无法将我斩杀于此!”

是谁?枫原万叶努力张大眼睛,看见飞溅的浪花中有个人站在空中与蛇头对视,斗笠下繁复精致的轻纱在风中飞舞,昭示着来人的身份,枫原万叶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咳了起来——是散兵。

他又回想起了梦里的一切,那不是他的幻想,他早已遇见过神的代言人,就在这艘船上。他用这冰冷的眼睛冷冷地观察着一切,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暗处。

“我们的账到稻妻再算过吧。”散兵冷冷道,数道雷电毫不留情地劈在他身侧,但他毫发无伤。那些跃动的电光很快忘却了自己在海的另一侧的主人,臣服于新的“神明”,在他的操控下扭转方向。海上的风浪得到了新的命令,呼啸的狂风瞬间扭转方向,雷云重重叠叠在蛇头上方汇聚,旋转着,降下一道明亮的闪电!

“轰隆”一声巨响,海水瞬间被雷电击溃,浪花四溅似一股滚滚巨浪,枫原万叶紧紧握住插在甲板上的刀才没有被冲下去。

而散兵却只是站在原地,衣袖翻飞,发梢闪动着微弱的紫光。蛇头处暗紫的雷光化做一条小蛇,在空中对视着这位僭越者。过一会儿后它一扭身躯,钻入云中彻底消失不见。

随着这条小蛇的消失,咆哮的风渐渐平息了下来,乌云默默散去,露出背后被遮盖的艳阳。和煦的阳光立刻洒遍了这一片海域,似乎刚刚那也只是场短暂的梦境,但船上破碎的零件昭示着这一切的确发生过。

枫原万叶一阵眩晕,在昏过去之前他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正投在他身上,好像有话要说,但他还没来的及质问对方,就彻底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梦里他又回到了稻妻,坐在“乌有亭”的酒桌前,正举杯要饮茶。窗外的白樱树轻轻摇晃着,落下片片如雪的花瓣。侍女在屏风后弹着三味线,对面的人却轻声和道:

“樱花啊

一瞬飘落,

化为尘土。”

枫原万叶抬头看清了对方的面目,散兵那幽蓝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沐浴在日光中的自己,他立刻闪开了视线。

那一瞬间谜底被揭晓,枫原万叶却陡然生不起气来,或多或少懂得了为何散兵偏爱这首和歌。一片花瓣被风递到茶杯中,枫原万叶低头,看见自己赤红眼瞳的倒影,忽而苦笑一声。他举起茶杯,接着散兵唱到:

“枫叶啊

如血之身

飘落枝头。”

这就是命运吗?早就写就的命运,他还想对散兵说些什么,再抬头时却见对方的脖子上横着一把带着血的太刀。枫原万叶一瞬间汗毛倒竖,条件反射要去抽刀,右手伸到腰侧却扑了空,刀并不在手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雷神举起手中的刀刃,对着浑然不察的散兵,砍下致命一击。

“不!”他大喊道,从床上惊醒,接着就感到自己腹部一阵剧痛。

“万叶,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枫原万叶扭头,看见一名相熟的水手坐在床侧,“我得通知船长一声,她来看你了好几次。”

枫原万叶支起上半身,闭眼回忆了之前发生的种种,理了理思绪,随即睁开眼睛问道:“……我昏过去了几天?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四天。”水手说,“我们昨天傍晚到的涨潮群岛,有不少稻妻人已经先走了。船长说要等你醒了之后我们再出发,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停了一会儿。”

“哦。”枫原万叶疲惫地回应道。

“除了船上的弟兄们,那个叫什么什么明的人也来看过你一次。托我给你带个东西,包在油纸包里可神秘了,还说要留给你当个纪念,你看看?”水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给枫原万叶。

他接过油纸包,东西很轻,他大概猜出是什么了。果然,等他打开包裹后,发现里面还是那枚徽章。

不明原委的水手啧啧感叹:“果然是大商人,出水就是阔绰。万叶,这徽章挺配你的。”

枫原万叶苦笑了一声:“算了…就当留个纪念吧。”

他听着水手唠叨了一会儿船上的种种后续安排,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道:“还有件事,那个执行官怎么样了?”

“哦,你说神明大人……啊不,执行官,自那天后船上的稻妻人都这么叫他,我顺嘴了。他还留在船上,说有事要办。我们本来怀疑他的动机,但是北斗船长说没事,我们也就随他去了。怎么了?”水手说,“你想见他一面?不过我们可是被耍了一通,松原明那边什么没查出,碎片本人可是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啊!”

水手感叹了一声:“我们的人看见至冬人在放信鸽,也不知道在说啥。不过看方向,好像是去蒙德的。”

“蒙德的?”枫原万叶沉思道,“你知道蒙德那里有什么执行官在活动吗?”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有个愚人众新兵和我说过执行官中有一位是做生意的,最近在蒙德包下了整座酒店。怎么了?”

“我大概明白了。”枫原万叶长叹一口气,“我们真是,被耍得彻彻底底。”

“那你还想去找他?”水手说,“要不要我们先下手为强?”

“你打得过他吗?”枫原万叶无奈道。

“也是。”水手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不过他留在船上图啥呢?等等…”

水手惊异地睁大眼睛:“他不会是在等你吧?”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握住枫原万叶的右手:“难道他其实是你在稻妻的未婚夫?”

“我没有未婚夫,你想多了。”枫原万叶嫌弃地抽出地自己的手,却意外地发现掌心的伤疤已经痊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有些错愕道:“这伤?”

“嗨,八成也是他治的。那天我们冲过来想带你去看大夫,就发现这个人就蹲在你旁边,一直注视着你,还握着你的手。船上的兄弟们,难免不会多想啊。毕竟这位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水手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可以啊万叶。”

枫原万叶沉默了一会儿,用左手的拇指轻轻抚过他手上的这道伤疤,想了想,说:“我该去见他一面。”

“那位大人大概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水手说,“但你的脚还断着,大夫嘱托你要静养,你下不了床。还是我替你去说一声吧。”

枫原万叶点头。

水手走到门口,拉开木门,被立在外面的愚人众新兵吓了一跳。他怒目而视:“你偷听我们谈话?”

新兵警惕地后退一步:“执行官嘱托在下,一旦万叶先生醒来即刻通知他,没有其他的指令。请你别误会。”

他对着回廊尽头吹了声口哨,接着就有守在回廊尽头的士兵匆匆跑去,不多一会儿,带着斗笠的稻妻浪人慢慢地踱步而至,朝水手道:“让开。”

水手茫然地眨了眨眼,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门槛上挡住了散兵进门。他连忙为他让开了路,用着自己也没想到的毕恭毕敬的语气说:“您请。”

散兵点点头,迈步进入,愚人众新兵立刻为他关上了门。房间内的一切都被隔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水手摸摸头,想起来问身边的愚人众新兵:“你们执行官是不是看上我们万叶了?”

自散兵踏进门后,枫原万叶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散兵却游刃有余地拉开椅子坐在枫原万叶的病床边,用那带着些冷意的声音笃定道:“你有话想说。”

枫原万叶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你骗了我。拜托我调查松原明也只不过帮你刺探到了他货物的情报,正好够在蒙德的愚人众执行官大赚一笔,不是吗?”

“诚然。”散兵笑道,显得格外愉悦,“毕竟你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没有过分的谨慎。”

“毕竟谁能想到所谓的‘神的碎片’不是一件宝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过在神看来,他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件了。”

枫原万叶仔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散兵的瞳色像极了那天所见到的海浪,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惊涛骇浪,他想了想,说:“但我仍要对你说的是——谢谢。”

散兵一愣,笑容有些僵硬起来,看上去非常不适应:“我与你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谈不上道谢。”

“不管是利用还是出于好心,你救了船上的人是事实,我理应道谢。”枫原万叶垂下眼睛,慢慢地摊开手,露出那道新痊愈的伤疤,“我原本以为,我会记住这痛苦一辈子,但你帮了我。”

“痛苦是刻在灵魂上的,他永远也不会被抹去。我只是看你可怜,消去了外表的伤痕罢了。”散兵毫不留情道,“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我们就此别过吧,万叶先生。

“但我想,我仍有权利得知真相。”枫原万叶强调道,拦住他的脚步,“作为一个稻妻人,作为我帮助你的回报。”

散兵挑眉:“这并不算上理由。何况,你仍认为自己是稻妻人吗?”

“稻妻的海水、樱花和清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直到我死去之后才会干枯。在这之前,我依旧是个稻妻人。即便我不愿意再去想起它,它依旧矗立于我的心头。”枫原万叶举起右手,“也躺在我的掌心。”

散兵打量着这条被他治好的伤疤,上面还有雷神力量残存的气息。

他和缓了脸色:“如果你想得知真相的话,我会告诉你,把这当作是你称赞我和歌的报酬,但相信与否,权利在你的手上。”

枫原万叶惊异地瞪大眼:“这首和歌是你写的?可是它流传了几百年!”

“我的寿命超于神明,接近于永恒。神创造了与她拥有同种力量的我,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僭越者’。于是想要将我除去。”散兵淡淡道,“为了躲避她,我已经离开稻妻,在人间流浪数百年。”

散兵的目光越过他,好像在注视着什么人:“你听说过‘在神明之上仍有神明’的传说吗?尘世七执政上有无尽的力量在维持这片大陆上的虚假之天,我们通常称之为‘天理的维系者’。”

“天理的维系者注视着一切,抹除一切破坏稳定的因素。山中的古国沙厄·芬德尼尔违背了天理的意志,于是寒天之钉降下,将常绿之地变为冰雪覆盖的龙脊雪山。五百年前有地底的古国触犯了炼金的禁忌,于是神明受维系者的指令,覆灭了整个国度。这就是天理的维系者,他的力量无穷无尽,远远超于我们之上。”

枫原万叶沉思了一会儿:“我的确有耳闻过这些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你说“神明创造了你”,是将军预见了什么,想要对抗天理吗?”

“如今的她,是站在天理那边的。”散兵厌恶地皱了皱眉,“风神追求自由,岩神追求契约,雷神追求永恒。每一位神明都有着自己的信条,但神明的岁月虽然长久几乎没有尽头,但也会迎来终结的那一天。时间会带来记忆的磨损,她也会忘记许诺臣明的‘永恒’。于是,她从身上剥离下一些自己,塑造了我。希望我能够守护她许给臣民的梦。”

“你拥有她的神力,却因为是神造人的缘故而寿命无穷无尽。”枫原万叶理解了,“这就是她变成僭越者的原因?”

“理论上说,的确如此。如今的我,比她更有优势拿到神之心。”散兵的眼神投向窗外的地平线,平静而又无情,“漫长的岁月已经磨损她太多太多,让她已经忘记,永恒实际上是不被允许之事。”

枫原万叶屏住了呼吸。他沉默了片刻,明白了散兵的意思:“你是说,你的‘永恒’已经超于神明,与天理相当。”

“我是神造人,不受磨损的约束,又拥有天空岛授予的神力,因此地位甚至在尘世七执政之上。天理同样也不允许‘僭越者’的出现,他会消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换句话说,我的存在,就是灾祸。”

“就算是这样,你仍要和说谢谢吗?”散兵的脸色依旧如常,“我的命运与诅咒交织在一起,遇见我就会有极大的不幸。”

“但命运并非我们选择。它被写在星空里,当那颗星星在我们头顶闪烁,我们的命运就与它维系在一起,是它选择了我们。”枫原万叶说,摇头,“你看……我不是也被困于命运之中吗?”

“天空不过是一片虚假之天,充满了天理的故作姿态。”散兵冷笑了一声,说,“但我不得不承认,直到我摧毁它前,它还是在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光芒。”

“你回去稻妻,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枫原万叶说,有些犹豫道,“稻妻的那边的风声很紧。”他想起那封被他拒绝的信,“你会很艰难。”

“愚人众的消息远比你灵通,万叶先生。”散兵不屑一顾,“那又如何?我的权柄远高于他们之上,所有人都注定要跪下来向我献上忠诚。就算是神,也无法阻挠我。”

“那一定会死很多人。”枫原万叶低声道。

“那些不过是些蝼蚁罢了!”散兵不悦道,“他们本来就无关痛痒,不值得任何同情。”

他愣了愣:“我居然和你说了这么多,真是可笑啊。说到底,你和那些平庸的人有何不同呢?从来看不见更大的危险横亘在远方,却还为这些必要的损失斤斤计较。”

“但你还是选择了等我。”枫原万叶平静地回答道,并不为散兵的话语而愤怒,“你救下了整艘船的人,你的心中虽然充满了恨意,但神也将她的慈悲带给了你。”

“我与巴尔没有任何关系!”散兵猛地站起来,阴沉着脸道,“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注定要互相厮杀,带来战争。慈悲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的价值。”

枫原万叶支起上半身,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散兵的手腕,他掌心的伤口擦过散兵的肌肤,带来略微的痒意。

“你干什么?”散兵反而露出一种得逞的笑意,“如果你觉得愤怒的话,那我必须告诉你,这的确是我的——”

他被骤然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散兵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含蓄的稻妻人一向来不做着这些热烈的动作,一时间连挣扎都忘记了。他只感受到枫原万叶的头垂在他肩膀上,说话时呼吸正打在他脖颈,带来暖融融的湿润:“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你看上去冷酷、又不近人情,我知道你的内心也是同样这么想的。相对的,我隐隐能猜到了什么样的过去铸造了你,我们的命运相通,我无法对一个同样痛苦的灵魂视而不见。”他握紧散兵的手,“你说过,痛苦刻在灵魂之上,无法被消去。我至今还能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伤疤。你无法否认这一点。”

散兵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的怜悯吗?”

“我并非神,拥有不了那么多的怜悯。虽然我的确对你戏弄我这一点感到愤怒,但是我选择理解。”枫原万叶的头发蹭着散兵的侧脸,有几缕翘起来钻到散兵的眼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合拍的人,好像当初就是你与我在‘乌有亭’里喝酒,我们相识已久。”

“……我当时就不应该大发善心救下你。”散兵冷冷地说,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你以为你看透了我吗?”

枫原万叶轻声笑了起来:“我自然不奢求。”

他看见夏日的艳阳已高悬海面之上,橙黄色的海浪舔舐过沙滩,地平线处已经隐隐有神像的高大轮廓,低眉注视着这人间万千。枫原万叶叹了口气,说:“你要走了吧?”

散兵“嗯”了一声,睁开眼睛,刚才一瞬而过的脆弱立刻被他若无其事地藏起,好像从来没有过。他依旧是那个高傲的执行官,对这虚伪的命运冷冷地发出嘲弄。

“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枫原万叶放开怀抱,从袖子里摸出刚刚收下的徽章,“这枚徽章是我过去所佩戴之物,本以为已经遗失,如今却又回到我手上。但短时间内我不会回到稻妻,不如交给你。”

散兵垂下眼看见那枚红枫徽章,嗤笑了一声:“信物?”

“这也算……我的一个私心吧。过去的我曾佩戴着它踏上远离稻妻的海船,却在与将军争斗中不慎遗失。如果我过去的同伴还在稻妻的话,他们应该会认得你。”枫原万叶将徽章搁在他手心,“我仍然希望越少人伤亡越好,即便争斗无法避免。”

“我对你的祝愿也一样,愿你破除既定的命运,找到自己的回答。”枫原万叶温和地注视着他,散兵“呵“了一声,却未作置评。

他仔细地打量这这枚陈旧的徽章,好像在审度些什么,枫原万叶耐心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忽然觉得他眼尾处绯红的痕迹格外动人,让人忍不住想去吻一吻这道春色。

“且不论我是否能如愿到达稻妻,到达稻妻后我是否还能活下来……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他最终还是一翻手收下了这枚徽章,“如果那时候我没死,你也还活着,还愿意回来,那么我们就在‘乌有亭’再见吧。那里的酒和茶我喝了几百年,总归没错过。只不过擅自把我写的和歌改成了那副模样,十分恶劣。“

“一言为定。“枫原万叶微笑 ,注视着散兵有些发红的耳朵,不由得心情十分愉快,“我相信这一天不会远。“

散兵“哼“了一声:”这不过是你的痴念。“

愚人众一行人的航船到最后才出发,枫原万叶被人用轮椅推到甲板上,看着散兵背着手立在船尾,背影变得越来越小,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他从怀里掏出片叶子,横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来。那些过去的故事,即将要到来的挑战,似乎在此刻全部随风飘去了。他只是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稻妻人那样,在告别一个会很想念的人,用这首离别的和歌祝愿着他能够早日平安归来:

“樱花哟

一瞬盛开

春之气息

枫叶哟

飘落枝头

秋之降临

大海哟

浪送船行

离乡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