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门前,叹了口气。他想起刚刚他让校长在楼下稍作等待时,校长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想到等到了明天,他会激动地买份早报,或是时不时地翻阅网页的报道,或是在工作的同时在办公室里播放着新闻播报节目,等他几乎要将这件事忘记时,他便会突然受了启发似地回忆起这件事,然后去怀疑自己是否受了骗,然后在半信半疑的心情下,十分勉强地接受自己的受骗。他觉得这事有些滑稽。与这滑稽的事相比,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显得可悲了。

叩响门,他听到门那头似乎有谁回应了一声。在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后,门被推开了。他看到了一位身着黑色纱裙的妇人,面容显得十分憔悴,一双眼睛同峡谷中的死泉一般空洞。

面对她疑惑的神情,他率先发问道:“请问您是G台长的夫人么?”

对方听了这个问题,便立刻将脸上的表情换下,整片脸部的肌肉同失了活力一般,只有嘴那块的肉还在活动。“你们可真是积极——东西在书房里,你求拿吧。”

上访者对这些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说的“你们”是指的谁?难道她是将自己错当作了是某个他所不认识的群体的人?所谓的“你们”是要来做些啥什么事呢?

虽然他对于这些十分好奇,不过,他此行来此并非是为调查这件事,他大可忽略这点。它的存在所产生的影响,无非就是让台长的妻子放下了戒心,让自己的计划行使地更加顺利而已。

“妈妈,谁来了?”一个声音从屋里传来。

“是妈妈的朋友,一个你没有见过的叔叔。”她一边说,一边把来访者引进房间,用手示意他把鞋放在入口那儿,她轻声说,“我不喜欢外人把鞋穿进我们的家。”他服从了她的要求,将鞋脱下,换上了家用的拖鞋,这则招来了妇人的一个挑眉,“你们这次居然学会了些规矩。”

女主人领着来客进入客厅,转了一个弯,他看她拿出一把钥匙,旋动了门把,她说:“你们动作麻利些,好让我们母女俩早些从这摊子事里头脱离出来。”他看了眼她的背影,她束起的棕发中混杂着几根银色的丝。她推门走进了房间,他于是看到了摆放在墙角的几块特别醒目的木板,以及在木板的遮盖下露出半个形状的长方的纸盒。

“五分钟内搞定。你和你的同事们能办到的吧?——和你一起的人呢?他们还在楼下?”

妇人回头看去,像是要穿过墙壁去确认玄关处那儿是不是已经站了人似的。趁着她转身过去的空档,他迅速地伸出双臂,将她的额头和咽喉用臂膀绑住,妇人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他的小臂能够感受到她猫瓜般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割划着,那喉咙同心脏一样跳动,但是所携带出来的不过是一声声不成音节的短促的音。不一会儿,她整个身体都断了支撑,他慢慢松开自己的双臂,将她轻轻地送到了地面上。他关上门,以防止她的女儿会引起什么麻烦,而他也不想用对付成年人的方法去对付一个孩童。

他走向那些那些木板。他发觉这些木板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上了白色的漆的大块的木板,一种是深色的小块的长条木板,大块白木板上有些凸起的纹路,那是几条直线与并不完整的花纹,他将木板立起,接着便看到了木板中空的中档,但那或许并不是为了节约成本而做了偷工减料,那厚实的板片与其中平整又具有着结构的切面,似乎都说明着这是人为加工出的空洞,而从这洞中,他似乎嗅出了一些奇异的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像是同风中飘来的一般。

他又翻动其他的木板,发现这些木板中间的中空各不相同。大块的木板有四块,除了刚刚看的那块中间完全中空的一块外,还有两块是一头封闭的样式,简直就像是一个盒子的两头。四块木板彼此之间一板一板平行着压制着,他抽出了压在最里面的木板,接着,他便看到了木板上一个贯穿的洞,那洞破碎开来的方式,那裂痕碎裂的方向,简直就像是……他被这洞惊起一身的冷汗,想象着某种东西穿过它的情形。他想到了子弹。

他激动地将四块木板展开到地面上,眼光扫过板面上的纹路,他发现他们之间有着逻辑的指引。他像拼拼图一样,将它们顺着纹路拼合在一起,接着,他便看到它们的全貌:一块被切割成四块的门板。带着这惊奇的发现,他将目光转移到了那些小块的木板上。他也一块一块地检查起它们来,而他马上便发现了它们各自边角上的缺口,而当他将三块木板都拼到了一起,一个烧焦了似的孔洞便出现到了他的面前。他因兴奋而喘起了粗气,一副画面在他的面前展开:一发子弹在高速运动下,穿过了门板,击中到地板上。

他又从木板的后面拿出了那个纸盒。纸盒很有分量,而这种分量让他联想到了一个物件,于是他便更觉得激动。他拆开了那个盒子,然后,那道明晃晃的亮光出现在他的面前,金属制成的修长的枪管在沉寂中散发着杀气。M500,大口径转轮手枪,那起案件的关键之一。

“魔法解开了!”他兴奋地想到。那杀人的手法之所以同幽灵一样扑朔迷离,仅仅是因为存在着“欺瞒”这一蛊惑的手段,至于凶手、不合时宜的声响、不合理的死亡时间,只要考虑到“欺瞒”,便都不足以构成悖论了。他简直要为自己的发现而大笑起来,但紧接着,他便因“欺瞒”这一事实而悲痛地灰心下去。

调查完了这些,他便还想在这间屋子里做更多的调查。如果涉及这些案件的人能够安心地将这种重要的物件存放在这里,那么他们或许也会允许其他重要的物件存在于这个房间当中。他环顾了一下书房里的环境:装饰地十分简单,只有角落里的书桌椅以及靠墙的橱式的木书柜,此外便只有门和窗,与其说是一间书房,不如说是一处有两件家具的储藏室。他打开书柜,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装,里面有一处十分宽敞的隔间,他整个人走进去都十分足够,可里面并没有什么暗门与玄机,于是他便放弃了关于这个书柜的调查。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桌上。书桌的桌面上什么也没有,就是连盏台灯都没有摆放,椅子也只是普通的椅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书桌是安装有三个抽屉的。他首先打开了第一个抽屉。第一个抽屉大概是存放一些小玩意儿的,他看到了几把车钥匙,一些打印出来的大头贴,上面印着的是他不认识的人,以及一些戒指一类的装饰品。他看到一枚点缀着红色宝石的戒指,觉着它十分的眼熟,总感觉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而这枚戒指的影子的出现,是伴随着一双手的,可他有什么缘由去记忆起这么一双带着这枚戒指的手呢?

他接着打开了第二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章印,一本笔记本手册,他翻开它,发现上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手册中纸张的味道倒是十分特别,闻着有一股不应当是纸散发出来的刺鼻的香气,其余的便是一些信纸,几支笔,一盒墨水,一些信封和邮票,并没有什么能让他眼前一亮的物件出现。

第三个抽屉最后被打开。那里面存放着的是厚厚的一叠信封。信件被明显地分割在抽屉的两侧,它们各自都有厚厚的一叠。他自然是没有时间将所有的信件在此时全部地阅读一遍,于是,他想先选择几封来看看能不能找寻到一些线索,其余的信件则可以在离开前尽数携带走。他首先挑选的是靠左侧的那一叠的最上面的那一封,信封上面写着的是“致我亲爱的”。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信件,上面的内容如下:

我最亲爱的G:

我不知道我应当怎样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对于我的幼稚,你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责备,相反的,你所给予我的是无限的理解与安慰。看到你的那些温柔的话语,我受惊的心也得到了暂时的安稳——是的,这安稳只能够是暂时的,除非你有一天能够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拥抱我(原谅我在这句话中表现的无礼,但这是我真心但话语)。

我不清楚这件事会在多久之后过去,也不知道你所说的计划会在什么时候实施,更不知道我们各自都期望着的未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我多么希望在我写下这个字的下一秒,便能听闻到你计划成功的消息,但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你见到我,也一定会轻骂我一句笨蛋,然后告诉我这种事并不能够操之过急的道理,而我虽然明白,却不能够接受。我多么希望能成为一个可爱女孩的母亲,远离我那两位只属于她们的父亲的女儿,我简直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急需要一个天使的灵魂来滋养。我并不是说你给予我的爱便不是我需要的,相反,没有它我是断然不存活的,只是女人的灵魂,在她进入了她自己组建的家庭之后,便分为了她自己和母亲两部分,而身为一个母亲,她所需要的爱不得不来自于她心爱的孩子。

和你在追悼会上分别后,我猛地意识到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能够告诉你,而我现在面对信纸,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却连一句也不能够写在纸上。我实在是愚笨,而我若有你一半的智慧,也不至于落到这种窘迫的境地。不过,我唯一想要你知道的,无非只有一点,而这点我大可以用贫瘠的语言说上上千万次——我爱你。

祝一切顺利。

下面的署名是一个熟悉的女性的名字,日期写的是大前天。他似乎联想到了些什么,而他又由此推演,便又联想出了一副画面,这画面叫他觉得酣畅淋漓,因他发现这画面是那么的通顺,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联系,而当他意识到这背后所体现的罪恶时,这中痛快便又成了一种愤恨。他对于自己杀害台长的行为便更没有了心理上的负担。只是,他并不知晓所谓的计划具体指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他又看向了另外一叠信封,拿起最上面的一封,看到上面写着简单明了的一个“G”。他打开信封,接着便阅读起来。内容如下:

我的朋友:

长话短说。

我知道那件事的背后有你的安排。我虽然不想干预你们之间的事,情感上的事我也并不很懂,但你做的实在是有些过火。

关于这件事,我这里还有一些要求,你看一下信后面附着的单子。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我并不是怕暴露,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害了自己人的利益,并不值当。

以后这种事就不要打电话了。那些人听到了,只会从我们这里割走更多的油水。

下面的署名是警局副局长的名字,日期也是大前天。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那个校长会起疑心,做出一些计划外的举动。于是,他收拾好了剩下的信件,将它们以不显眼的方式收入到外套中,又拿出台长的手机,拍摄了那几块木板上的弹孔以及盒子中的手枪作为证据。离开前,他迟疑了一会儿。他想到那个台长不论怎样,依旧是那个女孩的父亲,而她连自己的父亲的具体死因都不知道,这大概会成为她人生的遗憾之一,且这种遗憾是他为了能够继续为自己的事业而服务,而不能够为她了结的,于是,他决定将这个答案告诉她。她在知道这个答案后,或许会悲伤,或许会愤怒,但是,得知了真相的她,至少会得到几十年的安心。在这样的想法的驱动下,他拿出了第二个抽屉中的笔墨同纸张,极快地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你的父亲是我杀害的。”

他推开门,房里的女孩没有对开门声做出任何反应。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下定了决心,朝着走廊的那头喊道:“小女孩儿!”

轻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那个照片中的女孩便跳脱到了他的面前。她同照片上一样可爱。

“叔叔,你有什么事吗?——我妈妈呢?”她向客厅的方向张望。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蹲下身,面朝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说:“你看着我的脸。”那个女孩照做了,一双闪动的眼睛比黄金都要宝贵,“你记住了我的脸了么?”女孩仔细地对着他的脸看了会儿,接着,便点点头。他欣慰地笑了,说:“回去吧。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他站起身,朝玄关走去。

他俯下身子,正预备着穿鞋。他抬头看向门外。外面的阳光是多么明媚啊,远处的高楼在阳光下散发着海似的光,不知从何处,几声鸟鸣轻飘飘地传来,温和的风将他的发丝轻轻拂起。真是美好的一天啊。他站起身,预备从门洞那儿走出去。

“不许动。”坚硬的触感从腰际传来。

他直立着的身体整个绷紧,眼角慢慢地瞥向身后。

一个流着泪的妇人,一只举起的手,一张捏在她手指之间的信纸,一行写在纸上的无比残忍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