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目前并无反抗的打算。

“你是什么人?”身后的妇人说道。那枪管也向前一抵。

“一名寻求真相的警员,女士。”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隐瞒。

“真相?警员?”听了他的话,那妇人显然更为愤怒了,她扬了扬手里的那张纸,纸张发出脆弱的哗啦声,“你写下这种字条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这种人的幽默感吗?”

他发出一声不响的哀叹。他本打算就这么离开,字条不过是他的一个自白式的解释,而这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被这个应当被他勒昏的人看到。大概是他在房间里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才让她从昏厥当中恢复了过来。他应当将那些信直接一并带走的!

“上面的内容就是事实——因为某种原因,我杀害了你的丈夫。”

说完这话,身后的枪口似乎不再紧贴着他的背了,他听见身后的抽泣声,料想她大概因为痛苦而扭作了一团。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将枪口用力地抵住他的背,说道:“昨天,他和我说,他已经准备洗手不干了,市长死后,本来美好的事,一下子就全成了烂摊子……他说,别的人知道了他的想法,也同意他这么做了。我们说好,等他金盆洗手,我们俩就放下所有的工作,和女儿一起去海边度假……我们已经买好了机票,原本今天就要起飞了……”

他听了这些话,首先想到的便是台长私下的所作所为,即便他有了金盆洗手的打算,也无法弥补他其他方面的罪恶,着妇人不过是轻易地被这诺言所欺骗了,他这样告诉自己。只是可怜这母女,尚且不知道台长的私下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想到这,他便油然而生了告知对方真相的义务。

“夫人,虽然我并不想这么说,但我认为,你的丈夫或许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完美。我同他唯一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在和他的秘书调情。而且,他私下还和……”

“你因为一个人的私生活不合你的道德,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合你的心意,你就要杀死一个人吗!”妇人愤恼地咆哮着,这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的,“不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他终归是我的丈夫,以及我们的女儿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把他从我们的身边夺走!”

他想反驳这种情绪化的观念,想要告诉他,他所参与的利益关系于城市的正义而言有着多么负面的影响,更不用提他还肩负着向市民传达真相的职责。

他刚想把这些更为理性、更具有真理力量的话告诉给那几乎失去了理智的妇人,这时,他听到了走廊里传来了一声“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以及在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一声“发生了什么事了”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一阵轻快的脚步在他的身后停止,而那个校长也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妈妈,你在干什么?”

“朋友,能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我不是让你在楼下等着么?”

“时间实在是有些久了……我就想上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些什么情况。”

“这个人是个杀人犯!女儿,这就是杀了你爸爸的凶手!”

“这当中是存在了误会的。”

“朋友,这些话简直叫我听不懂——您好,您是G的夫人么?哎呀!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你又是谁?他的同伙吗?女儿,快去报警!”

“妈妈,叔叔不是你的朋友么?”

“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还用说明什么!你杀了我的丈夫,你是个杀人犯,就是这么简单!女儿,快点去报警!”

“请把您的枪放下吧,夫人!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着误会的。他是您丈夫的同事,不是什么杀人犯啊!”

“他刚刚自己还说自己是个警员呢!你这个满嘴谎话的凶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员?朋友,你是个警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叔叔不是你的朋友么,妈妈?”

“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去报警!”

全部都乱套了。原本他的计划是,在离开屋子后,便用某种理由欺骗校长,说交涉途中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意外,因而他同那对母女合照的事儿得等段时间再做安排,不过报道可以马上开始撰写,这样,他便可以成功脱身而去了。然而,现在的情况便是,这校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自己的性命也受了威胁,而如果那个女孩去报了警,自己就更没有机会脱身了,等待他的只会是副局长严厉的审判。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已沾染了杀人的罪,既然杀了人,就得做受罚的准备。但是,自己又肩负着还原真相,维护城市安宁与正义的责任,而能够完成这一使命的人,放眼整个城市,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因而他绝对不能够在这里便被审判,他不仅得活下去,还得自由地活下去。他现在必须想出个脱身的法子,无论怎么样都行。

“夫人,您是第一次用枪么?”他突然问道,举起的两只手也缓缓放下。

“我跟你说了,你不要动!”她将枪口抬起,抵住了他的后脑,“如果你再动,我就一枪崩了你!”

“那样的话,你就成为了杀人犯了。虽然我们的城市没有了死刑,但是杀人依旧是重罪,尤其是枪杀。如果你现在枪杀了我,你恐怕会获十几年、几十年的刑吧?在这段时间里,你的女儿又应当怎么办呢?她又该怎么独自生活呢?”

“不要多嘴!我可不管这些!我只想让你坐牢,或者让你死!”

他明白她的心思已经十分坚定了,便叹了口气,说:“恐怕你并不能够实现你的愿望。你犯了一个没有用过枪的人总会犯的错误,那就是没有开保险。尤其这种型号的左轮手枪,它的保险装置更加特殊——它需要通过枪口进行设置。你大概听说过手枪设置有保险,但是对于这个型号的手枪,你实在是太不熟悉了。”

听了这话,她坚定的心突然产生了动摇,那紧紧抵触着后脑勺的枪口也不自觉地远离了对方。

校长听了他的话,首先意识到了不对:“等等,我记得左轮手枪绝大多数是没有……”

在这个瞬间,警员突然低身下去,将自己的脑袋远离枪口,接着,他旋转蹲下,身子也正面朝向了妇人,他用双腿一蹬,左臂也爆发着向上抬去,那原本抓握在妇人手里的手枪,猛地便被他的这一击打落,而她的身体也受了警员身体的冲击,失去了平衡,整个摔倒在地面上,警员的身子整个压下,两只手臂分别控制住了她的脖颈与右手的手腕,膝盖也抵在了她的腹部,防止她腰部的肌肉协助她转动。

“先把她击晕,然后再去解决那个校长。”他这么策划着,右臂的压制越发用力。

突然,他的后脑勺受到了冲击,巨大的力让他的脑干一时没有了反应,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踉踉跄跄地朝一旁倒去。

他听到了女孩的尖叫,转过身,那个校长手里举着一个架子,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夫人,您没事吧?”他似乎听到那个校长说。他转头,那个妇人咳嗽了几声,挣扎着爬向一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般地丢出胳膊,然后,他看到了她举起了她手里的那块铁器。

不行了,她要开火了。他的瞳孔收缩,眼前的世界晃动地更加地厉害了。各式各样的思绪穿过他的脑海,他看到了自己中弹后在地板上痉挛,鲜血从他的伤口上喷射出去,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得知了自己的死讯,他看到那报纸上刊登着的一篇洋溢着喜悦心情的文章,他看到那些可恶的人恶心的笑。

他不能够倒下,他必须活下去。

他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自己的内衬,从一个口袋里,他掏出了一把手枪。死去的台长为它填满了子弹,从枪管中爆发的第二次火光便要了他的性命。枪口第三次冒出了火焰,弹头在空中旋转,冒着烟的弹壳从抛壳口飞出。

在这个距离,两把手枪的对峙,击发的子弹意味着的便是一个人的死亡。

血液从什么地方泼洒出来,他听到了沉重的“咚”的两声,然后,一个男人尖叫起来,一个女孩在沉默后喊叫似地痛苦。他感受到自己的胸腔正贪婪地索取着的氧气,心脏激烈的跳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存活。

他的手抓向了一旁的椅脚,由它搀扶着自己站起身来。在沉重的呼吸中,他模糊地看见一个扭曲的身影。啊,是那个校长啊。他现在应该已经害怕地想要逃走了吧?见到这种场面,他一定害怕得不得了吧?快逃吧,快逃吧,不然下一个就是你自己了,你一定会这么想吧?在他缓过神来报警前,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恢复,有足够的时间能够逃离这里。只要这样,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他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想到,在杀了人后露出这种表情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怕。

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个身影并没有从泛着光的门洞里离开。他跑着,跳着,进了屋子,来到了那具现在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旁。他拍打着谁的皮肤,情绪激动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看到那焦急的脸转过来,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想解释,想要对他说,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不是自己死,就是那个人死,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任何人都会做出的最为合理的选择而已。他哽咽着喉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要说,想说,他要为自己做一个证明,他要让别人明白,这种做法在旁人看来或许不能接受,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自己而言,不过是无可奈何而已。于是,他举起了手,他伸出了手指,指向了面前的那人。

奇怪,为什么他一副慌张的样子?他在地板上找什么?阳光照射在枪体上,他看到了上面沾染着的血滴,它在阳光下泛着红色的光。啊,原来是自己的手上,恰好有手枪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啊。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要说句话,仅此而已,但是,两人之间的生死游戏已经开始了,只要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下,这个游戏就是那么的不合理。不过,只要你停下……你为什么要举起枪呢?没办法,一旦有人率先举起了枪,自己手里的枪便没有理由放下。这实在是太让人感到悲伤了。对不起啊,让事情走到了这种地步,但是,我们各自都没有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朋友。

这把枪的第四发子弹。它有着百分之七十五的致死率。

又是“咚”的声响。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呢?不要再哭了,孩子,你的声音已经哑了。你原本的声音那么动人,为什么要拿来发出这样刺耳的声响呢?

渐渐的,影子的归给影子,阳光的归于阳光,每一条直线都与它所属的线条重合,所有的他的记忆重新归返到他思维的轨道。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那一地的狼藉,他觉得有些想要哭。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

他让孱弱的身体慢慢地站立起来。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了,那么他就不应当辜负自己的所作所为,应当将这些既定的事实化作自己达成目标的基石。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那个校长的车大概还发动着,自己可以靠着它回到自己所处的旅馆。从这点上来讲,自己做了这么些无可奈何的事,倒还有着不小的好处。他对此感到欣慰。

他走到玄关,回头看了眼那个一边嘶哑着喉咙哭泣,一边咳嗽着的小女孩儿。她是不幸的:见证了那么多的死亡,自己的父母又被只见过一面的叔叔杀害。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个小女孩儿又是幸运的:至少,她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她接下去的年岁里,她不用为思考自己的仇人究竟是谁而不断地烦恼。

他坐到了玄关口,用失了力的手指辅助着自己穿上鞋子。他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迈出一个步子,预备要离开。

和她道个别吧,这个小家伙。他转过头来,说:“再见了,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脸……”

他刚刚旋转过半个脸面,忽然,一阵风从他的眼前划过。他清楚这阵风意味着什么。他看向那个女孩儿,那双小手当中,狭长的金属管里冒着硝烟。

“孩子,你……”

小女孩儿痛苦的喊叫着。这种威力的手枪,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而言,一旦击发出来,对于其手臂的骨骼而言便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而那把枪还握在她的手中,没有因后坐力飞出,可想而知她的手臂此时究竟如何了。果然,他看到了那双原本圆滑柔嫩的手臂,这时候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

“你不能用这个!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他踏进房间,想要从女孩的手里夺走手枪。

但是,女孩挣扎着,她举起了手臂,一只食指紧紧地放在扳机上。

“不,不……孩子,听我说,你不应当这么做。你会成为一个杀人犯的,就和我一样。”

对方没有理会,她依旧竭尽全力地按着扳机,他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地朝着自己。

“快点停下来,孩子!你快放下枪……”他向前踏出一步。

但是,对方依旧拼了命地要按下扳机。他看到那金属块似乎是在向着下方移动。

他自然是不能够死在这个地方,他的死亡只会宣告他前功尽弃,那些对于正义的妥协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但是,他又怎么能够……她扣着扳机的两根手指重叠到了一起,她嘶哑的喉咙爆发出一声怒吼。他的眼球紧绷着,所有的神经都在这一刻成了直直的一条线。

“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止我!”他悲痛地大喊一声,随后,他举起了手枪。

门被关上,影子在玄关处合并到一起。他站在门前,无声地站立着。影子这时倒向墙壁,在他左后方拉出了两条线,他于是跟随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到了楼梯口。那层层向下的阶梯,似乎正引导着他,他于是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去,然后,他看到一条黑色的线,它将阳光同影子分成了鲜明的两块,黑色的边界阻挡了他的脚步。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面对着他,三个穿着正服的人超他走来。带头的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嗅到了什么似的,鼻头动了动,随后,他朝这个落魄的男人点了点头,问了句:“他也叫了你么?这类人为了确保成功,几乎都有些疑神疑鬼了。”没等到对方回答,他便领着身后的人上了楼。男人只觉得这莫名其妙。他并不认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或许只有穿着风格类似的正装的这一点了。

因受了那个问题的影响,他抬起了头,而他看见一辆车在街边躁动。他来的时候就是坐的这辆车,只是它的主人已经没有机会再驾驶它了。

他走到车旁,打开门,坐进到驾驶室。车里的空调还开着,清凉的空气倒是将他冰冷的内心温暖了些许。他的眼角瞥向那间屋子,随后,他在车内大哭了起来。他哭得这么响,但是,城市那么大,车那么小,谁又能够听见他的哭声呢?

他哭了几分钟,时间抚平了他的情绪。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双手放到了方向盘上,但是没有一个目标,能够驱使他踩下油门。

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车外传来。他朝车窗外望去,只看见浓浓的黑烟当中,红色的烈焰做着骇人的舞蹈,三个身影不慌不忙地从走廊出现,其中一个驻足看向了车的方向,做了一个致敬的动作。他从下到上数着屋子所处的楼层,又从右向左清点着它所属的房间。然后,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计划!

他怪异地大叫起来,踩下离合器,挂档,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车子缓缓开动,转向,车轮同街道的边缘平行,随后,车在笔直的道路上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