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扫除工作结束,简单地吃过午饭之后,季便开始处理她几日未去学校所留下的课程,我则是翻阅起她房间书架上的小说。
虽然她早上刚用过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感慨学校说不定会遭到废校,但实际上,她修习课程的时候比我想象中要认真不少,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唰”地转过书桌前的旋转椅,朝我所在的方向递来求助的眼神。
毕竟再怎么说,她都也马上会变成毕业班的学生了。
可惜的是,已经毕业好几年的我对课本上一些生活中不常使用的知识早已不甚熟悉,每当季看见我摇着头露出苦恼的表情,她就会轻轻将书页的一角折起,大概是为了之后方便询问老师吧。
看样子她在此之后,仍有正常继续学业的打算。
中途,我原本打算问她毕业之后会选择升学或是工作——实际上在她刚刚升上高中的时候,我便问过这个问题,但当时的她正同大部分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的孩子一样,没有给出回应——只是这一次,我连问题都没能说出口,猛然间在脑海中跳出的“鱼化症”三字,将一切的话语都堵在了咽喉。
按照传说,鱼化并非是一朝一夕的结果,但如果没有治疗的办法,直到最终的时刻到来之前究竟会有多长的时间,谁都不清楚。
人生和未来。这本应是充满希望和期许的问题,在眼前的境况之下却显得无比残酷。
只有二人的房间里,时钟的分针无声地转过了好几圈,直至钟面被染成橘色。
“呼啊——”
似乎是总算结束了功课的修习,伸着懒腰倒在榻榻米上的她露出一派轻松的表情,而此时的我也正好翻完了手中小说的最后一页,我将手中的简装本阖上后轻轻放到桌上,和她对上了视线:
“辛苦了。”
“嘿嘿。”
发出傻笑的她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但马上又“嘿咻”一声翻坐起来,我和她就这么对坐在小小矮桌的两侧,透过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看向屋外。
橘黄的夕阳正堪堪地悬在海面之上,以那为中心,高悬天空的层云被染成赤红,就连原本碧蓝沉静的大海也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膜,伴随着波涛的涌动如碎镜般闪耀,蔓延至天边的火烧云非常地、非常地漂亮,就像是要透过拉门渗入屋内一般,让人不觉忘记了开口。
“我啊……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升学。”
小小的声音在房间之中回荡开来。
听到她突然的话语,我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但她却仍旧用一只手拖住下巴,凝视着屋外的风景。
“我想去大城市的大学,去认识更多的人,发现更多有趣的事情。”
她的语气中明明是带着期许的,却让听到这番话的我感到无法呼吸般地沉重。
“但是如果要去大城市上学的话肯定就得勤工俭学了吧?听说最近大城市的物价越来越吓人了……”
“季……”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自言自语也就此停下,但她却还是没有朝我的方向投来视线。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沉默的降临,闪烁着橘红色的光辉,在桌面上摔得粉碎。泪珠在她被夕色所渲染的脸颊上留下痕迹,而她嘴角原本满怀期许的笑容也渐渐荡平,却又在即将触底的一刻硬生生被拉了回来。
“抱歉。”
又一次在脸上挤出笑容的她,逃避了我的视线,像是不想要给我说话的机会一般,自顾自地开口:
“果然暴风雨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啊,昨天晚上真的有暴风雨吗?总感觉今天大家还是和平常一样啊。”
“……不是这样的。”
我突然之间明白了。
“就是这样的吧,你看大叔们还是那副样子,小鬼头们也还是一如既往精神……”
“不是这样的!”
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我以和平时相比高昂不少的声调强硬地打断了季的话语,似乎是被我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吓到,她终于转过了头,但那双眼眸却仅仅与我对视了一瞬便远远地逃开。
“暴风雨什么都没有留下……早上的大叔们不就是为了检查暴风雨后防波堤的情况才出现在那里的吗?那些孩子们不是谈论着谁家昨晚窗户被打碎变得满屋子都是水吗?坐上巴士的时候售票员不也说附近的路口被倒下来的树堵住了近几天可能会减少巴士的班次吗?”
暴风雨并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大家也和往常完全不一样啊,你没有发现吗?早上在防波堤的时候,渔场的阿姨特意来找我说了你的事,杂货店家的那个小女孩也是因为你的事才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的吧?还有,那个跟图书管理员一样的女孩子不是一看见你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了吗?”
大家也并不是和往常一样,只是单纯希冀着事情能够一如往常地运行,而佯装出风平浪静的样子罢了。
她仍旧在逃避着我的视线,像是希望着短裙上的抓出的褶皱能将话语阻绝一般,紧紧地握住拳头。
“这些事情我……”
“这些事情你也知道对吧?你当然知道!毕竟你是个明明得了鱼化症却还要逞强装得和平时一样的笨蛋!”
空气在一瞬之间沉默下来,但理由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听到“鱼化症”三字的季猛地转过头,终于和我对上了视线的她瞪大眼睛,脸上正是一副被无数复杂的情感所扭曲的苦闷表情。
是的,无论是暴风雨究竟会不会留下痕迹也好,大家究竟是不是一如往常也好,无论哪个问题,季她都非常清楚答案,她只是单纯地逃避着那昭然若揭的回答,逃避着那名为“和以往不同的气氛”的可怖雾霭,更逃避着面对那名为“鱼化症”的,可能就在未来的某天会夺走她的记忆与人生的暴风雨。
但是。
“只有患了鱼化症的笨蛋才会以为只要摆出一副和平时一样的样子就能让大家不担心她了!只有季你这种超级大笨蛋才会明明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不让大家担心!你是哪里跑来自我牺牲的英雄吗?”
不断地逃避,转而佯装得和平时无异的她说到底也无比脆弱,只是不断地用笑容粉饰自己,害怕着周围的人戳穿这个名为“一如既往”的谎言,从而揭开她拼命想要埋藏起来的软肋。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垂下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表情,唯有膝上不断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了起来。
“稍微对自己好一些啊……”
视线不知为何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我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来。
“……今天,我好多次看到季你强装出笑容的样子了,每当看到那副表情的时候,胸口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明明不用和平时一样也可以的,明明不用装出那副开朗的样子也可以的,稍微哭一场也没关系啊你这个笨蛋!”
我明明不想哭的,从身体深处翻涌而来的情感却又一次阻塞了咽喉,让眼角和鼻子发酸。
墙上的时钟不合时宜地敲响了准点的钟声,却也像是让季下定了觉悟一般,她缓缓抬起头来。
“……好过分啊。”
她的脸上仍旧带有着笑容。
但并非企图用气氛的洪流感染别人,刻意装得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而是掺杂了悲伤、无奈、自嘲,却又切切实实夹带着欣喜的,无比复杂的微笑。
“一直说些笨蛋啊什么的,明明我最不想提的事情还这么大声地说出来……”
“……抱歉。”
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将吸入身体的身体缓缓吐出的她,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其实……很害怕,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神明诅咒了的那一刻。”
她将原本紧紧攥住短裙的双手放到了桌上,低垂的视线也随着飘向两手的中间。
“但当我发现在我身边睡着的沐姐脸上有着泪痕的时候,我就暗自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被诅咒的我还剩下多久的生命,我都绝对不要让别人……至少绝对不要让沐姐你担心……但是……”
像是午后突然降下的雨一般,眼泪不受控地一颗一颗从她脸颊上滑落,明明自己也一样就快哭出来了,我却还是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肩膀正微微颤抖着。
“明明我已经决定好了说什么都要装得和平时一样的,只要一直装到诅咒彻底应验的时候就好了,可是……可是……”
她用没有被我握住的那只手,有如孩童般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滴,但这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效用,泣不成声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又进而变成了失声痛哭,这副手忙脚乱地擦拭眼泪的模样,同数年前她得知自己父母的死讯时的哭相重合在了一起。
正如她所坦言的,现在的她肯定无比害怕,鱼化症这一超出认知的病症,再怎么说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是太过沉重。
“我知道……无论是戳穿我的沐姐也好……还是想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的我也好……村里的人也一样,大家肯定,都没有错。”
我放开她的手,转而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稍许犹豫以后,我还是直起身子,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是啊,在这件事上无论谁的做法都没有错。
“没事的……季不用刻意装成那副样子的。”
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稍微加重了抱住她的力度。
胸口传来的热度和湿意,像是在雪白桌布上漫开的咖啡渍一样。
神明大人啊,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少女降下诅咒呢?
——唯一错了的,肯定只有神明。
我在内心的诘问并没有得到答案,夕阳已经近半落入了地平线以下,深蓝正以比想象中要快了不少的速度蚕食着白日的天空,夜晚就要到来了。
但是。
“季。”
在眼前少女的哭声稍稍减弱的时候,我轻声呼唤了她的名字。
“你记得你高中升学之前,有一次没来由地发起了高烧吗?”
她轻轻点头。
“那时候的我既不知道你生病的原因,手里的药方也无论怎样都没办法让你退烧,明明是医者的我,那时候却只能一直给你更换冷水毛巾,坐在你身边握住你的手。”
“……我记得。”
“实际上,那次我也哭了哦,手足无措的我还以为要失去你了。”
“嗯……”
“仔细一想的话,那次,和现在的鱼化症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
我松开怀抱,转而握住她的双手,或许因为是刚刚哭过,纤细柔软的手上传来凉丝丝的触感。
我以平齐的视角凝视着她,她的眼角稍微有些发红,鼻子前甚至还耷拉着鼻涕,有些引人发笑,但现在的我和这副样子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不知道病因,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我直直地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瞳。
“但是,我会跟你一起去寻找这些事情的答案。无论是发烧也好,鱼化症也好,神明的诅咒也好,我一定会跟你一起面对。别的‘一如既往’我不敢保证,但我绝对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一如既往地、一直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的样子,只有眼眶内又一次流动起浅浅的光华。
“所以,更多地依赖一下我吧,季。”
我在双手上注入更多的力量,凉丝丝的触感逐渐被消解,彼此的体温正藉由掌心一丝丝地、却又无比真切地传递着,有如渗透进房间内的夕阳一般。
像是要为接下来的什么做准备一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抬起头来,嘴角也如同升起的帷幕般渐渐抬升,残存的西斜日光越过大海,穿过云层,最终却仅仅是透过小小阳台上的透明拉门,像是量身定制的画框一般,为她镶上金边。
“嗯!”
她重重地点头,脸上是无比灿烂的笑容。
即便这个笑容因为脸上的泪痕和鼻涕,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好看,即便这个笑容在下一刻就又一次在涌出的泪水面前土崩瓦解,看到了这副笑容的我却感到无比安心。
下一秒便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的她这一次直接将脸埋在了我的大腿上,而我则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直到哭声渐息,直到她因为哭泣透支体力而沉沉睡去。
将她安置到床上后,我独自一人站在通往阳台的透明拉门前。
屋外,村庄里的路灯正一盏盏地亮起,太阳残存的势力也逐渐被夜空蚕食殆尽,夏日的夜晚到来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是夏天,所以夜晚肯定无比短暂。
而且,无论是多么漆黑、多么漫长的夜晚,我都已决意和身旁的少女并肩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