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与两个月前相同的是,暴风雨仅仅在一夜之后便消失无踪,待到太阳又一次升起时,宝石般湛蓝的天空中只剩下几抹烟丝般仿佛转瞬既逝的残云。

此刻的我正站在码头凝望着这片天空,准确说来,是凝望着天空与海面之间,不断摇荡着的脚下村庄的虚像。在盛夏灿阳下显得无比虚幻,却又像是切切实实存在于那里一般,被神秘感所包裹的海市蜃楼,今日也依旧存在于那里。

“沐,船应该没问题了,虽然旧了些,但就算是风暴来了,应该也能有与之一战的能力。”

稍低的地方传来了声音,我移过视线,从身旁渔船中探出视线的大胡子大叔朝我摆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谢谢大叔,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需要去测试它是否能抗击风暴。”

“说的也是呢。”

并非一如既往能将海鸟吓走的爽朗笑声,大叔仅仅是看着渔船上漆皮剥落,宛若血痂般附着在船身上的锈迹,露出稍有些怀念的笑容。曾与季的父母是好友的他当然会露出这副表情,毕竟刚刚经他手调试确认无异的这艘小小渔船,正是季的父母曾经的所有物。

——海难发生后,唯一幸存下来的这艘渔船被拖回了港口,经过一番修缮之后交还给了季,但那时的季并没能好好面对这没能带回自己父母的生命,却又是父母留给自己的最大遗物之一的小小渔船,于是发动船只的钥匙便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在季升上高中的时候,我曾试着将钥匙归还给她,但被回绝了。”

我从码头的木质廊道上跳上船舱,轻微涌动的波浪摇动着身体。

“毕竟她的父母就是坐着这艘船出事的啊。”

“大概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等到我也成年之后,沐姐再和我一起开那艘船出航吧,直到燃油耗尽之前都绝对不要停下来哦!”

那时季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浮现。

而那时的我也仅仅是对她这番天真的话语感到无奈,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深究一下话语背后的深意就好了,我还说什么她太迟钝了,实际上我也一样什么都没能发现。

“大叔……我可以稍微说些事情吗?”

不知从何处涌出了动力,我沉住表情,和大叔对上了视线。

或许是想要再度确认这份来自心底的高鸣,或许是想要将这份感情以更为粗重的笔画铭刻在记忆之中,又或者是在为那仅有万分之一不到的可能性的未来做预演,我深吸一口气。

“我其实,喜欢季。”

从喉咙发出的声音无比清亮。

“并非是作为朋友,作为年纪稍大的长辈的喜欢,而是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

“我昨天才得知,季也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但她却还不知道我对她的喜欢,所以……”

话语被沉重的叹息声打断,大叔的脸上此时正是一副无奈的表情。

“沐你最近倒是一直说些很惊人的话啊,昨天晚上也是,突然冲进来就说自己要冲进海市蜃楼,现在又突然说到这个,大叔我可是被吓了一大跳啊。”

“……果然很奇怪吗?”

正幡然燃烧着的情绪之火仿佛一瞬被浇灭了大半,我稍稍别过了视线。

“嗯……怎么说呢,大叔不是很能理解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啊……”

“嗯……”

“不过。”

转折的话语从稍高的地方传了过来。

“既然是两情相悦的话,不就是值得高兴的大好事吗?虽然由大叔我来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啊,爱情这种东西肯定是不会骗人的,谁喜欢上了谁、谁爱上了谁也不会有优劣之分,正误之辨。”

我将转向别处的视线拉回原本的角度,大叔正抱起双臂,露出往常难见的扭捏神情。

“所以大叔我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女孩子之间的爱情,但我觉得沐和季的感情都没有错,况且,季的父母也肯定会觉得沐是能让他们俩安心把季托付给你的人的。”

他轻轻敲了敲铁质的船身,宛若回应一般的脆响传来,而我也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扬起了嘴角。

“没想到大叔还会说这种话啊……噗!”

爬上嘴角的笑意的势头比想象中要盛上不少,旋即变成了笑声。

“感觉就跟说着恋爱理论的男高中生一样。”

明明是积攒的人生经验汇聚成的话语,出口时却完全不像个大人。

这么想着的我,对上了仿佛浓密的胡茬都没办法阻挡害羞之意的大叔的视线。

“别忘了大叔我也曾经是男高中生啊。”

“明明现在已经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了?”

“那也不代表就得一直一副严肃的大人样啊。”

大叔脸上写满“别笑了”三字,却只是让我的笑声愈发响亮了起来。不好,再这么下去要把海鸟都吓跑了。

我先前一直感慨着自己没个大人样,但在看到大叔这副样子的时候却释然了不少。

连平日里看起来很可靠的大叔都会露出那副男高中生一般的表情,像给别人阐述自己恋爱观的孩子一样。

或许对我来说,只是我自觉没那么成熟的地方稍微多了些,而对季来说,也只是我恰巧一直在注意她那些相比起我更加成熟的地方,毕竟我们一直在关注着对方,关注着和对方相比较时在某些地方显得不够完美的自己。

没什么大人样或许也没什么。况且,要是真成了满脸严肃样子的无趣大人,我自己都肯定会感到厌烦。

“大叔,谢谢你。”

我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而大叔也同样露出笑容。

“等季回来之后,再把刚刚那些话跟她当面说吧。”

“一定。”

“那船就交给你了,大叔我们几个会跟在你后面的。”

似乎还是不放心我的状态,大叔和另外几个村里的大人听说我想要冲进海市蜃楼的决定之后,都提议要和我一同前往,说不定是担心我去殉情吧……

和我确认过一些紧急情况的应对方式后,大叔从船上离开,我则走进驾驶室握住舵轮,随即发动船只。

不过即便如此,村里的大家对这件事的反应也比料想中要小,该说是已经被我从客观来讲无比超脱现实的言语和举措震慑到了呢,还是说单纯是在无言支持着我呢……就连老村长都只是说了一声“是吗?”。

小小的渔船平静地驶出了港口,发动机轰鸣着在船尾的水面上留下长长的航纹。

不过,村庄里那种担忧的气氛依旧存在,只是在季的影响下,大家似乎也逐渐学会了适应这种非日常。

我回头望去,大叔们所乘坐的三艘渔船正朝我的方向慢慢靠拢,离岸已经驶出有一段距离,但依旧可以看见村里的大家都在一如既往地劳作着,沿海的石板路上似乎有放假的孩子们齐声跑过,沙滩上不知道谁的身影正独自漫步着。

和逐渐适应和鱼化症共存的季一样,村里的大家似乎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非常规的日常,虽然大概也有着“特殊的东西看久了会变得普通”和“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气氛波浪的推动,但有时这种适应与习惯也是必须的。

季最初所期盼的正是这种“一如既往”,而就算是患上了鱼化症的我们,也逐渐学会了适应,一如既往地迈向未来。

所以,现在的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找回季的身影,并将其带回名为“一如既往”的日常。

——与脚下这艘被季的父母取名为“希望”的小小渔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