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酷暑,往生堂的客卿却订做了一批质量上乘的厚被。当然,这几天要用的薄被也买下了,并嘱咐店家一定要好好送到往生堂与自己的住宅两个地方。

摩拉克斯跟在他身后无所事事,时而看看周遭奔跑的孩童,时而盯着天上的柔云发呆。他一路沉默,不管钟离要做什么,全程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好像跟着客卿四处走走,就能心满意足了一样。偶尔钟离挑选东西太认真,他还会戳一下对方的脸或者胳膊,提醒他看着点时间,不要错过去讲学的时刻。

购买好日用品之后,钟离带着他前去往生堂讲学。

胡桃知晓他今天要来,早早地扒着窗户看他俩一并进厅堂。

“钟离先生,近来可好?”她问着客卿这问题,眼睛却在往摩拉克斯身上瞧。

“极好。”钟离短暂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岩之魔神在对方坚持不懈的瞅瞅之中,还是偏头了,侧目去看这少女,看她蹦蹦跳跳在身旁同钟离说闲话。见钟离颇为无奈回答的样子,在这样的一瞬,魔神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做“胡桃那孩子我应付不来”。古灵精怪又活泼的孩子,身处在往生堂这样的地方,又是堂主,身上却全是“生”的力量,古怪的平衡在她身上维系着。

“往生堂……”摩拉克斯念了一遍这名字,他手上抓着一支香,上面用细小的字刻着“往生堂”。

他的声音让前面两个人的对话停止了一下,胡桃先跃到他面前,问他怎么了怎么了?

魔神再一次看看这孩子,又看了看那边完全不阻拦的客卿,他把这支香放回了篮子里。

“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魔神不想多言。

“你这个语气……”胡桃似乎并不害怕他了,围着他转了转,那帽子上的梅花随着她的奔跑也抖了几下,“哎呀,你这个老气横秋的语气,怎么跟钟离先生一模一样啊?”

钟离发现胡桃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对摩拉克斯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又指了指那边,转身就走进讲学的讲室去了。

你待会儿直接过来就行。魔神读对方的唇,读出这句话。

而胡桃的这句话吸引了摩拉克斯的注意。

“一样吗?”摩拉克斯站住脚,询问她。

胡桃“嗯……”了几秒钟回想着,然后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是啊,在提及往事这方面,你们两个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呢。”

她雀跃道:“不过钟离先生不止会说这句话呢,他还会给我讲以前的故事。”

面对如此闪亮的双眼:包含着期待、期盼、一丝丝微妙的……坏水?

摩拉克斯愣了一下。

他抬手,指向自己。

胡桃点头,继续看着他。

“你……”

“胡桃!我叫胡桃,是这往生堂的第七十七代堂主!”

“好,胡桃,”摩拉克斯顿了顿,“你坐下,我给你讲。”

客卿正在整理讲学要用的资料,现在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若是往常的话,胡桃会一直让他讲故事,等他讲完,也差不多要开课了。今日倒是有摩拉克斯转移了注意力,他才会这么早来到课堂上。

讲室里面已经有了一些仪倌,他们轻声说着话。钟离将纸质的材料堆起来,放在一起。他似有所感,开门往外看。

从讲室门口,只能看见那边厅堂的窗。窗下面的梅花是胡堂主帽子上的,而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则是岩之魔神的。胡桃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听摩拉克斯讲往生堂过去的事情。

故事的内容嘛……凡人钟离肯定不能听见,所以钟离也不打算听。不过,看着那梅花一跳一跳的幅度,想来是个有趣的故事吧。

那些过往和历史都是他与摩拉克斯共有的。这样想着,客卿轻轻笑了笑。

他转身,面对着那些仪信,说:“那我们开始继续讲葬仪的规格问题吧。”

“……这就是往生堂的由来。”摩拉克斯抓起边上的杯子喝水。

这是钟离的杯子,他认得,所以才顺便从柜子里拿出来喝水用。明明里面装的是白水,这杯子也不知道被客卿用来喝茶多久了,对魔神来说,嗅闻的时候,还是能闻见茶的味道。

“哎……”胡桃思索着,“原来往生堂是自发形成的啊,不过嘛,都是跟现在一样送别,似乎也没差多少。”

摩拉克斯本来想讲完就走掉的,他在抬脚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那个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女,对方的年龄还没自己的零头大。

他想了想,还是问:“你觉得……死……是什么样的?”

胡桃的双手正在贴着手心手背玩,听见了这个问话,动作停下来了。

“送别呀,”她说,“活着的人送别死去的人,死去的人会离去。”

“再也不能相见的话,会如何?”摩拉克斯继续问。

胡桃将双手拢成一个圈,然后把这个圈放在自己的眼前,她通过这个圈看向摩拉克斯。

“那肯定会去想他啊,所谓思念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她回答说。

“不会觉得难过吗?”

“难过?肯定会啊。可是难过有什么用呢?”胡桃将手放了下来,触摸着自己的神之眼,“所以我们活着的,还要更加认认真真地活着,更加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才是思念的人想要看见的。”

“那些人委托我们往生堂,他们不懂白事,可是还是希望珍惜的人拥有一场好的葬礼,所以我们去做。希望珍惜的人,无论生还是死,都要很好、很好,这样的心情……大概就是我们所不舍的吧。我们往生堂,在这方面,就要做到最好,给生的死的一个交代,让他们没有遗憾,这就是意义所在。”

摩拉克斯垂眸,说:“年纪挺小,话挺大。”

胡桃不在意他的话,回应道:“哼,钟离先生也懂我的看法呢。”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没有遗憾的事情?”他已经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在战争中哭泣的凡民。就连魔神也有陨落的、崩溃的、迷乱的结局。

“有啊!”胡桃从椅子跳下来,叉腰道,“我作为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我离去之后就不会有遗憾,不止是我,还有我前面的七十六代堂主,个个如此!”她笑起来,结束了这个话题,快快地跑开了。

摩拉克斯看着她跑离的方向,有些惊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刚才放下客卿的杯子,掌心和瓷杯接触过的感觉还残留着。

没有遗憾……?

他抬头看过去。

讲室的门没有关,正巧能看见客卿讲课的样子。男人挺直着腰背,站在讲台后面。日光从树叶间穿过,日影斑驳落在他的眉眼间。

钟离微微侧过脸,冲他笑了一下。

摩拉克斯的手按在窗边。

没有遗憾,可能吧。他只知道,钟离就算是离去也……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