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出租屋里,顾水平躺在地板上,试图扩大散热面积。他仅穿着裤衩和背心,仍旧不能缓解酷暑,整个人汗津津的。如果不是还有妹妹在家,他简直想打起赤膊。
“老哥,好热啊。”顾雪趴在客厅的另一侧,在地板上扭动两下,便到了厨房,这就是房子小的便利之处。她是个出落水灵的高中新生,端正柔和的五官,绸缎般光滑的黑发,穿着宽松的足球衫和大裤衩,光着的脚丫子跑来跑去。
打开冰箱,又倒了一壶冰水,两人一饮而尽,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真羡慕小雨啊,能在医院吹空调。”顾雪说:“明天我去照顾姐姐!”
“还来,排队吧你,明天轮到我了。”顾水咧嘴笑,抓了抓妹妹的头发。两人一通打闹,很快过热,又双双瘫倒在地板上。
“我出去买冷饮。”顾水作为大哥决定挺身而出,要知道窗外的太阳已经到了无法直视的程度,看两眼都觉得头晕,甚至能闻到马路上柏油的味道。
“好耶。”顾雪鼓掌:“我还要冰淇淋。”
“要是能买点冰块就好了啊,可惜家里的冰箱没有冷冻。冰块配可乐一定喝起来和舒服吧!”顾雪畅想。
顾水一边穿着鞋一边笑,笑容中多少带了点苦涩。家里的条件不好,他身为长子却没有能力让妹妹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作为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他能做的不多。
顺着楼梯来到狭窄的街面上,他埋头快步奔向胡同转角的便利店,踏着不平的砖块路健步如飞。
咔,什么东西绊倒了他的脚,顾水一个踉跄,凭借着优良的反射神经,总算是稳住了身体,没摔个狗啃泥。
“什——”顾水转头一看,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靠着路边的墙面蜷缩着,一根拐杖伸出,显然先前绊到他的就是这东西。
他把到嘴边的骂声吞了回去,几步走到老人面前,弯腰询问道:“老人家,您没事吧?”
这么热的天,在这太阳底下暴晒,老人很可能会晕倒。
对方没有反应,老人伸手向他,他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
“我要……”
“什么?”他把耳朵凑近去,想听得更清楚。
“我要……喝冰可乐……”
老人呢喃的话语说着。
顾水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有被惊到。虽然热天喝冰可乐是大家都乐意的美事,但从这样一位老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违和感。
“您等等,我去给您买。”他笑道。转身继续向便利店前进。
当他松开老人手时,一丝微凉消失。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天气下,对方的手却寒若坚冰、
顾水提着两个塑料带从便利店回来时,老人依旧坐在那里,只是长长的拐杖收在了背后。
他拿出一罐可乐,打开,上边还凝结着水露:“给,您的可乐。您还是快找个阴凉地休息吧!”
老太太伸手接过,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
“不冰啊……我想要……配冰块的那种可乐……”
顾水一脸黑线:“不好意思,我家也没有冰箱,没有冰块给您。”
老太太叹了口气,再次伸出手。这次顾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
一丝彻骨的寒意从老人手上传来,仿佛进入了他的血液般,从手臂急速向上蔓延!
“什么!”他猛地往后一退,撞在路灯柱子上。
眨眼的功夫,那位老太太连同可乐一起,已经消失不见。
顾水怔怔地愣了好久,忽然想起袋子里的冷饮和冰淇淋,赶忙跑上楼回家。
“辛苦了!”
“……什么呀!冰淇淋都已经化了,可乐也不冰了!”顾雪嘟囔着,锤着老哥表示不满。
顾水还在回想刚刚的离奇经历,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刚握住老人的、传来寒意的那只手,现在倒是感觉身上没什么异常。
好像天气没那么热了,是错觉吗?
顾水拧开一瓶可乐,咕噜噜地灌了半瓶,又递给妹妹。
“哇,冰块,老哥你从哪里弄来的?”顾雪很是欣喜,脸贴着可乐享受那份清凉。
“什么——”
“喏。”妹妹把瓶口对着他,顾水清楚地看到,可乐里浮动着几块碎冰。可是这是从冷藏柜拿的可乐,哪来的冰块?
他又翻出一袋冰淇淋,明显感觉已经融化了一半,捏起来软软的,他回忆着刚刚喝可乐的感觉,或者说那股让他不那么热的寒意,然后撕开包装袋。
冰淇淋以一个奇怪的包装袋形状冻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冰淇淋,直到被顾雪扑来抢过。
“啊这些都要放进冰箱呢……”妹妹高兴地整理着。
顾水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即便摆脱了酷暑的影响。他试图让自己冷静,再尝试尝试自己那奇怪的结冰能力。
“顾雪。”
“到!”顾雪一蹦跶,在他面前站好。妹妹身材修长,几乎与他平视,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伸出手来。”
“是!”顾雪听话的伸出手,顾水握住她的手,试图将寒意输送过去。
他忽然想到那是能够让物品冻结的温度,可能会对人体有伤害的!
他赶忙松开手,却被妹妹反手握住了。
“干嘛?快松开!”顾水急了。
“好冰啊!”顾雪蹭了蹭他的手,进一步开始摸他的手臂,身体:“老哥你身上好凉快,好舒服。”
“喂,住手啊!”
顾雪很快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他的身上,嘿嘿笑着不肯撒手。
顾水托了妹妹的大腿一把,让她起码不要掉下来。他挠挠头,决定暂时先不去想这事情了,起码不用被酷暑折磨,还可以喝到冰可乐,好像不是件坏事。
最重要的是顾雪开心的笑容,即便只是为她做了这样一件微薄的小事,他也从心底感到满足。
“看好了哦,哥给你表演一个可乐加冰!”
“好耶!”
夜晚,家里仍然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顾雪,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什么?老哥我没听清。”顾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走出来,身上换了套球服。那是顾水在校队曾经穿过的,现在被妹妹拿来当居家服穿。
“你就装吧。”顾水坐在地板上笑,他面对着朝向街道的落地窗,看着远处的灯火出神。
这透明的大窗户与拮据的出租屋很不相称,隔音也很差,但顾水很喜欢,他觉得这让小小的房子宽广了起来。
“哎呀,有什么关系,谁没事写暑假作业啊,老师都懒得检查。”顾雪靠着他坐下,“趁暑假多陪陪老哥才是关键啦,你身上真的好凉快哦。”
去年顾水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家里便少了一个人,让朝夕相处的家人们很不适应。就连顾冰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添了几分落寂。
“真的吗?顾冰也会想我?”顾水吃惊地道。
“哎呀老哥,这你就不懂啦,姐姐只是嘴上不说,她其实很依赖你的。她刚升上高三,压力大,你走了以后,她索性选择住校了。”顾雪瘪了瘪嘴:“就留我和小雨在家里,天天做饭累死我了。”
顾水不说话了,他想起那个家里排行第二、令人骄傲的妹妹,她总是一副冷冽的神情,却从不让人为她操心,事事都做到最好。
“明天……给她买点好吃的吧。”他喃喃道,自己在学校打零工多少存下了一点钱。
顾雪笑了,她靠着哥哥的肩膀,兄妹二人就这样望着窗外的灯火,依偎着如同一对人偶。
第二天,艳阳依旧高照,顾水算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现在不管太阳怎么晒,他都不会感到炎热了。
他想了想,还是到文具店买了只钢笔,因为他觉得比起零食,顾冰会更喜欢这个。然后他坐着公交车穿过城市,星期天,一路上车水马龙。
顾水看着车窗外,汽车正在过桥,桥下是临河,上临市的母亲河,他想起小的时候和父母与顾冰来这里郊游的场景。河滩上的石子与枯叶;食盒里的糕点;顾冰摔倒后的眼泪与父亲的笑容。顾雪那时还在母亲怀里,她的笑容却有些模糊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再允许自己沉浸在回忆里。为了家人,他必须坚强。
来到医院门口,费了一番功夫找到呼吸科病房,推门进去,病房里只有几张床上躺着病人。他一眼看到了最里间的床边,有个女孩坐在绝不舒服的硬木椅子上,趴在床上睡着了。
“小雨越来越懂事了。她也长大了啊。”顾水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嗯。”躺在病床上,早已醒来的人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生性冷淡,还是害怕惊醒梦中人。
“身体没事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水笑笑,和这个妹妹的对话总是这样,她愿意和你聊什么,你就聊什么。强势而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前天凌晨的飞机。昨天在家里听小雪说你生病了。”
顾水抬头好好地打量起顾冰来,一年没见,她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是学习太辛苦吗?头发还是短而整齐的收在颈部,五官和顾雪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平添了几分凌厉,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只有睫毛,比顾雪还长而浓密的睫毛,与她冷冷的眼神极不相配,在眼皮微动时如同蝴蝶扑扇的翅膀;又因为她总是低垂着眼帘,而投下柔和的阴影,这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温柔之处。
旁人总是觉得她冷漠,可只要注视的足够久,便发现她是悲伤的。
这是当然的,顾水悲哀地想,经历了当年那样的事情,哪个女孩的眉宇间能不留下阴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