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 一 • 灰与白
踩着草鞋,背着行囊,不知不觉中,净灰已经来到了英洛城门。这城门能有十几米高,门洞呈半圆状,雪白的墙体上漆着些金色云纹,绘作精美的图案。门前的卫兵盔甲锃亮,将清晨的阳光反射,金属的银上泛起些黄灿的暖。
“请出示通关牒。”
净灰想要进城,却被卫兵拦了下来。
“通关牒?我没有。”
“那抱歉了,你不能进城。”
作为怀王国的都城,英洛对进出的管制似乎十分严格,但净灰不想就此折返,悄悄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银币,塞进了卫兵的左手,卫兵只攥紧了那枚银币,一动没动。净灰又抠搜出一枚银币交到卫兵手里,卫兵仍无动于衷,惹得净灰一阵皱眉。
“前面的能不能快点?”
后面的人开始催促,无可奈何,净灰依依不舍地把荷包里最后一枚银币也给到了那卫兵手里。
“咳。”终于,那卫兵将三枚银币收起,在净灰耳边小声说。“你往西直走,能看见一个哨所,报我的名字,雷克。”
按着那卫兵的说法,净灰向西走了一阵,的确看见了哨所的轮廓,那是一座矗立的圆塔。没多久,他就引起了哨所边巡逻士兵的注意。一名士兵径直向他走去,那名士兵的盔甲不如城门卫兵的亮丽,快步下发出哐啷哐啷的金属撞击声。士兵一副要对净灰彻底盘查的势头,净灰赶紧报了雷克的名字,将来意告知。
“这样啊,你跟我来 。”那名士兵得知情况后,领着净灰往哨所中走。“话说雷克那家伙找你要了多少钱?”
“三枚银币。”
“看来那家伙心情挺好,才要了三枚银币。”
“那还真是谢谢了。”
净灰与那名士兵到了哨所内,其它的士兵既不闻也不问,对这样的事情似乎已习以为常。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哨所三层的一个房间——那房间的中心设了张木方桌,桌上摆有纸与笔墨,墙边则有着一排书柜,里头放满了文书资料。
在那名士兵的示意下,净灰与他在桌边对坐。士兵抽了张纸,拿起笔来,问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净灰。干净的净,灰尘的灰。”
“好。”
那名士兵记录着。
“这是要干吗?”
“给你办个通关牒,要做个信息登记,哪怕你耍了些小手段。”士兵露出个颇有讥讽意味的笑容,说道。“这种手段也是被上头那群人默许的,肯花钱的人进城不是件坏事,看门的自己也有利可图,在这国家,钱比安全重要。只要你有钱,就能领这什么通关牒,要么靠身份证明你有钱,要么靠花钱证明你有钱,合乎情理,对吧?所以说啊,这英洛城里,只有本地人和有钱人。”
“那你是哪一类?”
“我?我不是人。”那名士兵一度将笔捏得很紧,但捏紧笔的手力度又渐渐松了。“我看你也不阔绰,不小心扯远了,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确实胡说八道,至少我看不出来你哪里不是人,我确实不阔绰,但我也要进城了不是?”净灰轻描淡写地说。“事情不全是你想的那样,大概。”
士兵没想到净灰能说出这样的话,一阵错愕后,不经意间露出个微笑。
“不说多了,赶紧把你的事办了。我这需要些个人信息,麻烦你配合一下。”
“行。”
“从你名字的规制和衣着来看,你应该是赤珏洲来的吧?”
“我在那出生,但我从灵生域赶来。”
“好,你是干什么营生的?”
“不确定干什么,但能干不少事。”
“哦?那你来英洛城有什么贵干?”
“英洛在选拔前往溟心域的使团成员,我想了解一下。”
“哦!去魔域的使团是吧?去魔域那种地方,应该是是有重赏才对。”
“但我对这次出使的奖赏没什么兴趣。”净灰说着,坐得更直了,夜色一般的双眸仿佛闪烁着星光,语调较之前多出了些灼灼的热忱。“溟心王,啊,也就是你们说的魔王,我想与她见面,这样的机会比什么奖赏都来的重要。”
“诶?为什么?”
这位士兵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情况,不自觉地发问。
“要说为什么的话……”净灰右手握拳,贴在胸前心脏的一边。“是因为爱吧。”
“?”士兵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刚说了什么?”
“是因为爱。”净灰站起身来,回答愈发肯定了。早晨的太阳升到了天空上稍高一些的位置,一缕光透过窗将净灰的一侧面颊照亮。“然后,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士兵看着这位披着光的少年,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
英洛城中,街景一片繁华。网般的道路将一幢幢精致的建筑缠绕,人群熙熙攘攘,不知在为何忙碌着,偶尔有质力驱动的车辆在路上驶过,这些不寻常的东西,在英洛却常能见到。
名为白的外地人,短发如雪,着一袭黑袍,正身处英洛城中的广场上。广场中心的喷泉喷射出晶莹的水柱,抬起头,英洛中心宏伟至极的城堡在水珠后兀自闪耀着——鎏金的素白墙体围成的宫殿,耸立出一根根直入云霄的纤纤尖塔,远看淡雅,实则极尽奢华。
白一副美少年的模样,声音却意外地较为低沉。“繁华的里头是什么呢?”
白无心的发言,却被有心之人听取。
“不错的问题。”
白的身边有人接了话茬,扭头望去,发现那是一名头上套着硬纸盒的女性,纸盒正面掏了两个小洞确保视野,侧面画着奇怪的纹路,像是布满尖刺的花环,身上穿着修身的白色衣衫、红色长裤,踏着双黑色长靴,显出凹凸有致的窈窕身材。在纸盒女发声前,白丝毫没注意到她的接近,她的行动无声无息。
纸盒女打了个响指,背后展开一个复杂精细的微光图纹,构成一个扬声法阵,让她的声音传得更远。
“英洛!美丽繁华的英洛!一片如梦似幻的土地!”
“哇!妈妈,看那个人背后!”她引起了广场上一众人的注意,一个孩子拉扯着母亲的袖子,兴奋至极。
“诸君请看!”纸盒女在得到了关注后,肢体动作幅度放大,说话的语调也愈发有力。“看这蔚蓝的天空如此纯净,看这林立的建筑何等宏伟,微风拂过这土地,流水自有笙歌,人们欢声笑语,一片祥和,幸福!”
“低下头看看,你能看到什么?”纸盒女佝偻起背,视线朝下。“规整的地砖?那只是表面。你看不见的,是【地殇】,是深藏地底的怪物【垢浊】,它们准备着破土而出,破坏掉所及的一切。”
她又挺直了背,双臂开合,继续道:“但在英洛,地殇的问题似乎无需担忧,强力的隔断结界覆盖了英洛城的每一寸地面,地下的动静随时被监测,一有异常便会有警报响起。怪物想要从城墙外攻入更是困难,简直无懈可击。既然如此,外头是怎么人人自危的,某些个大人物可没空管那些……当初,要不是那位魔王提出了休战,只怕还有人要把地殇的事情搁置到战争之后——哪怕是表面上休战的现在,某些人还殚心竭智地要在背地里捅魔族一刀。”
“再想想看,为什么他们明明有足够的资源把隔断结界普及到更多的地方,被保护了的却只有英洛、风谷、那些大工厂和贵族的庄园?先不说结界,他们连收容难民都没做到。在这里悠闲漫步的各位,你们怎么想?放开你们的眼界,稍微看远一些,外面沦陷了,英洛的防线还能像现在一样可靠吗?”
“哪有那么吓人?”听了纸盒女的话,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一脸轻蔑地喊道。“那些怪物几只几只地从地底钻出来,军队一出马就给灭掉了,只有你这样脸都不敢露的胆小鬼才会怕吧?”
纸盒女一声冷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位少年抢了话。
“叔,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名少年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到最前排,面对着众人。“……呜哇,人有点多。”
少年一头灰发,有着如夜般漆黑的双眸,一身松松垮垮、黑白相间的衣裳沾染了些尘灰,胸前挂着副未经雕饰的木质面具。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当着众人说道:“嗯,该怎么说呢,地底那些被叫作垢浊的怪物所造成的灾难,叫做地殇……”
少年的声音忽然被纸盒女的扬声法阵放大,吓了他一跳,少年愣了几秒,回过神继续道。“说到哪了?对了……咳,其实每一次地殇的规模都不相同,地殇的规模取决于垢浊的数量和力量,现在,地殇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大规模地殇的比例也在不断上升……”
“讲人话!”那壮汉又喊道。
“行。”少年继续道。“打个比方,岭芷城,赤珏洲伏明国的国都,因为一场地殇化作了一片废墟。像那种规模的地殇,今后会在更多地方出现,并不是军队出马就能轻松解决的。”
“你是不是和那女的一伙儿的,想在这糊弄人呢?”壮汉还有话说。
“我不认识她。”少年看了看纸盒女,摇起头来。“但地殇我还挺熟的。”
纸盒下的面庞露出微笑,暂时停下了扬声法阵的作用,柔声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少年回答。“我叫净灰。”
“净灰……我记住你了。”
纸盒女又将目光投向了默默观察着一切的白,白的眼中宛若止水,里面仿佛映射了自己的一切。“还有你。”纸盒女在心中默念。
她的背后开始泛起黑色的烟雾。她为这座广场献上了此行最后一句话。
“这繁华里头,什么也没有。”
烟雾散去,纸盒女已经不见。
“诶?不见了?”净灰四处张望,正好目击白转身离去的背影,背影与一个熟悉的身影相重合,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前去。
广场上众人议论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隐约还能听见些争吵。
“喂,你真的不认识那女的吗?”
“那女的什么人啊?”
一伙儿人往净灰身旁凑,打断了净灰的脚步。
“我真的不认识。”
“那个什么国的什么城变成了废墟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应付了几句话,失去了耐心的净灰从人堆里飞快地钻出,只顾着寻找白的踪影,忽略了身后渐远的喧闹。
净灰已跑得气喘吁吁,白仍未可见。
“错觉吗…”净灰扶着膝,眼前是一片街景与如流的匆匆过客。“…宗翎。”
*
白走到南枫街一间名叫“尽头”的酒馆门前,已能听闻其中的人声鼎沸。这是英洛城里少数与上流无关的场所之一,是佣兵、杀手、情报贩子等人士常来光顾的地方。推开门,强烈的气味儿扑面而来,那是掺杂百态的复杂味道。
“哎呀,来了一只小羊羔。”
白一进门,便有个声音钻进耳中。白并未在意,只是环顾四周,在酒馆一隅的坐垫上发现了一名拿着酒杯却没在喝酒的女性,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圈红绳,红绳胸口的部分被打成了一个“8”字形的结,穿着敞开的夹克,用布带束胸,腰肚紧致的肌肤裸露着。
“尘洗月隐处。”
白坐到女性身边,低声吟道。
听了这句话,女性脸上露出笑意,伸出三根指头。白会意了,拿出三把小指头大的银铸小剑,递到了她的手中。
“我叫云瑰,有什么吩咐?”
云瑰只是代号,她从属于一个名为“痕止”的组织,那脖子上挂着的红绳正是她身为痕止一员的标志。痕止的成员遍布世界各地,尽是些来无影、去无踪的角色,拥有着惊人的情报网络。那句“尘洗月隐处”的暗语,往往只痕止的老主顾知晓,云瑰试探性地伸出三根手指,没想到白给出了 三把“剑令”——仅在痕止内部使用的硬通货。云瑰由此更加确信白与组织关系不浅。
“英洛那位被称作【禁咒发动机】的拉扎汝斯。”白说道。“有没有办法私底下和他见上一面?”
“只是见一面?”
“嗯,有件事需要他的帮助。”
“巧了,我和那家伙有些交集,要见他不难,我能安排。”云瑰拿出两个剑令,意欲归还给白。“我不收那么多。”
“你留着吧,对我没用。”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云瑰嘻嘻一笑,又将剑令收了回去。“你喝酒吗?我请你。”
“不了,我不喝酒。”白摇头。“后续我需要做些什么?”
“等我消息,只要你在这英洛城,我就能找到你。”
“嗯。”
“你不喝酒,喝些别的东西不?”
“随便。”白也觉得自己有些渴。
“来杯丰腴小姐!”云瑰大喊一声。
“好嘞!”不一会儿,便有名健壮的女性拿着一杯纯白的液体走到了云瑰面前。云瑰向身边的白偏了偏头,那大块头也会了意,“给,你的丰腴小姐。”将杯子递到了白的手上后,拍拍腿走人了。
“这是什么?”白问云瑰。
“铭甲兽的奶,加了些香料,香料是秘方。”云瑰回答。“尝尝看吧。”
白喝了一口,点了点头,又立马喝了另一口,嘴边沾了一圈白沫,看着十分可爱,云瑰忍不住露出笑意,问:
“怎样?”
“嗯,好喝。”
“你漂亮得像个女生。”云瑰又饱有深意地说道。“话说,弄成这样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什么意思?”白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无意冒犯。”云瑰又是一笑。
“嗯。”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低下了头。
正巧,看见杯中的“丰腴小姐”泛起了些波纹。
“地面在震动。”白警觉了起来。
“是。”云瑰脸上也没了笑意。“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
假如谁有享用下午茶的习惯,现在正是时候。
净灰坐在英洛街边的长椅上,正在思虑什么,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果然,得确认过才能安下心来……”
净灰嘀咕着,忽然感觉到地面传来震感,立马发觉事情不妙,迅速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
净灰立马辨清了震动的正体,起身大喊着:
“西方向,是地殇!快远离那边!”
但周遭的群众大都没什么紧迫感,一对行经的情侣兀自讨论着:
“别信,警报没响。”
“再说了,还有隔断结界呢。”
这些话钻进了净灰的耳里,奈何他已没了反驳她们的时间,快步向西边赶去。
净灰所说的西方向,有一条贩售服装的街道。一位中年男子正在更衣室试衣,裤子还未穿起的他感受到了些震感,内心忽然泛起强烈的恐惧,裸露着双腿就从更衣室窜出,飞一般地往店铺外跑,引来了一阵惊叫。
“讨厌!怎么回事那个人……”
“等等,地是不是在震?”
店铺里,讨论的话音刚落,震感猛然加剧,房屋将倾下,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恐慌迅速蔓延。
似乎是有人指引,原本不知所措的人有了逃离的方向,跟随着人潮往街道的东向跑去。
“愿神保佑众人,愿神保佑众人……”一名身着教袍的少年却仍在摇晃的建筑旁虔诚地祈祷着,没有撤离。
“快离开那儿!”少年背后传来一阵呼喊。但他仍在祈祷着,没意识到这急切的声音。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拖着他离开他站立的地方。
引导逃离方向,拉住少年的人,正是赶来的净灰。在少年原先站立处的正下,大地崩裂,一只巨怪破土而出。那只巨怪正是所谓的“垢浊”。
即便是净灰,这种体型的垢浊也是闻所未闻——那只垢浊像是移动的堡垒,在它跟前自己仿佛一只小鼠。这只垢浊表壳漆黑,如血管般的赤红纹路遍布全身,它四足行动,爪有五指,五指的排布类似与人类的手掌,头部光滑呈流线型,嘴部突出且没有腮,利齿暴露在外,浑身上下找不到眼睛的所在,长长的尾巴像是鞭子一样,流畅地摆动着,前肢膝侧伸出刀刃般的骨骼。它为破坏而生。
垢浊的尾部一甩,击倒了净灰与少年身边的一座塔楼,少年的内心已被恐惧占据,只是不断祷告着,被净灰拽着奔跑,看着头顶砸下的砖石,他闭上了眼睛。
“活下去!”教袍少年的耳边传来净灰的声音,感觉到一股推力将自己推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张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周围尘土扬起,净灰的身影已经隐没其中。
活下去,这三个字还在少年的脑海里回旋。
“为什么?”少年对着坍塌的废墟发问,抬头看了眼那向着城市中心移步的怪物,咬了咬牙,向着生存的可能性,迈起了自己的步伐。
而飞扬的尘土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将面具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