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今天送来的是谁?”

看门的老头吐一口被烟草熏黑的浓痰,闲聊似的咧开嘴自言自语着。

男人托着骨灰盒站在旁边茫然的盯着大路,炽热的阳光把空气都考得扭曲,他头上闪着一层光滑的汗,跟老头一样,两人都咧着嘴,只不过一个几乎忘了呼吸,另一个无趣的打发着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

男人穿着棕色的猎人夹克,蓝色的牛仔裤被汗水浸湿出椭圆形印子,胡子拉渣,灰色的头发如还魂草一般夸张的曲张着。

他扭头看看老头,他穿着白背心,正安闲的眯着眼睛,白色的烟气从他的烟斗里悠然的向空间上漂浮,扩散,又嗖然从他的口中急促的呲涌出来,宛如一台刚上过油的老式蒸汽机,安静而迟钝的运行着。

“你那么站着,抱着的是你孩子么。”

“........”

“前几天老徐也在这这么站着,他孩子从医院送过来,还只是昏着,小伙子才十三四岁.....”

“.....你也是这么吗?”

男人不吭,双臂托着骨灰盒,铜像似的沉默。

“世道无常啊,你看多少孩子年纪轻轻就被烧成灰了,我以为我是先进去的......我早该进去了。”

“我以为那些人不至于痛苦成这样,哪怕是植物人,活着也是福气啊,古代那谁,写《孝经》的那个不是说:父母之肤,授之于亲,不可妄毁吗。娃儿生下来几年啊,就送进来,这父母......”

“你不舍得吧。”

.......

.........

男人点点头,他舍不得。

几辆黑车从路的那头过来,老头撇撇眼睛,继续安然的抽着烟草——喷吐。

“.....他不是我儿子。”

“差不多吧。”

“.......”

“差不多。我不想这样。”

“人各有命。”

“他命不该。”

男人抱着骨灰盒,他仿佛要被阳光蒸发,要升华成骷髅,窒息的痛苦翻涌在记忆里,每一根血管都哭喊着,坳哭着,如一场安静的地震。

人各有命。

黑车进了大门,男人如同一杆通了电的红绿灯,似乎是那车里的什么东西顺着大气被他吸进肺里,带着酸臭的烟气,呛得他瞪大眼睛。

他哆嗦了。男人还是胳膊发疼发酸的抱着骨灰盒,站住,一声不吭的维持住铜像般的威严。

“你害怕什么?”

老头冷不丁的戳穿男人。

男人没想回他,他很累,痛苦、疲倦、悲伤、无奈,而且迷茫。

铁门吱呀呀的缓慢蠕动,黑色轿车如同一只归巢的千足虫一点一点的让男人视线边缘的水泥墙吞没自己的身影,和他相近的痛苦才终于被他感知到。

还是站着,但男人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毅力,他和太阳比拼体力,和空气比拼无所谓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他还有什么东西?站在这里,比什么?谁和他比?他要比到什么时候?比到每一根神经都融化吗?比到海水全都变蓝的时候吗?

他还有什么?或者说,他还能有什么?

那辆车,那辆他在大大小小无数地方见过的黑色长轿车,里面装着的和他想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让他比拼到天涯海角,让他曾经日日夜夜痛恶而羡慕的人,是他吗?他终于和自己殊归同途吗?

他也会和僵尸一样站着吗?像尸体一样抱着骨灰盒,像尸体一样永远绝望麻木的腐朽而后蒸发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明白我在害怕,我在哆嗦,我不清楚,我很累了,而且就算痛苦,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不一定非得哭,你不坐吗?”

老头从背后拉来凳子,伸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男人浑身都在发抖。黑色长轿车已经消失了,只有水泥路和斑斓的铁门,视线被热扭曲着,热量还在消磨他的意志。臂膀中的骨灰盒被烤的炽手,似乎正带他回味承载者送进炉子后的所感所知,他已经麻木了,脑袋受尽了痛苦,自暴自弃似的麻痹了自己。

他抬头看看刺穿视野的强光,转身进入老头阴暗狭小的门岗室。他感到某些不值,然而这份悔意很快便被凉爽轰然吹散了。

他释然的坐到凳子上,把骨灰盒放到大腿上,往阴翳处蜷缩,仿佛想要整个融化进去,变成这阴影的一部分。

阴影带来的凉爽让他的脑袋清楚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和一只被打残的棕熊已经无异了,他看看老头,对面还是安然的抽烟——喷吐,带着难以言喻的岁月质感,让他安心。

漂泊落魄到如此,男人明白了余生,放松神经,他开始讲述故事,不是他,而是这盒灰尘的故事:

陈冉在他父母逃难时已经是十月胎了。

那一年,西湖龙王触了天怒,大水直淹二甲屯百余里地,陈冉的爹带着老婆往西头山上跑,两人跟着救援队从二甲屯西北出去,不到500米的山路挤满了徒步逃难的人和民间救援队,路陡峭的直通西头山的顶上。

行到半路,雨大了,风狂了,黄土被水冲成浆,悄无声息的翻涌起来,张着饕餮大嘴呼啸着冲向坡下,吞噬了这山周遭的一切企图攀爬者。

42人的队在轰隆声和惊慌中消失,埋没在二甲屯西北边厚厚的雨幕里,一时间除了翻涌的黄水和泥浆,不见人的踪迹,风声猎猎。

龙王消气只用了两天。

大水退去,留下恐惧、悲伤和断壁残垣,人们哭的哭,笑的笑,只有西头山上依然悄然无声,黄色的巨人安然的屹立在杨树和灌木铺成的伪装下,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只是吹灭了一支蜡烛般的风轻云淡。

下午,又一支救援组的队伍来到这巨人的脚下,一行人只看到破碎的黄泥浆块和石砾,以为这还是没人来过的荒地。

然而这是这附近唯一的高地,带路的村里人告诉救援队的领头,以前村长带人开了一条路可以直接上到山顶。

嚎啕大哭的陈冉这才被一队人从泥浆里挖出来。

或许是生命刻在基因中的顽强,陈冉在泥浆中泡了一天依然大声的号哭着,声音如幽灵一般若隐若现的回荡在旷野。

他从母亲的尸体里出生,被村里无数个记得那山的仇恨的人所养大。

到了十二岁,陈冉被叔叔带到北边的县城上学,十五岁就因为惊人的身体素质评上了国家二级摔跤运动员。

然而十六岁时,陈冉的叔叔因为矿洞坍塌事故去世,他染上了嗜酒的恶习,付不起学费,身体素质也一落千丈。

这时,李建雄站了出来。

李建雄的儿子李勤业是陈冉的室友,他是整个中学唯一能打得过陈冉的人。身为前国家队教练的李建雄看中了陈冉的天分,他舍不得丢下这块璞玉,拿出钱财支持陈冉的学业,并把他带到拳馆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训练。

看到希望的陈冉决定痛改前非,将李建雄认作自己的义父,李勤业认作自己的兄弟。他在几年中度过了人生中堪称最幸福的时光,他拥有了家人、师傅、兄弟、朋友,凭借优秀的天赋一路在格斗的事业道路上披荆斩棘,逐渐的,他有了挑战UFC冠军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二十五岁时,他拥有的一切都开始逐渐分崩离析。

李建雄的老婆张莉玲死在了病榻上,埋藏在李建雄和李勤业之间的矛盾也因这一场悲剧爆发。

同样二十五岁的李勤业已经离拿到glory轻量级冠军只差一场决斗的距离,他虽没有陈冉那般绝佳的天赋,但在他的激励和父亲的魔鬼训练下一直保持着远超同龄人的实力,最终才走到了这一步,然而他从小到大与母亲的接触不过十年。

他知道李建雄一直在暗中削减着母亲巨额的治疗费用来支持两人高强度的训练,母亲也一直对此事装作毫不知情,但她深知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庭,在她躺在病榻上的十四年里一直尝试着自杀。

李勤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日日夜夜拼命的训练,就是为了回报两人的期望。他的内心也深深的仇恨着自己的父亲。

当他拿到冠军的那一刻,他回国和自己的父亲进行了最后一次决斗,打歪了李建雄的鼻梁骨,并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隐瞒,为什么宁肯牺牲性命也要这样病态的执着!

李建雄没有回答他,对于他来说,他的夙愿已经完成,可他依然嘴硬宣称张丽玲的病是绝症。

李勤业看着仍无悔悟的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以后与两人再无联系。

其实李勤业在出国训练一年后就知道,她母亲的病,已经有了重症用的特效药。

陈冉在三年后拿到了UFC重量级金腰带,两年后又获得one冠军赛重量级组的冠军,他一直都在寻找兄弟的下落,李勤业几乎是人间蒸发式的失踪,陈冉跑遍欧洲、美洲和亚洲的各个赛场和拳馆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已经年近四十,陈冉依然没有兄弟的音讯,李建雄也因为脂肪肝和腰椎间盘突出等一些中年疾病频繁地进出医院。

李建雄的目光早已不在陈冉身上,他不再顾及已经功成名就的陈冉,把希望寄托到了他的另一个徒弟身上。

当初将李建雄挤下教练席的死对头——王宏武的侄子。李建雄事业上的竞争失败后,他依然不愿意让王宏武压他一头,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两人的功成名就让他在王宏武面前一洗之前的耻辱,尽管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但已到暮年的李建雄也无他所求,及使老婆和两个儿子皆离自己而去,他依然没什么悔意与留念,沉浸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之中。

陈冉不懈的寻找自己兄弟的音讯,对他来说,李建雄和李勤业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他流浪过,也孤独过,所以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兄弟,然后再去挽回与父亲的遗憾。

可当他一直寻找到三十九岁,他才得知李勤业曾化名安德森·波普利安,参与了巴西地下拳场的车轮战,被拳手殴打致死。

他本不肯相信,以为这是私家侦探为了吊取他赏金而编造的谎言。然而当他真正找到引介李勤业的线人时,才知道李勤业在离开两年后染指了毒品,成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瘾君子。

悲愤的陈冉穷尽自己的所有对抗巴西的这家毒窝,然而不到三年,陈冉被确诊为肝癌早期。

他没在乎这些,依旧倾家荡产去对抗那深入国家的犯罪势力,直到他四十四岁,已经身无分文还因疾病无法再工作的陈冉被巴西黑手党的线人构陷,一场诬告的贪污审判将他赶出了UFC的顾问席,他落魄的回到了李建雄的拳馆,发现已经六十余岁的李建雄已经孑然一身,他在这几十年教了无数的徒弟,挣了无数的钱,可每一个人最终都离他而去,当他看到王宏武纵享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时,他悔悟了。

陈冉的肝癌在高强度的劳作下加重,已是无可救药的晚期。

当他看见已经悔悟的养父时,不禁想起了当初李建雄无数次和他吵架但又重新敞开胸怀拥抱他的时光,可自己最亲的兄弟早已不在,若是他能看到现在的景象,又会作何感想呢?

某天晚上,陈冉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只有扎实的格斗机巧存于脑海中,身体早已不如当初一半的强壮。他明白,自己的生命挺不过四个月,他不想让李建雄看着曾经一步步强大起来的自己再一步步走入死亡,他留下了一封信,轻掩门扉,无声地离开了。

三个月后,还在不明所以中发布寻人启事的李建雄受到了一名自称陈冉经纪人的黑人男子的拜访。

他告诉了兄弟二人在巴西地下城经历的一切,陈冉徒手杀死了地下城最顶尖的三十余名赌博拳手后被打死在了擂台上,巴西地下城最强的杰克·门道尔也死在陈冉的拳下,UFC顾问管理会已经澄清了陈冉的冤屈,并想办法把他的遗体运了回来,全权交给身为养父的陈冉处置,葬礼费用由协会承担。

.......

男人没再吭声。

他讲完了这盒灰尘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战斗的一生,讲完了一个生命面对一切而不屈的一生,他没什么可再讲的了。

余下的,只有无可挽回的悲痛与懊悔。

以及....那个男人死前仍未了却的,对生命的遗憾。

神给这份悔恨新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