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
“醒醒吧，小子....”
男人踢了踢地上遍体鳞伤的陈冉。
“....我哥哥呢？”
“他死了，小子。你也要死了。”
“死？...我吗？”
脑袋犹如沉入深海。
陈冉感觉某些光一样粼粼的东西正在远离他的视线，海底的温暖与沉重，海水的腥咸气，深渊的黑暗与寂静正填满他的意识。
男人看着地上被血痕和血液覆盖的强壮身体，即使明知道他虚弱不堪了，但这依然顽强的洋溢着生气的肌肉还是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视觉震撼，仿佛在看一座倒塌的武神像。他不敢想象眼前这徒手杀死三十余人的疯子在全盛时期究竟能有如何的强大。
“你后悔吗？”
男人找了一个凳子坐在陈冉旁边，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未断气。
“...我没救回我哥哥。”
“他是个自私的混蛋，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种人的性命呢？”
“.....他是我哥。”
“你是世界少有的冠军，你有天赋，你有机会，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死人进来？”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我得....救他。”
“你早知道他死了！”
“我是他弟，我对不起他...我没能在最后...没拦住他...”
男人沉默。
穹顶上的聚光灯照的他浑身是汗。男人低垂着眉毛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陈冉，雪白的擂台上净是干燥而扭曲的紫黑血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该说的，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说的。
尊敬、畏惧、惋惜、羡慕、嫉妒、悲哀.....
内心被他对人前所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填满，他突然有想要挽救的欲望。
不过没用，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近乎是个死人了，只不过与生俱来的坚韧让他能为自己的灵魂再多吸一口氧气。
“...我后悔。”
“人，各有命，我后悔啊...”
“如果我能早一点，如果我能勇敢一点，如果我能再努力一点...我是不是就能挽回了...？”
“如果我有来生，我是不是能够去挽回这样的悲剧？如果我有来生，我是不是能给其他人更好的出路？
“你说是不是啊？”
......
男人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他建立这座竞技场为的是钱。
他苦心经营这座竞技场为的是钱。
从小在监狱出生的他从未感受过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亲情”，多年与黑道和官员打交道的日子也磨灭了他对“正义”和“善良”的感知，眼里只剩下钱与暴力。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几乎要杀死他所有优秀的拳手，为了那些他感到可笑的理由和他唾弃的自暴自弃的想法。
如果他能够放下身段，自己估计会多一份短暂的友谊？一份能在他近五十岁时改变自己人生的友谊？或许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走上正道的机会？
可惜晚了。
陈冉真正的奄奄一息了。
男人的眼珠颤抖了一下，但依旧不改神色。
“我不知道。”
“我不曾拥有你拥有的和珍惜的那些情感，但是....”
“我相信你可以。”
他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说出这三句话，等他再抬头去看地上的陈冉时，他已经断了气。
男人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陈冉身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竞技场。
————————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陈冉睁开双眼，他发觉自己真的在深海之中。
源自生命起源的温暖让他的心充满了异样的平静。眼前被黑暗和海水笼盖的白沙地仿佛是铭刻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切片，陈冉没有力气辨别这是真实还是虚幻，他疲惫而舒适，仿佛在一场熟睡的前奏。
“你想活下去吗？”
回荡在深渊的空灵声音在陈冉的鼓膜上震动。
“....想。”
他闭上双眼，顺着疲惫与舒适放松了肌肉。
“为什么？”
“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我还有未挽回的事情，我还有无数被我拖欠的人在等着我....”
“你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那是你做不到的。”
“我放不下，我明明还可以做很多事，帮助很多人，但我却自暴自弃又不可避免的死了。”
陈冉微笑着躺在沙地上，仿佛世界的一切都与他隔绝了，只是像一只海绵一样感受着生命最原始的脉搏。
“你这种人注定活不长。”
“那我宁愿死在路上。”
“呵。”
“不过，我并不讨厌你这种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去珍惜你的生命。”
谢谢你。
他这么说道。
一束光在他眼前的黑暗中炸开，瞬间填满了一切——
————————
三名身着白大褂的人类围在绿色线条起伏的一排屏幕旁。
“实验体0，生命体征稳定。”
“正在更新营养液。”
“脑波异常，脑波异常。”
“加大氧气输送浓度，暂停营养液输入。”
“营养液更新终止，正在排出废液。”
“教授，是否开启同化模式？”
同人一样高的臃肿仪器后是厚厚的玻璃。留着黑色长发的女性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默的看着玻璃后黑暗的金属空间内的蓝色培养瓶。
“继续提高氧浓度。”
“...教授，不能再高了。”
“我说继续！”
“艾琳娜教授，那还是个刚成型的幼体。”
艾琳娜夺过那人的操纵旋钮，将氧浓度扭到最大值。
观察室乱作一团。
蓝色的培养瓶整整高六米，是两米的半径的圆柱。头部与呼吸器一样的口罩自然的贴在一起，仅凭浮力来使幼体悬在培养皿的中央，没有任何支撑。
那幼体还是人类婴儿的形态。
艾琳娜掏出口袋里的手枪对准操纵台上学徒的脑袋，黑色的双眼冷冷的凝视着仪器旁青筋暴起的男人。
“你还不如直接给那个实验体吸空气。”
“蠢货，你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
“你想让这一次实验也失败吗？幼体快要苏醒了，你在这么按照那奇葩的思路胡搞下去我们只会又多一次总结报告，实验室的财政根本支持不起下一次实验！”
“安德雷·斯沃——你这颗脑袋不论做几次实验都不会有结果，项目的经费是在现在是以我的名义批下来的，你只是一个戴着教授帽子的工人，别惹什么事端。”
“啧...我再警告你一次，波纶迪，卡斯特罗没那么多耐心支持你做这种禁忌的东西。”
“我知道，猴子理解不了人类思想。”
安德雷扭拧着眉头离开了观察室。
“该死的天才。”
他不屑的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坐在走廊边的金属椅上掏出香烟沉闷的喷吐起来。
身为北联邦工业大学重金挖来的生物工程学教授，他把数十年的精力投入这座全联邦境内最先进的生物实验室，无数蜚声中外的成果都由他带领的团队在日日夜夜的实验后发表，坐着学术界几乎屹立不倒的泰斗王座，如今却被这项目中一个该死的实验推翻。
该死的[伊甸]计划...以制造人造人为目的的世纪工程，大陆上十六个国家结盟研究的巨型项目。
现在是项目结束的末点，幼体的常温人工妊娠实验，他连续攻坚八年都没有丝毫成果，这个女人过来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实验推进到了这一步...也把实验室推向破产的边缘...
“呵....”
果然还是老了。
电灯管干燥阴冷的白光从上打在安德雷的额头，蓬乱的灰发和火山岩般层层叠叠而深邃的皱纹衬出一股老年人独有的败落感。他烟头的火星忽明忽灭，丝丝缕缕的向上升腾白烟。这实验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就这样吧....
想罢，他躺在排成一排的金属椅上，陷入了跟走廊尽头一样黑暗的沉默。
“教...教授....”
艾琳娜沉默的看着培养瓶中依然沉睡的幼体，检测仪屏幕上的绿色折线已经趋于平稳。她的枪口死死的抵在操作员的后脑上，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已经用拇指划开了保险。
“罗杰。”
如同机械般冷峻的嗓音钻入青年恐惧的脑袋里，犹如银针。
“是！”
“开始最后一步，把无菌室的舱门打开。”
“教授，您这是...？”
“我亲自去接生。”
青年浑身一震。
“教教教教教...教授，接生是机械操作的步骤啊教授！！！”
“蠢货，把药剂室的门先打开，无菌通道准备好最少需要半个小时，你呆在这里给我记好之后两个小时里幼体的所有数据，漏记一个数字我就一枪毙了你。”
金发碧眼的青年听完艾琳娜机械式的威胁近乎要哭出来了，他红着眼圈摁下操作台最右边的红色按钮，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跑出了观察室去拿录入器。
.....
一个小时后。
一个臃肿的身影拎着金属行李箱出现在培养瓶旁边。外壳是白色的聚乙烯柔化膜，内部被复杂而臃肿的纯机械装置和惰性气体填充着，除了能看出是视窗的透明塑料，躯体从脚到手指均被白色不透明的材料所覆盖，表面没有一丝融接的痕迹。
这是艾琳娜自主设计的操作服，从材料到结构都由她一人设计，操纵精度几乎可媲美精密车床。
“教授，已经启动了。”
内置的通讯喇叭传来青年颤抖的声音。
“调好录入器。”
“是，祝您顺利。”
青年在观察室里惊讶的看着“白色巨人”缓缓靠近向上升起的培养瓶。
蓝色培养液中的婴儿随着培养液逐渐被抽走而在重力作用下下沉，呼吸器被抽回了培养瓶的顶端里。
金属铺盖的培养室内没有一丝声音，巨大的圆柱在电机作用下向上移动，其低端被湿润的金属环所围，内部是圆锥形的，由与雌性人类软体组织温度和柔韧度相近的某种材料制成，在25℃的环境下维持着37.0℃～37.5℃的稳定温度，收缩与舒张可由电极控制，完美模拟胎儿出生时母体子宫与阴道的反应。
艾琳娜站在其下，等待着，密封的接生服内只有她规律的心跳声。
这无菌室的一切都是她的专利。从这个培养装置的设计，到其中关键材料的制造，甚至是培养液、实验手段都多少有她的修改意见在其中。
“排出。”
“是。”
婴儿进入了培养瓶下的软组织椎体内，其内壁涂有可直接从皮表浸入幼体血管内的种种疫苗，正如肌肉般有规律的蠕动着。
艾琳娜的心跳跳的愈加快了。操作员将监控摄像头放大对准正在蠕动的组织，不禁有些反胃，但是强烈的好奇还是将他的注意力死死摁在这实验中，他有幸第一个目睹全人类第一个人造人的诞生。
组织下悬起一只凹陷的浮床装置，浮床的内衬与正在模拟分娩的组织相同，这是为了模拟人手接生而设计的。但艾琳娜的手正悬在浮床之上。
噗啪叽——！！！
婴儿，出生成功。
艾琳娜屏息凝神的盯着双手上这脆弱的小生命，期待着她最希望的那一幕出现。
——婴儿费力的张开了湿润的双眼，露出了蓝色的瞳孔。
帝国历1240年8月12日，人类联邦第一例人造人分娩实验成功。
————————
这是...哪里？
全身都使不上力气...这是怎么回事？
陈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而模糊的白色身影。
这是谁？
“乖，不要乱动。”
艾琳娜一只手纹丝不动的托着已经瞪大了蓝眼睛的幼体，一只手从敞开的金属行李箱中拿起一支装有绿色液体的注射器。
“LF01型类生物激素混合液18毫升，30秒脊髓注射，可能会有点痛，请忍耐一下。”
“不过没关系，我加入了部分镇定成分，接下来再睡个好觉吧。”
操作服里的艾琳娜自言自语似对手中的婴儿介绍着，车床般的双手将还不知所云的陈冉翻了个个，露出被皮肤紧紧包裹的脊柱。
可能是艾琳娜认定了这个花费她大量精力培育的幼体拥有超越正常婴儿的智能，所以她专门解说了一番。可陈冉一句话都没听见，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正把玩着他，而且准备进行类似于改造一样的步骤。
果不其然，在陈冉刚刚意识到自己死后听到了什么后，一股贯穿脑髓的刺痛和麻痹感席卷而来，不一会儿，他就在一股脱力感和酸痛感中昏迷了过去，眼泪与鼻涕直流。
艾琳娜小心翼翼的拔出针管，注射过程中没有触碰到任何一根多余的神经，但出乎她意料的，这婴儿竟然没有哭出来？
幼体在脊椎处开的动正快速的愈合，五分钟后，便完好如初，艾琳娜迅速地把婴儿翻个身子，一只手指轻轻的贴在婴儿的胸口，意识到心率正常后，才放心的将其抱在怀中，带着类似于母爱的私情轻轻的摇着怀中的婴儿。
“罗杰。”
“...在。”
“把药剂室的门打开。”
金发的学徒看呆了。在他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科幻小说中都没有这种场景的描写，这场实验毫无疑问在艾琳娜的主导下的成功完成了，而且急剧的动摇着他的三观。
“小子，别愣了。”
“安德雷教授——！您什么时候....？”
“在实验刚开始时我就进来了。赶紧按照那个自大狂的指令去做，趁她现在还不会一枪毙了你....”
罗杰背后又冒出实验刚开始时的那股阴森的寒气，在恐惧与兴奋与不安中表情扭曲的完成了艾琳娜要求的操作。
安德雷叼在一根还未点燃的香烟，出神的凝视着无菌培养室中悬在半空的巨大装置。
不同于之前的亚光培养，操纵完成后，无菌室的灯光已经全部打开，除了空荡荡的培养瓶外，四周都是被方形黑色陶钢板所铺满的阻磁面，培养瓶下低垂着猩红的类组织材料，一滴一滴的往其正下方的接生仓里滴着培养液和吸收疫苗混合液。
而在他的视线之外，这一整个观察室和培养室都被巨大的纯机械陀螺仪稳定装置所包围着，以保证面临三级地震以下的地质活动或者震动时实验室能保持绝对稳定的状态。
这些实验室里集合了全人类智慧的高精度仪器跟艾琳娜设计的这些相比，就是石器与火器的差距，安德雷自从艾琳娜来到这个实验室后就再也没尝试过去理解她所造的一切，即使穷尽他的所有学识，恐怕也只能触及她的大部分吧....他有些惋惜这个天才没有参与计算机的发展，如果她可以...那现在看到的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不过....
安德雷想起了联邦生物与化学工程师大会是关于[伊甸]计划的宣言——“创造属于人类的天堂”
虚伪的语言。
他是反对这项计划的，它会带来一场灾难，一场隐藏在支持着这计划的种种美好技术背后的灾难，对社会、伦理乃至道德最根本的冲击。
就因如此，国家生命科学院封锁了他的部分权限与资料，安全委员会开始对他的家庭和他进行24小时的监视。
他不得不妥协，参与进来。然而难度也大大超乎他的想象，从细胞表层受体的记录与类生物膜材料的制作都交给了他的实验室，三年没有结果，六年也没有结果，到最后只能把最末尾的实验交给他，就是这该死的拟妊娠试验。
“安德雷教授，艾琳娜教授她出来了！”
眼前的黑发女人正抱着包裹白布的婴儿轻柔的哼着不知名的歌曲，犹如一名真正的母亲。
“......”
安德烈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木已成舟，但...震撼人心。
“小声点，别吵着他。”
罗杰也沉默，他不敢相信眼前拿枪要毙了他的女人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不，不只是拿枪打爆他的脑袋，自从艾琳娜入驻实验室以来就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好话，甚至拿同事和学徒做疾病实验的事也常有，可如今...
“很正常，这就是女人。”
安德雷拍拍他的肩，眼神讶异的看着眼前沉迷于哄孩子的艾琳娜。
“恭喜你，年轻的教授，你成功了。”
“呵。”
她不屑的朝安德雷笑了一声，头也不抬。
“....你开启的东西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会给尚处于愚昧时代的那些人赐福，也会给心怀不轨之人毁灭的机会，你明白吗？”
“不用你说，老头。”
“你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控制。”
“这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我只是一个学者，能做的只有追随真理的足迹。”
安德雷叹了口气，揉揉眉心。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但只是之一，67亿人类中还有另一个你能够利用这股力量，到时候你就是那场毁灭的起源者。”
“无所谓，我跟他们并非同类。”
“如果我没被监视的话，我现在就会杀了你这个疯子。”
“没关系，我到时候会让他们解除对你的监视。”
“......”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艾琳娜没有回答他，依然轻柔的摇着臂膀中的婴儿。
“安德雷。”
“......”
“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不清楚，大统一理论还只是个课题的猜想。”
“我一直都很无趣，很孤独....但是我知道，这世界有名为‘根源’的存在，迟早有一天，它会降临到世界上。”
“你想探知‘根源’？”
“这世界有名为‘魔法’的存在，与物理法则共存，但是相互独立，而且是万能的，能改变对方的存在。”
“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你不好奇吗？”
“这并非人类该涉及的，你的智力即使有197，也比不过矮人的部族级炼金术师，环世界中可怕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你还不明白[伊甸]的目的吗？”
“那我就来做第一个打破无知的人。”
观察室中的温度瞬间下降至冰点，空气滞重而干涩。
“就这样吧，教授，这孩子只是一个开始，我已经把这份秘密和荣誉交给了这座实验室。”
艾琳娜离开了，留下沉默的安德雷。
“罗杰。”
“啊？”
“你记录的数据还全面吗？”
“是...一个数字都不差。”
“告诉你一件伤心的事，你要死了。”
啊？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艾琳娜已经把她的试验资料留了下来，自然会有人处决你。”
“不过我得问你一句，你知道‘根源’的存在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很好。”
安德雷掏出手枪打爆的罗杰的脑袋，鲜血浸染他的白大褂，他拿起录入器，安静的离开了观察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