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讲台上,正在照着幻灯机上投影出来的竹简翻印画面讲解的,正是在工学堂进修偃师学位的益州军兔人督尉哈娜妮。
她任的是一门选修课的讲师,这门『军事理论基础』的课虽然有期末考核,但成绩最差也不会至于给出丙以下(不及格)的评级,所以下面听课的除了比较老实腼腆的新生之外,无不在磨皮擦痒,角落里面甚至还有打着研究兵法的旗号下棋的家伙。
“这学期怎么是个兔子精来讲这门课?”
“是呀,他们不是最擅长种地的吗?在沙漠隔壁里面都能种水稻的种族,按道理也应该是讲讲农学吧?沙漠节水灌溉之类的不会更有意思么?”
“这人不可貌相啊!据说这位哈娜妮督尉,就是那名带队数次深入北冥狙杀夜叉头目的空骑指挥官,还成只身一人斩杀了一头血罗刹的!”
“这么厉害,那咋没见这场内战有与她相关的报道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她不愿意参加兄弟阋墙之争,那段时间被调离了……也不知真假,但你看她明明有军校文凭,现在被送来重修一个偃师学位,啧啧啧……”
“这你就不懂了,最近也有挺多兵部军人辅修科学和技术的,好像是要向技术化军队转型。”
“天知道这帮兵部的愣头青是想干什么,前朝的半仙皇族都被他们给拽下来揍趴下了,还真打算把天庭都端咯哦?”
底下学生对督尉东家的评头论足让她有些不太安逸,但也只能怨自己听觉太过灵敏,就无奈地一笑了之,接着念讲台上的稿子。
担任军事理论课的老师一事,她原本是拒绝的。但在两周之前她教训那位富家公子之后,对方的家长护犊爱子心切,就状告到了益州府的大衙门上去。
哈娜妮虽然是直属兵部的职业军人,州县什么是那她没得一丁点办法的,可这学费之外的日常开支却是由户部设于益州的支部来统一管理,结果就是仇家找了一堆不给上诉的理由,并以此为籍口,罚了她半年的生活费。
学校倒是给了她一个不降低生活水平的机会,就是来出任一些公共选修课的老师,发挥她的专长,所以也就不止这门军事理论课。
作为公共选修,没有任何限制,只要是大学城内的学生都能参加。这也包括芙蕾雅以及其他没有直接入学的预科生。
但女爵选这门课之前也只是本着想了解东国的兵法,获得个入门的直观概念,并没有料到会是熟人代课,所以看到讲台上摇摇晃晃的兔子耳朵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哈娜妮把前几列竹简上的文字念完,又换到一些考古发掘现场的照片,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因为这里的文稿有些污渍。
“督尉她这讲的是啥?”芙蕾雅小声问前边的同学。
“古时候的兵书,她们兵家有文物可考的最早鼻祖,武子所著……不过这。”
“我留学生,听不太懂,学长给翻译翻译呗?”
“莫急嘛~”那穿着道袍的男学生有清了下嗓子,然后有模有样地用像是诵经一般的语气念叨道:“这打仗呀,是一个国家地大事,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所以不能不去研究……然后啊,这打仗还先得是有路才能去打,然后得在白天打、在地上打,还要有将军开路,按照基本……”
“差不多得了啊!”旁边的一位青衣女子用笔杆子敲了下这学长的脑门,“少在这里误人子弟了,果然你个修炼丹炉的……啊不,应该说是等离子体和高能物理方向的道友阁下~你们新时代的道士还真就不用考古文了么?”
“入学考完就忘了的,反正用不上,大不了还能翻字典呢,大概看得懂是人话就的啦~”
男学生傻笑着看着他的同桌,也把要给后边的这名金发留学生翻译课件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武子《兵法十三篇》的卷首,成书与两千多年前,刚刚的那些照片,同学们也看出来它蹭是深埋于地下的历史文物的吧?”
哈娜妮又换了一张被半透明薄膜包裹的车马坑照片铺在投影仪上,以为会有跟她互动的学生,但等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只好接着即兴发挥下去。
“这战争,跟文明的历史一样悠远。当然,我就不在这里班门弄斧地讨太多关于历史和哲学的问题了,毕竟各位之中如有文院、理院哲科的同学,我也得尊称一句先生才对。”
哈娜妮切着幻灯片,然后就到了一张最近内战时候才拍摄的战场,旁边还写着几个字——『战争与道德』。
心想着自己刚打算略过这部分,只讲讲她更熟悉的关于战争的技术讨论,结果上一任的讲师就给她留了个限定范围的演讲课题来,也是有些心里打脸。但好在底下听课的学生也不多,所以打个马虎眼就过了。
“这……但毕竟战争或者说军事行动的的执行者也是人、是只会生物,所以必不可免的会涉及到道德层面的考量。”
随机应变也是前线指挥官的必备素质之一,哈娜妮耳朵一摆,就把这个麻烦抛给了听课的诸位。
“大家知道,战争参与者需要关注的是什么吗?”
估计之前的讲师只是照本宣科,来听课的学生也只请教过之前的学长学姐,以为就是一个可以全程划水的小课而已。但没想到这个新来的老师不按套路出牌,她抛出了一个问题以后,就等着底下这班大眼瞪小眼的学生来作答。而且那双扫视诸位的红眼睛又有几分瘆人,几个抱着选课目录来的学员还急忙翻阅课程介绍,检查一下有没有平时成绩分这一项。
“兔子精先生,可以这么称呼您么?”
终于有学生举手发言,但起立作答却不太符合军营里的日常习惯,所以哈娜妮急忙挥手示意其坐下。
“若不介意,称我为督尉就好。”
“督尉先生,这战争的参与者关注的不就是打赢么?勇子匹夫,只管搏杀,又关乎君子立命之本何事?”
这文绉绉的作答风格让哈娜妮更不适应了,但对面也算是认真跟她探讨的,也不能随便应付了事。
“打赢对手,确实是战争这一军事行动的目的之一,严谨一点说,应该是追求不败。交战双方手持兵器互相搏杀,反而是兵家最为避讳之事。”
说着,哈娜妮关掉了投影仪的开关,那个灯泡散热的风扇发出的嗡嗡声让她有些头疼。
“兵者轨道,多谋而远虑,同学应该听过吧,”哈娜妮回到了讲台中间,继续说道:“兵家,谋划的就是最大限度地保全己方的有生力量,攻击敌人薄弱的,尽快、尽最大效率结束军事冲突,达成作战目的,这就可以说是我们的道德考量。”
“恃强凌弱,算不得有武德!”插话的那个学生旁大概是文院的才子,一身行头颇有种前朝雅士的风范,“我就觉得,既然都交战了,就应该堂堂正正!如果对方太过强大,就举手投降,让手下免遭屠戮!”
哈娜妮看对面是没有什么腱子肉,大概是为新时代的儒生,也就是唾弃暴力到摒弃习武强身健体的那种,也就冷笑了一下,“屈从于暴力,而致己方于不利,我想,这也不是君子之道吧?”
“那也好过挨刀!甚过致百姓于水火!”
“若致百姓于水火,那就是我们兵家未能尽责,而且,虽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或许兼爱非攻是墨家的思想,但也不至于畏惧强权到不行使一下反击的权力就任人鱼肉的吧?且不说,同学应该是儒家一派吧?”哈娜妮合上台本,走到讲座前面来,“切不论儒士对内外、夷狄之辨,这前朝任由异族相侵、掳掠百姓的时候,诸位大儒可是有领私兵门客远赴边塞迎战的。”
“但那也是他们少部分异端的做法!那夜叉南下,也只是暂时的,每次抢完就走,对神州造成不了多大的破坏,反倒是……”那学生迟疑了一下,“反倒是……这席卷整个东土的内乱,兵匪之货!百姓才更加民不聊生的!”
“那我换个说法……哪个强盛的王朝会愿意让战火燃入己方的境内?哪个真正爱惜自己子民的统治者会甘愿边民沦为贼寇的鱼肉?爱民如子,又会分塞上与关内?”
曾亲自在塞北抗击数次夜叉之类北方蛮族入侵的督尉,本来还想再借题发挥,抨击一下前朝最后几那年漠视这路有饿殍而儒生们大部分漠然视之的那些『君子风范』,但话到嘴边又怕太过偏题,也就作罢。
“督尉杀过人么?”问题还是发自教室后排的那一圈。
“杀过,人类,或者别的,严格来说,夜叉一族也算是人,有思考有喜怒哀乐的都可以视之为『人』的话……那我直接的间接的,的确结束过恐怕上万『人』的呼吸。”
哈娜妮这话一说出来,真个教室瞬间安静了。
“好了,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那个话题:战争与道德。实际上,对于战争的亲历者来说,身存就是底线,保障己方生存的权力就是道德。而作为指挥者,用更少的成本,这成本可以是人力、物资,也可以是更短的时间,这样来更高效达成战争目的,尽快结束战争,让百姓更早脱离战火的疾苦、让其结果有利于己方,这也是我们兵家之道。”
发觉这些晚上来听选修课的学生之中也不乏很有精神的小伙,哈娜妮也就不再抛出问题了,毕竟虽然可以不用完全按照课件来讲,但也有进度要求,于是就又把幻灯机打开,同时还抽走了写的有字迹的页面。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我读的那段一二三四五,是《兵法》庙算中的五事,”哈娜妮又找出那幅竹简的幻灯放在投影上,“有听到同学们私底下进行了不太正确的翻译,我就来说一下这段具体指代的内容……”
那对坐在芙蕾雅前边的男女发觉自己的轻声细语都被听到,也算是切身领教了兔子精的种族天赋之一,于是立刻端坐了起来不再打情骂俏。
“战争作为政治的最后手段,必须慎之又重,所以在发起冲突之前,就要进行这所谓的庙算。那个『道』,不是道路,应该是政治,然后『天』则是气候,理学院的气象学的同学应该也又兵部的委培生吧?”
看后边几位穿着军装的学员举手,哈娜妮也跟他们点头致意。
“『地』就是地理因素,可以是地形地貌,也可以指冲突地点的远近……”
哈娜妮按照她自己的理解,稍微淡化处理部分的实战内容,很快就把《兵法》的第一章给解释了一遍。
学生们来听这门课的,如果不是本着混学分,那也是对军事比较感兴趣。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学生确实道德观念相对不太符合这个世界东国的社会主流。
他们觉得眼前这位讲解一支军队如何高效达成战斗目的就是厉害,就是值得崇拜的强者。虽然课堂互动的积极性提高了,但哈娜妮却并不太愿意跟这些认为杀敌多就是好的学生作太多的讨论。
当然,教室里也有另一个极端的和平主义者,比方说最排的那几位儒生。
“这丘八就是个屠夫,手上都沾了这么多的血,还在这讲台之上跟咱们传道授业!”
“欸,不能这么说,吾辈习君子之六艺,其中『射』、『御』就是战争相关的,以前也没有说什么君子就不能杀伐的……”
“那是上古时候!更早的猿人还茹毛饮血你怎么不说!”
“你怎么以君子自居,也有些不可理喻了呢?”
台上开大课,后排又有小课,哈娜妮看那帮家伙也不是完全在扯闲篇,就没怎么管,但夹在中间两头都听的芙蕾雅倒是两头都听就有些痛苦,而这样闹哄哄的场面,稍不留神就到了下课的时间。
“呼,终于结束了……”
哈娜妮收拾完课件和资料,然后就跟别的选修课老师一样,跟台下的学生们点头致意以后,便匆忙地离开教室。
“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叶达尼娅等在外面,手里拎着一份点心,“一直站在台上讲,口不渴的么?”
“我们兔人对水份的利用效率还算好啦,不过都是即兴发挥,脑子倒确实有些累了,”哈娜妮从女仆那边讨了两颗荷花来,也不太在意形象就酥囫囵吞下,“你在这边……是芙蕾雅也选这个课了么?”
“我还以为你注意到她了呢。”
“要开投影仪,地下黑压压一片,我虽然有夜视能力,但暗处看起来是黑白的啊。”
说罢,哈娜妮又回头朝教室里探了一下,确实见着了金发碧眼的西国留学生,于是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板着个脸的叶达尼娅面前搔起鬓角来。
“大概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给学生代课,稍显紧张了点吧……不过你还要专程来接她啊?虽然十六岁对于人类来说,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但这样不会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么?”
“毕竟还没能彻底杜绝政敌遣人行刺的风险,这又是晚上,所以我得多留个心眼,”叶达尼娅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打开魔法口袋将点心收了回去,“说起来,选修课都是夜里么?”
“白天是正课嘛,晚上就这些水课咯,”哈娜妮挠了两下耳朵,结果被手里投影仪的钥匙扣挂到一下,这才想起来还有收尾工作没完成,“哎呀,差点忘了!那我就先去还教务处的东西去咯~”
“行,等你忙完了,再一道回家。”
半个月之前,叶达尼娅还不太愿意承认那个套间公寓是家,但现在已经不再刻意回避。
“嗯,一起回家!”哈娜妮笑着答道,然后两个蹦跶就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盯~”
“别那么看着我呀,” 女仆发觉她的女爵正从一旁投来颇有深意的目光,被弄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大小姐,也等着你一道回家呢……”
“我怎么啦?”芙蕾雅抱着书包,一脸无辜,“嘛,也只是觉得你俩关系越来越好了呢~”
“你看这位哈娜妮……”魔女急忙压低嗓音,还换回了芙蕾雅的母语,“Sie ist eine der talentiertesten Personen im Westlichen Königreich, sowohl in Bezug auf Kraft als auch auf Strategie! Ich versuche nun dabei, Generäle für Sie anzuwerben.(她不论是武力还是谋略,放在西国,那可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我这不是在帮你维系将领的嘛。)”
叶达尼娅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冷汗直流,只能解释为东国的中秋之前天气还挺热。
“Ich habe nicht mal mehr diesen Plan. Zurückzugehen wird definitiv weiteres Massaker wird ausgelöst … also gibt es keinen Grund dafür, zumindest im Moment … ganz zu schweigen davon, ob sie … mir loyal sein könnte?(我都没那个打算了。回去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至少目前没这个必要,况且她……能效忠于我?)”
芙蕾雅将手帕递来,叶达尼娅也十分优雅地轻轻颔首然后挽住。
“君将行,吾亦随之。”
“你古文进步得比我都快了呢。”
“嘛,”女仆脸上泛起一阵苦笑,“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就看连环画打发时间。”
“我书架上的那些连环画么?”哈娜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二人的身后,“正好领了今天的课时费,可以去买点新刊和画报什么的!”
“你还真照顾咱家的女仆呢。”芙蕾雅抱着臂膀,微笑着假意抱怨了下,脸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
“咱家的魔女主持着衣食起居,可不得养好了么,不然又给我往菜里加肉了,我可是兔子精,吃素为主的!”
“多吃点肉,好给你补补脑呀~”叶达尼娅开着玩笑说道。
“加点蛋或者豆腐不就有蛋白质了么?动物的肌肉纤维我可不太能消化的了,反而还会给我把肠道菌群给弄坏!”
“唉,你们东国取缔了奴婢这种人身依附的关系,所以我是没法管着咱叶达尼娅的交际往来咯,但哈娜妮这是不是有些偏心了呢?”
明白她家大小姐是在吃醋,叶达尼娅立刻变回端庄优雅的女仆,但另一位当事人却只是呆头呆脑地歪了一下耳朵。
“也当成是给芙蕾雅买的教辅啦,”哈娜妮煞有介事地解释起来,“我当初学汉字就是图文并茂的,但这兵部为了传递信息的效率,学的用的都是简化字……果然还得买点市面上的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