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拉克斯……”
钟离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两道冷汗缓缓从额前滑落,他略急促地喘息了一阵,而后放松身子倚靠在床榻上。
又是如此,他时常在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伴随呼唤而来的,是骤然的惊醒以及惊醒后急促的心跳。
钟离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身为最古老的尘世七执政、当代岩神,他本不必因任何事乱了心境,他的心在长达六千年的磨砺里早就变得坚如磐石,只是听到那声音时,觉得如此熟悉,如此落寞,整颗心因为那一声摩拉克斯紧紧地揪住。
是因为一个人远离尘世太久了吗?忘记是谁说的了,凝视人间太久,就会渐渐迷失自己。他一边想着一边从床上下来,将黑色的褂子披在身上。
那就去人间转一转吧。
清晨驻守的千岩军昏昏欲睡,钟离推开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玉京台。此时天还只是蒙蒙亮,天空中依稀可见几颗星子,整个璃月港安眠在睡梦里。远处的港口闪烁着些许火光,那是渔户们赶早出海打回了新鲜的鱼虾,满怀期待地等着在集市卖出一个好价钱;街道上传来毕剥轻响,那是商贩们推着货车挑着担子,想快些卸货在早市抢一个好位置。
璃月是一个安宁富足的城市,神明庇护着万山千帆之国,人们在这里生活成长,在这里欢喜安康。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想来万民堂的卯师傅这时已经升起了门面,香菱当班时用膳就应该去万民堂。
来来菜、松茸酿肉卷、清心莲子羹,香菱的手艺大多不会让他失望,除非是研制新菜的时候。他用牙箸慢悠悠地拈起精致的菜品,就着羹汤细嚼慢咽。
用罢早膳自然是要走走的,钟离漫无目的地在热闹起来的街道上走着,放空了心思来享受这难得的空闲。
今天天气很好,盛大的阳光下天空干净的如同水洗,微风里云晕开化作一丝一缕,坊市的叫卖声、童稚的嬉闹声、情人的调笑声和翻卷着略过发梢的银杏叶子,都流淌进钟离鎏金的眸子里。
十丈红尘,人间烟火烂漫。
他的嘴角勾勒起一点稀薄的笑意,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不知不觉走到了琉璃亭,用过早膳的钟离自然不是来这里加餐的,一旁的青红是璃月顶有名的戏班,老板云瑾的唱腔更有冠绝七国的美称,闲暇时钟离最常去的,便是茶馆与云瑾这里。
他推开红木雕花的大门,偌大的场地里黑压压的尽是观众,却没有半点声音。戏台上高挑的人影穿着庄严的服饰,她背对着众人,仿佛茕茕孑立。
幕后有人吹笛,有人拨琴,于是寂寥的音乐袅袅升起,在戏班里婉转回环,清幽地撩动心弦。音乐声猛地拔高,台上的戏子随即转身,层层叠叠的衣衫卷起呼啸的风声,檀板一打,手诀一捏,雄浑的气势便横压全场,钟离遥遥对上了那人的眼神,不由得悚然而惊,那个眼神是苍老的、威严的,却又隐隐透着悲意,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不仅是钟离,观戏的人群也颇疑惑,这其中不乏在青红看戏几十年的老人,他们从云家上代班主执戏时就开始看起,却从未见过这一场戏。
随着戏剧演绎的推进,这一幕戏的剧情也浮现出来:故事讲的是在魔神战争时期,岩王帝君游历璃月山河,与沉睡在山脉间的撼地之龙相遇的故事。龙与帝君一见如故,帝君许给龙能视的眼睛,带着懵懂的龙去看世间万物,他们走过山川,趟过溪水,于繁茂的桂树下饮酒而歌,在万民的跪拜下奔赴开疆拓土的战场。
可神与龙或许是不能共存的吧,某一天开始龙决计毁灭璃月,岩王帝君为了护佑民众不得不与昔日挚友兵戈相对。这也许是两个人最悲愤的时候了吧,曾经把酒言欢相伴而行的日子终是虚妄,不同的理念让他们走上了背向而行的道路。
这一刻乐师们奏起铿锵的音乐,震耳欲聋仿佛真的回到了神与龙厮杀时武器对撞带起铜钟般的轰鸣,云瑾应和着节拍旋转、挥舞着手中的长槊,这一出对手戏,竟是由一个人完成的。
人们这才发现云瑾画着的妆容、穿着的法衣,都是从中而起对半分开,一半呈玳瑁色,法衣上绣着细密的鳞片,妆容古朴粗狂,是古龙咆哮的愤怒相;一半呈玄黑色,法衣上缠绕金纹,妆容淡然典雅,是神明淡漠的超凡相。云瑾旋转间玳瑁和玄黑交替、龙鳞与金纹变幻,照应着千年前那一日神与龙被愤怒溢满的殊死搏斗。
乐曲的腔调愈来愈高,让人只觉得再这么奏下去只怕乐师们的乐器非要绷断了不可,高昂的音乐中藏着巨大的危险,神与龙的战斗也即将落下帷幕。云瑾的手滑过枪杆,长槊忽就腾起两尺高的烈焰,席卷起突如其来的云雾,浩浩荡荡向前甩去,雷鸣般的巨响里,云瑾以龙鳞的衣袍示人,软倒在地上,长槊深深地插入她的心口。
音乐骤然停歇,先前喧嚣的战场似乎在一瞬间清空了,只余垂死的龙在挚友的怀里唱起哀歌。
“倦兮倦兮目为证
叡后昔年亲赠
别记恩情
抱聊他
一时随出征
尘世磨损心堕落
三千弱水东
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
去路重重
来路失
回首一场空”
哀转的腔调中人们潸然泪下。钟离用手抚摸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温凉,为什么……为什么会流泪呢?明明只是杜撰的故事,明明只是脑海中毫无印象的故事,可为什么,会哽咽呢?
他压下心里的凌乱,起身向后台走去。
“云瑾先生?”钟离抬手叩响门扉。
“钟离先生,你来啦。”悦耳的声音从休息室传来,“你进来吧。”
走进室内,梳妆镜前坐着清秀的女孩,正卸着脸上的妆。这就是青红的班主云瑾,虽然只是少女的年纪,却以绝代的唱腔震惊七国。传闻里云瑾不喜喧哗,很少与人交往,但或许是因为钟离广博的见闻,与钟离一见如故,成为知交。
“先生许久不见,这次来我这里是想做些什么吗?”女孩问道。
“此番前来,是想请教方才的戏。”钟离也不隐瞒。
“先生说刚才的' 伏龙 '啊,那是青红戏班《璃月曲》中《往事书》的最后一篇,记载了三千年前帝君与巨龙相遇的故事。他们相遇、相知,最后拔剑相戮于南天门,龙战败身死道消,帝君战胜却因此远避尘世。”
“有时会好奇伏龙所记载的巨龙到底是谁,可翻遍璃月史书也没能寻得它的踪迹,或许它被人遗忘了吧。”女孩回头看着钟离,“先生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未曾听闻。”
“可能这么问有些冒昧,先生,青红古书上所记载的,都是真实的历史吗?”
“是,我云家三千七百年浮生大戏,以史入戏,不妄言、不虚构,代代言出如刻磐石,唱的从来是确信的史实。”女孩说到这里微微仰头,看着墙上的青衣有些出神,“青红所记录下来的戏剧,都是发生过的。”
“明了。”钟离微微欠身,“既然知晓了所求的故事,那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走出房间,听见云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伏龙是浮生戏中最难的一幕,青红代代班主当用一生去试着演绎。此前我始终无法领悟戏中的感情,今天在台上看见先生,不知怎的,忽然就悟了。”
夕阳在天边沉下,用残存的一抹霞光把世界染成枫红,钟离站在街边的酒家里,买着他家最有名的桂花酒。
“客官今天买酒,可是和老友有约?”卖酒的店家爽朗地笑着,“我家桂花酒啊,最适合在重阳节与故人共饮了。”
钟离笑笑,摇了摇头:“不是的。欲买桂花同载酒,只可惜故人……”
……何日相逢。
故人?
他愣住了,在他六千年的岁月里,有什么人可曾与他时时共斟吗?
今天是重阳节,我买了一壶酒,酒是紫粱坊顶有名的桂花陈酒,芳香醇厚,我们坐在绝云间的阳光里银杏下共斟,你一定喜欢。
可是……你是谁啊?
钟离捂住头,感觉遗忘了什么。
(已获得原图大触Li0n授权,太太因为最近在申请漫展,所以图片需要带水印哦´-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