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看着苍劲虬结的的巨树,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退下岩神之位后,曾经徘徊在梦里的低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来的陌生的画面,那些片段不甚清晰,像是被刻意涂抹过一般,只留下回忆时涌上心头的酸楚。他觉得他忘记了什么,和一个人有关,那个珍贵的、怀念的、陪伴他多年的、绝不能忘记的人。

这些日子钟离想啊想,终于想起云瑾曾对他说过,在‘ 伏龙 ’的故事里,南天门下封存着巨龙。于是他来到了南天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古树。

他这一生自负见闻广博,却不曾记得璃月何时有过破土而生的地脉古树。不,不仅仅是地脉古树,准确的来说,他脑海中关于南天门的记忆,都了无踪影了。

这时他看见了那柄剑,那柄沉重的、威严的、古朴无锋的大剑,它笔直的插在树根处,仿佛一块苍老的碑。

钟离走近凝视着那柄剑,剑脊宽厚、剑身修长,造型优美的恍若鬼斧神工,整体呈现出石珀一般明晃晃的金色。大抵真的是神造的吧,钟离想着,出自岩王帝君摩拉克斯之手,已然被他遗忘的造物。

“无……工吗?”他念诵着雕刻在剑铭上的璃月古文,这应该就是剑传世的名字,它深深地没入树根,截断了南天门的地脉。

拔出来……拔出来吧……只要拔出无工,就能改变这悲哀的结局……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祈求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被无工封存的东西绝不应该重见天日,倘若它再度出世,世界上无人可以阻挡它……另一个声音反驳着。

钟离并不知道脑海中的声音在说什么,那是感性和理智的交锋,他沉默着,在脑海中注视零星的片段。

“韬玉之石,可明八荒……”

是谁在说话?

“韬玉之石,可明八荒。

灿若天星,纵横无双。

天动万象,山海化形。

荒地生星,璨若烈阳。

皎月落枝,南天龙吟。

灿阳一瞬,不动岩心。”

“摩拉克斯,若有缘,他日定将重逢……”

那是一段祝词,为了赞美谁而被歌唱,这歌声如此熟悉,在何时,在何处,被某个故人遍体鳞伤拍着手唱和。

他握住剑柄,感受着剑柄上溢出的闪电与火焰,这是无工被打下的封印,以岩王帝君绝世的神力惩戒任何企图拔出无工的人。

鲜血在手心里炸开,顺着剑柄汩汩淌下。是很痛吧?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对好多东西都麻木了,心脏像是睡着了一样,很久都不跳动一下,以至于如今他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在思考疼痛的感觉。

他开始拔剑,火焰与雷霆顺着掌心攀升,蔓延到他的手臂上,沛然的力量撕裂出触目惊心的伤口,钟离并不在意,他只是握剑、拔出,仅此而已。

无工抬升、抬升,最后被钟离高举着拔出地面,剑尖离开地面的瞬间,南天门阻断多年的地脉沸腾了,肉眼可见的元素在他眼前激荡成乱流,仿佛庆贺着复苏。

但钟离已经看不到那些了,尘封多年的记忆拂去旧日的积灰,在脑海中毫无保留的回荡,往日的神明与龙与遗憾,都忽然变得那么清楚,他捂住因为大量记忆涌入而发痛的头颅,像孩子一般泫然欲泣。

大地传来狂乱的激荡,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巨龙踏着层岩再次来到阳光之下。

“摩拉克斯……你是来……杀我的吗?”龙垂下视线,看着伤痕累累的男人和他手上提着的无工,轻声问道。

那声音那么轻柔,全然不似龙山脉般巨大的身躯,仿佛风吹落叶或者雪落深井,蕴藏了那么多哀伤。

钟离抬起头,记忆被封印后他已经忘记龙很久了,曾经的爱恨如今看来恍若隔世,只有那张沟壑纵横的龙面那么熟悉,一如初见。

“若陀……”那么久没见,你还好吗?当年层岩巨渊那一战,你有伤着吗?你为什么宁可战败,也要将我关于你的记忆封印?他想说很多很多话,想问很多很多问题,但那些话语到了嘴边就烟消云散。

已经过去太久了。他抬起手,抚摸着龙粗糙沉重的鳞片。

“摩拉克斯,被迫面对我,你很不情愿吧?”

“说笑了,与老友相见,自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日在层岩巨渊,我是自愿被你封印的。你是我的老友,亦是璃月人民的神,那时的璃月已经容不得第二个魔神,所以我践行了我们的契约,助你登上岩神之位。”龙用低沉的声音诉说着往事,“在天理的计划里,神与龙是不能共存的。”

“能再相见,已经很满足了。”龙转过身子,就要潜回被囚禁了千年的牢笼,“摩拉克斯,把无工放回去吧。”

“稍等。”钟离用血迹斑斑的手拉住了它,他望着龙的样子,千年之后再相见,它的鳞片不再闪耀它的力量不再磅礴,已经很苍老了。

龙看着钟离的眸子,千年之后再相见,他的眼神不再锋锐他的身形不再挺拔,已经很孤独了。

也许时光真的沛莫能御吧,它在无声无息中让你苍老让你孤独,漫长的岁月里再坚强的灵魂也被磨损,直到你擦亮铜镜凝视自己,才惊觉已经垂垂老矣,只能与故人白发相逢。

“若陀,我已经不是岩神了。”他轻声说道,“旧时代已经随着消逝的神远去,现在是人的时代。”

“如今的世界没有岩王帝君也没有撼地之龙,人们会以自己的方式书写今后的历史,我们可以放手了。”

他抛下无工向着龙遥遥伸手,露出淡然的微笑:“我很好奇这样的世界,你要和我一起来看看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龙把爪子轻轻点在他的手上,“喏。”

三千年岁月如水般悠悠流过,带走了什么,带来了什么?

很多年前神与龙背负刀剑在河山间厮杀,去搏一个万民长安。

很多年后他与他宽衣博带于坊市里漫步,去赴一场盛世繁花。

青崖草长,白鹿踏波,两个人携手唱罢尘歌。

(已获得原图大触Qing_晴空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