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予漆跟着蕾走出大门,他才发现夜之城比想象中要狭窄。
哪怕从人的身份脱离,视锥细胞的增长也没多少,薄云下的月色朦朦胧胧,场景看个大概。
四座堡垒似的府邸包裹着中央广场,没有街道、居民、商铺,只有高耸的围墙与木讷的奴隶。
即使离开蕾的城堡,似乎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枯燥无味。
闭塞迟钝。
乏善可陈。
“怎么样,和你想象中有什么不同?”蕾迈着轻巧的步子,踏进围绕中央广场的檐廊,“广场中心那个颜色不太一样的圆台看见了吗?从外界来的人大多会传送到那里。这座城没有字面意义上的出入口,也没有多余的部分。”
“既然这么狭窄,那你平时入口的食物又是哪里来的?”
“葡萄是神的恶意,石榴是神的仁慈,食物则是——”蕾短暂停止交谈,她的目光投向广场。
圆台的光一闪而过,上面多了一只动物,长着人的头颅、人的手臂、人的双腿、人的躯体、人的五官、人的大脑。
“诶,这里就是夜之城?也没什么特别……”声音听上去是名年轻人,而他的话语没了后半段,他的形体转瞬间被四面八方扑来的黑影淹没。
那些黑影长着动物的模样,有渡鸦、狗、蝙蝠,还有猫。
“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是各城堡的使魔,负责把血肉分批带回去。”蕾接住一直因为装得太满而晃晃悠悠的飞鸟,“你认为每天有多少人出现在餐盘上?”
“不知道,说不定有几亿人?几十亿人?”七予漆并不关心这点,城市的狭小令他不免失望。
在封闭的牢笼中痛苦地磨损无尽的寿命,被长年累月的无聊逼迫,某些东西(蕾)产生难以理解的恶心习性也无可厚非,“我是不是该问问我为什么没变成碎肉?”
“你刚才脑子里产生了什么失礼的想法对吧?表情真是好懂。”蕾放开渡鸦,任它飞走,“不过是随意的抽签,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想也是。”
“我更愿意相信它的确会选择,可是这选择的意义谁也答不上来。”黑影飞往的方向传来悠然的女声,这是七予漆几个月来第一次听见蕾以外的声音,中音、婉转,带一点温度。
留在夜之城的只有怪人,即使心中早已了然这项前提,当他的视线转过去,依旧被小小地——或者说狠狠地——吓了一跳。
她有着漆黑如瀑的长发,发尾切得整齐,下落的眼角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令漆黑的眼眸显得更加忧郁。
躯体外包裹着薄薄的黑纱,隐隐约约勾勒出形状曼妙的胸脯。
女性身上的装饰物虽然众多,但大多都十分黯淡,最显眼的莫过于贯穿双手掌心的十字长钉。
也许是非人的缘故,不仅她的耳朵被一对翅膀取代,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下半身——
身体沿着肋骨的切迹完全截断,层层堆积的内脏受隔膜牵引保持着紧凑的排列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装饰着富有少女气息的蝴蝶结。
唯一支撑她“站立”(称为站立不甚恰当,因为她其实一直半悬在空中)的是完整的脊柱,尖端的尾骨相较于人略长,俏皮地勾起弧线。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届普通人能过正常活着的姿态。
“两位贵安。”她略略低头。
“晚上好,圣女小姐。”蕾装模作样地提起裙摆。
“哎呀,对不起。”注意到七予漆惊讶的目光,圣女有些难为情地道歉,“无论是谁的眷属第一次见到我都会被吓一跳,你要是觉得恶心不用忍耐。”
“……没有的事。”七予漆怔怔地呆在原地,情不由衷地说出真实感想,“我认为很……很美。
“……很可爱。”
“真是怪人。”指尖挡在脸旁,她笑起来,“主教大人的新眷属是个有趣的人。”
“这么说来,是呢。”蕾并未对被称为主教显现出不适,只是偏着头用余光蔑视仆从,“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品味这么奇怪。”她似乎想到什么,“不如让他做你的眷属吧?”
“嗯?当然可以,若这位先生如此愿望。”
“……这么简单就能解放了?”事情的转变如此迅速让七予漆心生猜疑。
“或者……”蕾很快话锋一转,看向七予漆,“你喜欢哪一部分内脏?”
“……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
“这是什么问题,全新类型的人格侮辱?”
“好了,快回答。”蕾总是缺乏耐心。她眼底滑出暗红的微光,“不要扫兴。”
她给出强制的信号,唇角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期待,一如既往,像极了无聊的孩童把了无生气的虫豸注射给行将就木的枯树。
“……我喜欢心脏……大脑,还有肋骨。”不管愿意与否,欲望都从七予漆的口中翻出,曝光在腥味的空气里。
“真不敢相信……你是柏拉图派吗?”蕾完美扮演着优雅的野兽,掩着嘴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正是如此,磔小姐。”她无视七予漆的诘问,向圣女伸出右手,屈膝行礼,“请您如您的名字那样,让眼前这不足挂齿的渺小生命获得救赎,成为他获得自由的牲醴吧。”
“你给我等等,我可没有许这样的愿望。”七予漆挡在二人中央。
“夜之城是枯燥的牢笼,获得的自由是无尽的煎熬——若这便为救赎,只是落入比火雨更恐惧的炼狱之中,这位先生大概还未做好准备。”磔的目光不与蕾相同,她会毫无动摇地直视瞳孔深处,仿佛洞穿心灵,却又不像蕾乐于揭露他人的苦痛。
“啊,说的也是,这家伙只会蜷缩在他人的好意之下,蝉一样寄生在泥地里,吮吸恩惠的琼露。”蕾理所当然一般陈述,“为了让这样的垃圾也能获得分解的价值,至少为你和我制造些微的乐趣吧。”
“他的存在本身不就正给您带来慰藉吗?”磔优雅地歪着头。
“我很喜欢你的伪善,你不会直接答应我的请求。”蕾的眼睛再度染得如夕阳般灼热,她回过头盯着七予漆,绝不遗漏舞台上小丑丝毫的动摇,“所以请你说出来吧——
“说你想要心脏、想要大脑、想要思想、想要她的一切。
“去践踏她的原则、蹂躏她的意志、戕害她的思想、唾弃她的虚荣、诋毁她的信仰、凌虐她的躯壳——
“再将喜剧献给你的主人。”
蕾的话犹如诅咒,使得七予漆的耳畔嗡嗡直响,他的意识仿佛一瞬间被强制切断,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嗅不出、摸不到,唯有舌尖传来一丝淡淡的甜味,兴许有什么东西流入嘴里,盘踞在舌根变为苦涩。
直到触觉缓缓恢复,与自己体温相同的液体从下颚滴落。
然后是嗅觉,仿佛陷入锈迹斑斑的废物回收厂,氧化后的铁的气味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
接着是听觉,最后响起的是齿间咀嚼完毕顺着食道吞咽的声音。
再来是视觉,眼前、手中什么都不剩,地上留着一滩黑色的水渍,以及一些似曾相识的衣物与装饰。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蕾一个劲摇着头,她双手交叉,忍不住抛开惺惺作态的礼仪狠狠跺了跺脚,似乎非常愤懑因自己判断失误而错失一场好戏,“你居然擅自切掉了五感,难道这对你来讲很难接受吗??不会吧,太不可思议了,难以理解。”
“啊,不过。”紧接着她又通过另一层面的自洽获得相应的乐趣,“就这么匆匆一面竟会让你这样拒绝,也不失为一种荒诞。”
“哎呀,真脏。”简略地抛开转瞬即逝的兴致,她嫌弃地挑起一边的眉毛,满脸好笑地发问,“那,圣女小姐的味道怎么样?”
“……”七予漆怔怔地捂着嘴角,微微移动手指擦去唇边的血迹。他不会也不可能径直回答蕾的提问,只是不自觉地舔了舔指尖。
“你这下贱的、卑劣的、恶心的爬虫。”
他微不可察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