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裹着呻吟漂泊远逝,顺风流离至此。及膝的野草已然泛黄,簇拥着荡晃,不为何物招摇。

皮衣打着布丁,布裤破洞没订,草鞋有风穿进,腰间之剑血饮——途经一名浪人为女性,背一破包,眉眼间的秀色被尘垢遮住,身段纤细却一点也看不出瘦弱,自后颈延伸至右手的金属外骨骼有些老旧,表层的黑漆早刮花了,光泽不显。她杀了人,一个大人物。她自认没有犯错,可她的确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几近无处可逃。

女浪人拖曳着身子,腹部的伤口还在发痛,想要自己命的敌人不知何时会找到自己,无论如何,她仍需继续前进……

耳边听到了谁迈步摩擦草丛发出的声音,已跑不快了的她干脆停驻原地,面对她可能的命运……

屹立不动的女浪人,黑色长发随着野草招摇,她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女浪人侧过尘土洗礼的脸,一眼瞥去,背后已然多了一人。那人外骨骼覆盖全身,宛若一台银色的人形机器,看不出身材面貌,背上是一柄重剑,硕大得与女浪人整个身躯相当。

女浪人侧目笑道:“看你这身的型号,不像是官吏士兵……让我猜猜,是想拿我脑袋去换钱的赏金猎人?还是已经收了钱,要来杀我的佣兵?”

“那重要吗?”那人冷冷道。

“当然不,都是为了谁的钱,想要我的命。”说着,女浪人转过身,拔剑出鞘。

那人也不多说一句话,抄出重剑径直砸向女浪人,动作之轻松,仿佛这硕大的剑没有重量。

女浪人身形向后一弹,将攻击躲过,看似写意,实则拼尽全力。腹部的伤口因为这一动作撕裂,血渗得厉害。

“力速有余,灵活不足。”女浪人抖剑刺向那人,口中念念有词,试图吸引那人的注意,那人却未受影响,极其专注于战斗,他抽剑回挡,重剑像是盾牌,挡住了女浪人先前瞄准的破绽,无懈可击。待女浪人的剑撞在重剑上,那人将重剑向前一推,女浪人整个被推飞了出去。

及地一个踉跄,女浪人终于站稳,那人却一点偷闲的时间都不给,重剑又抡了过来,生死仅在一念之间。

来者势大力沉定然无从招架,只有躲闪。后闪或侧闪就算侥幸躲过攻击,仍然会陷入随后袭来的猛攻不得抽身——为此,女浪人竟迎着重剑一个滑步向前,向死而生。

那人没料到女浪人的身位走向,自己的装备也不允许自己中途变招,只好放那女浪人溜到了自己的背后。

女浪人右手持剑,对准那人背后外骨骼上一个稍稍隆起的部位,嘶吼着将剑刺进。剑只刺进了两三厘米,甚至不能伤到肌肤,那人却瘫痪般倒下,动弹不得——制动他外骨骼乃至生命的关键被破坏,他无法凭借自己血肉的力量负担这一身装备。

女浪人也脱了力,跪倒在草间,勉强搀着剑,不至于彻底倒地。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

“去死!去死吧!”那人倒在地上咒骂,他已经无计可施。

“冷静些吧,干这行的,没想过这天吗?”女浪人微笑道。

“少说两句话,婊子!”那人只是骂。

“你要来杀我,我管不着你,我要说话,你也管不着我……”女浪人语调愈发轻了,不是她有意温柔,只是她实在不剩多少气力。“再说了,能有个女人陪在你边上说话,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哈哈哈哈。”那人一阵冷笑,呼吸已已经略显急促,说道。“你看看,我杀了你吗?你杀了我才对!”

“你不还没死吗?”女浪人微笑不改。

那人开始喘粗气,明显地呼吸不畅,说:“枢核被毁…我又该怎么活?”

女浪人左手摸着颈背上外骨骼略微凸出的部分,道:“想活下去?要不要我将我的枢核拆下来给你?”

“哼,事到如今…你还要来…还戏耍我?”那人气息愈发不稳,痛苦道。

“如果我真的懂得安装拆卸那东西,一个开心,可能真就这样做了……”女浪人失去了太多血液,只觉得自己手足发凉,意识愈发模糊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说道。“你要死了,我可能也活不了,我要是死了,倒也不算是一个人上路……”慢慢地,女浪人的声音已有如梦呓。

她搀着剑的手也没了劲,倒下了,不清不醒。

夕迟西暮去,曲罢不留行;

云火燃万籁,来人不予情。

天涯沦落处,惊鸿掠过影;

浪迹非所愿,乡土护我灵。

黄昏时分,愈发暗淡的日光催人踏上归途。

归去的路上,有两名青年扛着钓竿,却没带上鱼篓,不收获哪怕一条鱼,有意空手而归。两人间的阵阵谈笑,给这片泛黄的荒草染上了不少生气。

两名青年皆是一袭便于行动的素色短褐,他们毛发纯白,其中一名青年长发为丝带束起,另一名则发长稍短,刚好掩住耳朵。两人面貌有些许相似,相比起长发青年的容颜俊美,短发青年缺了一分俊美中的“美”,多了些自然与舒适。初识他们的人常常被长发青年惊艳,熟识他们的人又不自觉地被短发青年吸引。

这方草地属“苍巫”国领土——苍巫国中人士以巫族为主。巫族人发色尽白,形貌体态与一般智人相近,然而,较于智人,巫族就算没有“枢核”也能在这世间生存。巫族视那些靠“枢核”维生的智人为“浊器”,是被他们信奉的神祇所遗弃的一族。

苍巫传说,古时夜空中不似现今这般挂有两轮明月,第二轮月亮出现时,神也随之降临人世。神恩施万物,泽被苍生,拯救人类于苦难,给予人类信仰……然而,许多无知愚昧的人向神挑起战争,不断忤逆神的意愿,他们的举动将神惹怒,神灵们尽皆离开,不愿再眷顾世人,仅留下了巫族作为神的代行者。

巫族是神子,拥有使用神赐恩惠的权利,神赐恩惠充斥于世间,巫族称之为“真灵之气”,往往简称为“真气”。巫族之人天生与真气亲和,能通过真气来达成神迹。而作为神罚,智人非但无法运用丝毫真气,还会受其毒害——自智人步入青春,真气对其人体的破坏便开始逐步展现,成年智人一旦暴露在真气之中,不时便会一命呜呼,是故智人将真气称作“源毒”。在源毒当中,却仍有智人得以生还,继续繁衍生息,这全得归功于一种被称作“枢核”的巧妙装置。枢核被植入人体,能将“源毒”转化为一种被叫作“源质”的能量为人所用。这装置是多数巫族眼中“浊器”们逃避神罚的邪门手段,也是所有智人成年的标志。

这对归途中的青年便是巫族中人。他们归去的地方位于“州离城”,州离城乃苍巫边境之地,是苍巫国防的关键要塞之一,由皇亲国戚直接管辖。城主名义上为当今苍巫三公主“黎素圣女”,政事实际由其入赘的丈夫操劳。长发青年即是黎素圣女之子、苍巫皇孙,随母姓苍,名凛。短发青年虽为苍凛堂兄,地位却远不及其堂弟,叫做荆夹。

当日,苍凛与荆夹一同远足至郊外钓鱼,事先便决定要“空手而归”,将钓得的鱼全数放生。苍凛的行程并不自由,此番谎言去书阁进修,不希望有人陪侍打扰,作庶民打扮悄悄出城,才得以与荆夹一同在城外游玩。

“若每日都能如今日这般,能有多快活?”苍凛借着夕阳发出感慨,道。

“你可知你说了什么?苍公子。”荆夹泼冷水,笑道。“似这般早出晚归地玩耍,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你这身份,怎能成天在外撒野?”

“我也就想想。”苍凛讨个没趣,苦笑道。

“嗤~”见了苍凛这副无奈样,荆夹漏出了一声笑,道。“话虽如此,若还有机会像今天这样,我是一定奉陪的。”

“哈哈,那再好不过!”苍凛笑道。“要不我们再走慢些?”

“还慢些?”荆夹道。

“现在回去已是不早,再晚也都是晚,没多少区别。”苍凛道。

“那我就遵命了。”荆夹道。

来自他乡的风吹过二人的身畔。

荆夹吸了吸鼻子,道:“有气味。”

苍凛也跟着吸了吸鼻子,可他没闻出什么端倪。

“血。”荆夹道。“有血的气味。”

说着,荆夹便向某一方位跑去。尽管不明所以,苍凛也跟了上去。

苍凛从后方看见荆夹蹲起身子,走近后放低视线,发现草丛中躺着两人,都似已不省人事。缓缓走近荆夹,见荆夹把钓竿扔在了一旁,正探着两人中一名女性的鼻息。

荆夹发现躺倒的两人时,视线迅速扫过,确定两人都并非苍巫人士。苍巫国中,巫族以外的人种几乎尽是巫族奴仆,同时,巫族向来鄙夷诸如外骨骼之类与枢核技术挂钩的产物,巫族人不能使用,巫族的智人奴仆更不被允许使用。而倒下的两人既非巫族,且都配置有外骨骼。

两人中一名为女性,她一头黑发,满身尘垢,衣物破烂,似乎失去了意识,却仍然没放开手中的剑;另一人性别不明,荆夹眼中他不过是人形的金属块,这金属块的背后一微微隆起的部分被开了一道口子,口子里逸出一丝黯淡的光。荆夹探过女性的鼻息后,发现她尚未气绝。

“这是怎么回事?”背后的苍凛问荆夹。

“或许这两人有什么恩怨,误入了苍巫境内,在这打了个两败俱伤。这也不过是我的揣测……”荆夹说着,利落地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一条长长的布料。荆夹为此少了一整条袖子。“中午喝剩的酒,能否予我一用?”荆夹又对苍凛道。

“嗯? 行。”苍凛应道,将腰间携带的葫芦解下,递给了荆夹。

荆夹拉开了那名女性腹部的衣物,苍凛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随后发现,女性腹部有道血淋淋的伤口。苍凛还没大反应过来,荆夹已经令布条浸了酒。

荆夹用酒浸过的布条给那女性做了个临时包扎后,道:“她失了太多血…我得带她进城救治。”

“救治可以,带她进城是否欠妥?”苍凛劝道。

“若不进城,她必死无疑。”荆夹向苍凛无奈一笑,将那女性的剑收在腰间,又将女性横抱起来,道。“你知道我的故事。”

“我知道,也理解你——她虽有恩于你,又同这位何干?我和好些个城邦的智人打过交道,尽是些虚伪的家伙,说他们是浊器丝毫不为过,你要救的这位是怎样的为人,谁能知道?将她带入城中,势必会给你招致许多麻烦,这值得吗?”苍凛连问。

“我们此番外出钓鱼,说好将钓上的鱼尽数放生。我们便当此女是钓上的鱼,似其它鱼一样让她生还,如何?”面对苍凛的质疑,荆夹只道。

苍凛觉得荆夹不够谨慎,叹了口气,他知道荆夹向来不听自己的劝,也不再争辩。心中仍难免为此烦躁,不满地踢了一旁的“金属人”一脚,只听得哐当一声,不快竟莫名平复了不少,又道:“这铁疙瘩呢?你拿他怎样?”。

“此人枢核损毁,苍巫境内无人能治,现在去治也来不及了,定然已活不成,给他丢这就好。”荆夹迈开了步子,向州离城的方向走去,此间解释道。

苍凛听荆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对这金属人浑不在意,同对那女性的态度对比鲜明,疑道:“你是看上此女了?”

荆夹回头冲苍凛一笑,驻足道:“谈不上,但你要这么想也行。”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苍凛捡起先前荆夹丢下的钓竿,跑了几步追上荆夹,感慨道。

“我们快些进城罢。”荆夹没理会苍凛的那句话,道。

“唉……好吧。”苍凛叹道。

“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允是不允?”荆夹道。

苍凛想都没想就答道:“我自然是允的,有什么事你提就是。”

苍凛常常想以自己的便利给荆夹帮上些忙,却往往会被自己这堂兄拒绝,荆夹自己也极少问自己要什么,今日可算是个例外了。

“我们统一一下口径。”荆夹道。“进城时若有人问起此女来历,我便会这么说——你我在外游玩时,见有人兜售一个浊器,她刚到苍巫,犯事负了伤,手上的铁壳子还没来得及拆,我对她很有兴趣,你便将她买来给我作奴仆。”

苍凛点头,道:“若宣称她是你的奴仆,是能少去不少麻烦。”

“下次我带酒来找你。”抱着不明来历的女性,荆夹平稳地跑动起来。

“我等着。”苍凛跟上了荆夹的脚步,笑道。

荒草间,行经处,说不知愁,愁却风中嗅。

抚剑铗,琴心铸,虽不好酒,酒在人间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