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追忆
“吱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猎魔人用消防斧背面的尖锥撬开生锈的卷帘门锁扣,然后“呼啦”一声将其推起,莱娜在同时用手电筒摸索到内部的电灯开关。
一阵电流蜂鸣,吊顶大灯一个接一个开启,令人心安。昏黄的光线照亮医院地下车库中一辆辆积灰的载具,福特、道奇……甚至还有一两辆奔驰,不过更多的还是等待出发的救护车。这些厢式货车改装而来的载具此刻已经无人使用,有两辆车后门开着,绑了担架的移动病床刚刚向外露出一半,但上面没有病人,车里也没有医生,好似工作进行半途人们都忽然消失了。
地下车库的另一侧,卷帘门紧紧锁着,如果莱娜没记错,外面就是地下车库入口,联通着市立医院背面的大街。
猎魔人先是推了推卷帘门开关,没有反应,然后再用斧柄敲击卷帘门的金属表面——鳞状的铁片相互层叠,坚硬如铁,而如果是现实世界,卷帘门会随着推力向外略微凹陷。
“这里不是出口。”爱德华扭头看莱娜,她正在检查一辆救护车的内部,“我们要另寻出路。”
“先来看看这个——”莱娜从救护车尾部跳出来,身上跨了一个新的单肩包,“接下来不管是什么问题,伤口感染至少不会是其中之一。”
白色的单肩包上画着红色的十字:两条蛇相互盘绕着爬上十字架顶端。背带不长不短,跨在莱娜肩膀上拉的很直,可见包里一定装满了药物。
“让人想起战地医生,”爱德华回望四周,想到也许这些车里会有不少他想要的东西,“需要我帮你拿着吗?”
“不,不用了。”莱娜说,“有些东西还是我自己拿着比较好”
“好吧。在此之前我们也许能再搜寻一下补给。”爱德华在莱娜眼中看见了此前不曾有过的情感:戒备。但在这片与现实世界相差甚远的地方,适当的戒备是很正常的。因而爱德华只是将视线转移到停在走廊的一辆辆汽车之上,主要是盯着油箱盖。
燃料驱动的不仅是汽车,也是世界。爱德华由衷赞同这句话,尤其是当他用汽车后备箱里搜出的橡皮软管将汽油一点点抽出到玻璃药瓶之中的时候。将软管一端塞进汽车油箱直到触底,然后将另一端放低,用嘴猛吸一口——珍贵的易燃液体便哗哗流出。空气中很快便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汽油味。
少女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清点着背包中的药品:防摔酒精瓶、酒精棉、手套、口罩、消毒纱布、绷带……还有生理盐水,这些药可以用好久了。
“好多东西啊,这下子绝对不用担心意外受伤了吧?”赞许的女声在身前响起,在莱娜听起来却毛骨悚然,“你把这些东西留给自己的确是明智之举。”
抬起头,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蹲坐在她身前,爱德华在远处顾自忙碌着。
“不用试着叫他了,只有你看得到我,只有你感觉得到我。”周围的声音似乎消失了,莱娜忽然觉得女人金色的眼睛很漂亮,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我……我见过你。”
“但是你想不起来在哪了,对吗?”女人说,“你现在还不能想起来,这是游戏的规则。”
莱娜强打精神质问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现在很混乱,很无助,就像溺水的人,遇见什么东西都会死死抓住——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置于死地。”女人理了理自己的一头长发,“我想帮你理理思路。”
“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被自己的过去困住了,他只想走出去找到所谓的真相。当你毫无用处后他会怎样对你?”女人的声音好似有魔力,将信息水银似的灌输进少女的脑海之中,莱娜无法拒绝,“想一下,他有武器,有力量——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当你告诉他离开医院的方法后她会怎么对你?”
“不是这样的!爱德华他——”
“他怎么样?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怪物,一个人自身都难保,还要怎么样去当救世主呢?”女人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莱娜的短发,“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吧,醒来之后你会忘记我和你说过话,也会重新思考和他的关系——”
从救护车里搜到的空药瓶很快被一个个灌满,汽车窗帘被扯成布条揉成团作为瓶塞——必要时也可以作为引信。爱德华将这些小型燃烧弹放进腰包,拎起斧头准备离开地下车库,走之前他也没忘记将卷帘门原封不动的关回去。
“莱娜,我们走——莱娜?”
少女蹲坐在卷帘门前,艰难的喘息着,几分钟前还维持着的兴奋劲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我……我要休息一会。”
猎魔人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现象——有经验的前辈会将其称为“累坏了”——人面临危险时往往会攒起一股劲,或者是医学上的“肾上腺素飙升”。莱娜靠着这股劲砸烂了蜘蛛,扳动了卷帘门开关,还把即将被腰斩的爱德华拉出殉道的悲惨命运,但等到这股劲过去,所有的疲劳一起袭来,这个了不起的少女就再也撑不住了。
幸好现在两人没有面临任何危险。爱德华打开水壶凑到莱娜嘴边问她要不要喝一点,得到的答案是不用,莱娜说她想吐,但吐不出来。沉默了一会,莱娜脑袋一歪,静静地睡着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猎魔人背上斧子,一手搂着肩膀一手搂住膝盖,将莱娜抱起来,思考着解决对策,发现自己除了让她休息以外做不了别的事情——人贿赂不了自己的体能。
走过漫长的走廊,圆形大厅就在十米开外。射入大厅的天光开始偏斜,似乎中午已经过去,要到下午了——如果时间到晚上会怎么样呢?
“……你永远也赶不上她……”
来自身后的低语让猎魔人打了个寒战,走廊出口似乎瞬间拉远了,后方地下车库入口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留下一片黑暗。
“滚开。”爱德华轻声呵斥背后的恶灵,一边加快脚下的速度,但他踩中的仿佛不是地板,而是泥潭,举步维艰。
“我是在帮你啊,爱德华。时间在流逝,你也担心她会把时间拖延到夜晚对吧?带着这个累赘你永远也赶不上米瑟莉。”是那个酒保,猎魔人认出了那个声音,“把她留在这里吧,剩下的事情交给黑暗。如果你怕她反抗,就用那把斧子——”
“闭嘴——!”吼声震天响,身后的黑暗片刻之间消退了,光线敞亮,两人已置身于医院大堂之中。
恶灵离开了。猎魔人清理思路,脑海中没有半点想要伤害莱娜的想法,不错。
“爱德华……你觉得我是累赘吗?”怯生生的女音从身下传来,躺在猎魔人怀里的少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双目带泪,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会抛弃我吗?”
爱德华在心里暗骂一声。它们撤退,不是因为猎魔人战胜了它们,而是因为它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孩摇摇头,显得很混乱,“我只是突然、突然就很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猎魔人轻轻蹲下松开双手,莱娜马上靠着墙缩了起来,双手合抱,下颌顶着膝盖——这是无意识自我防护的体现。恶灵一定是趁少女沉睡的片刻植入了不信赖他的暗示。
“我不会抛下你的,莱娜。”爱德华对少女说话,但没有得到回应,他几乎可以看到少女的潜意识深处,有潜伏的恶灵正在狞笑,“你想休息就休息……久一些也没关系。”
“爱德华,”少女没听见似的问道,“海瑟薇是谁?”
“她是……我的一个故人。”恶灵,你究竟想干什么?
“撒谎,”莱娜将头扭过去,“我之前进入你意识的时候看到过她……你杀了她。”
“你想听么?你要我告诉你真相吗?”男人轻轻坐下,双手像少女一样合拢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宽大的手掌中握紧了一支粉笔,“我可以讲给你听。”
“讲。”少女回过头来,面无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爱德华双手交叠轻轻摩挲,回忆在脑海中化作语言流泄而出——
##1952年 4月8日 英国 伦敦
白教堂区,伦敦市家喻户晓的贫民窟,却也是猎魔人们在英国的立足之地。
在一片公寓楼围起来的空地上,少年飞奔穿越种种障碍,躲避着追逐他的猎犬——这可不是一般的犬类,而是牧羊犬与獒犬杂交出的品种,既拥有力量也不乏智慧,但更多的则是享受猎物血肉的残忍。
前些天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湿滑,少年脚踩上一块扎根不稳的草皮,当即摔了一跤,弄得嘴里一股泥味,胸口和裤裆马上变得潮呼呼的。
还不等他屈膝站起,身后穷追的猎狗已经扑将上来。
天呐,简直像压上来一个人。少年护住脖颈,向侧方猛地翻滚,原本找准了立足之处的猎犬便从青年身上滑了下来,然而以此争取到的时间仅仅够他翻个身。少年刚将上身仰起,猎犬便再次猛冲上前,发黄的尖牙之间滴着的唾液垂落到少年的胸口。
少年擒住猎犬两条前足与脖子的拐角处,猎犬没有锁骨,前足的力量并不大。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猎犬不可能永远使全力朝他扑来——但他能撑到猎犬懈怠的时候吗?
带着血腥的臭气扑面而来,酸痛的双臂上传来的冲力似乎永无止境,但这一下又一下的进攻之中,代表着间隔越来越大。是时候了,手臂的力量到达极限,少年腾出一只手,抽刀刺向这凶狠的罗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完全失去了抵抗攻击的能力,尖锐的牙齿很快就要刺破脖颈的皮肤——
“嗷呜——”绵软的哀嚎从少年耳畔响起,突进的利齿失去了力量。少年趁热打铁,将刀尖用力下顶穿过畜牲的肋骨,随后直取心脏,最后再猛的抽出,用力扎进气管……
确认猎犬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体征,少年将尸体推向一边。喘着粗气起身。在他的身后,穿牛仔服腰间持枪的男人正朝他走来。
少年刚刚回头,迎面而来的一记重拳便将他打翻在地,正好倒在猎犬大张着嘴的尸体旁,望着以两排尖牙为边界的黑洞,少年的胸口泛起一股恶心,随即他便双手撑地狠狠地呕吐了出来,呕吐物中混杂着口腔伤口的血丝。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托马斯从少年腰间的皮带上抽下左轮枪,掰开弹巢,将六发打空了的黄铜弹壳一粒粒倒在地上,“你是一个有六发子弹的猎魔人,却哪怕连一只狗都射不中。”
“我很抱歉……我令我的族人蒙羞……”少年支支吾吾地念起猎魔人的忏悔誓言,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条狗如何离奇地躲开了那六发震手的弹丸,以及是不是所有的猎魔人在出师之前都要挨尽师傅的打。
“下一次再浪费子弹,我把你打到下不了床。”男人回过身去,宽大的衣摆随之飘起片刻,“罚你节食反省,今天没有晚饭。”
留下这一句绝情的判决,男人将没收来的枪插进腰带,自顾自向连接街道的巷子口走去了。此时距离他的一身行头和双枪成为赠给少年的遗物还有十二年时间。
伯明翰的春季夜晚来临很快,相对的,饥饿的折磨也来得很快。当然这里面也有少年没吃午饭的缘故——这是他上一次训练得到的惩罚。就在肚子呜呜叫的声音到达顶峰时,少年脚下一拐,从通往公寓的道路转向记忆中的那片“伊甸园”。
这宝地位于福雷蒙大街中段,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宠物店”。
“哎,我们的大英雄又来啦?”坐台看店的少女捋了捋自己的一头黑发,从凳子上跳下来迎接少年,“训练情况如何?”
“情况好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海瑟薇。”少年不是有意要如此刻薄,只是他不想表现出软弱的那一面,“我终于解决了一头伪狱犬,但托马斯显得比不得不亲自动手的时候还要生气。”
“就算你把撒旦的头砍下来装在黄金盘子里交给他,他也会抱怨太闪眼了。”海瑟薇对少年露出一个理解的笑,“你的伤口痛吗?”
爱德华赶忙把脸遮起来:“还好……”
“让我看看——别动!”少女拉开青年的手,仔细查看他被擦破了皮的红色脸颊,“等着,我去拿一些药来。”
“我说了还好……”爱德华不满意的咕哝道。
“等伤口肿起来让你眼睛都睁不开可就不好了。”海瑟薇容不得爱德华反驳,用猎魔人们常用的草药膏糊上爱德华的脸,然后在纱布上画了一个小巧的象形符号:“Kalasa Burua Hanti——”
草药的药力被咒术加强,清凉的触感一下子席卷爱德华左半边脸颊,少年感觉好多了。
少女不仅是宠物店的店主,也是暗中为猎魔人们提供训练犬与猎犬的卖家。可以说白教堂区几乎所有的猎魔人都和这个少女打过照面,而且无一不喜欢上了她,但对于她的身份,少年还有一层顾虑。
“你中途退出猎魔人的培训就是因为被老师刁难了吗?”
“什么?不,我退出是因为别的原因……”海瑟薇将视线移到一边,“想要点吃的吗?”
“……”少年轻轻点头,而少女早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海瑟薇走进货架间,当着商店两侧塑料柜子里阿猫阿狗的面将两罐肉狗粮和一包狗饼干递给少年:“我只有这些了,你可以走后门到下面的仓库里去吃,那里是绝对不会被看见的。而且今天还有惊喜。”
“有劳了。”少年接过少女递来的钥匙,打开仓库门下去。
地下室光线苍白,排风扇发出呜呜的叫声,吹出的风让少年打了个寒战。
“哐当——”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圆圆的罐头从货架间滚出——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少年绕过货架,随即明白了少女所谓的惊喜:他的好友约翰也在这片秘密领域之中畅享着宠物食品。
“嘿。”少年轻声向朋友问好。
“嘿!你也来啦。”约翰一幅喜出望外的样子,“你也被罚了?”
青年点点头:“你呢?”
“老样子……一天要背成百上千条的恶魔和‘以太’知识点,我都要疯了。”
看来文职人员也不比武职好受多少。少年静静聆听着约翰连绵不绝的唠叨,打开了罐头。
狗粮罐头闻起来香气四溢,但吃上去就只有微微的咸味,脂肪和油很少,肉质纤维显得干涩,就像去除了面粉的香肠,但比起西北风还是好吃多了。少年没一会就用塑料勺把罐头清扫一空,然后把饼干当零食吃,就像看电影的观众会做的那样。
地下室当中也有不少狗笼子,里面装着用来给猎魔人训练的狗,此时此刻它们都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睡的香甜。青年走过几个笼子,将罐头里的残羹送给那只叫凯奇的狗。以凶狠为目的的杂交并没有夺去凯奇睿智的眼神,也保留了它黑白的斑纹色彩,不知为何,少年就是喜欢这样一条狗,但也是这样一条狗,它终究是要死在猎魔人的刀枪之下的,不过,海瑟薇担保她会尽量晚的把这只狗卖出去。
隐约间,海瑟薇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但她似乎在和谁说话:“是……没错……”
少年和约翰同时住了口,他们都不希望有人知道他们在下面——尤其是找来的人可能是托马斯的时候。
“明白……仪式很快进行。就在下周……祭品已经准备完毕了,那些狗,对……”
两名少年屏气凝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些什么。
十分钟后,海瑟薇送走了来者,还端着两块蓝莓派走下台阶:“这是凯特大妈做的,她送太多了,我吃不完。”
两名青年故作热情的接下盘子,但在少女走后就把蓝莓派全喂给了狗们。
“约翰……我们得和托马斯讲讲这件事。”少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需要拿狗做祭品的仪式意味着什么。
约翰沉默着点了点头。
夜晚,白教堂区猎魔人总部里点着大灯,托马斯将双脚搁在办公桌上,从两脚掌的分叉间看少年的脸:“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没错。”少年故作镇定地回应道。原本约翰应该和他一起来的,但半路又因为一场急病而作罢,只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这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
“在我搜查这个女孩的住所和商店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男人眼睛微微眯起,“你为什么要告密?”
“因为……召唤恶魔的仪式是——”
“不!我要听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指控是在剥夺一个人的性命。”男人不满的摇晃着脚丫,“如果你只会回答教科书上教你的东西,我宁可就此罢手,任由那家店方圆五公里以内的人全都因仪式而死。”
真话?少年求索着自己的内心,然后有些颤抖的回答道:“因为、因为她骗了我!我让我以为她是一个朋友,一个好人……她和我说过她会让凯奇活下来……但她只是一个女巫!”
说完这番话,少年有些难堪的看了看托马斯,生怕他又站起来朝自己挥出铁拳,但出乎意料的,他只是镇定地站起来而已。
“……这倒听上去像是个理由了。并不高尚,但很真实。”男人走到少年跟前,用臂弯将他的头狠狠往自己胸口怼了怼,“编造的信念是没有办法和恶魔对抗的,单纯的恨意都比虚假的信仰更可靠。我去调查,你等着就好。”
看着托马斯高大的背影离开办公室,少年感到一阵恍惚:无论托马斯的调查结果如何,他都在此刻将一个人置于死地。他当时不知道这种恍惚的感觉名字叫后悔,也不知道这种情感将跟随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很长时间。
在那之后有一整天,约翰都没有再出现过,而少年也没再去那家宠物店。直到三天之后,托马斯调查完毕,证据确凿。
4月11日上午,少年带着约翰去看行刑的场地。约翰看上去真的病了,脸色苍白眼眶深陷,好像这几天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少年和约翰先后走进白教堂区那块隐秘的空地之中,这片地方两人都曾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陌生了——训练用的木桩和障碍物被清理一空,中央立起了一块插着木桩的平台,那是用来捆绑受刑者的。
在平台四周已经围起了用于容纳观众的木台阶,如同古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两名少年坐在看台顶端,想象着海瑟薇穿着粗麻布囚服,被某个猎魔人粗暴的拎上刑场。她的视线会和他们相会吗?面对着这两个置她于死地的玩伴,少女的心中会想些什么,是宽恕、忏悔,还是恶毒的诅咒呢……
爱德华忽然感觉有些害怕了。
“……我待不下去了。”约翰冷不防地说道,“我得回家。”
少年望着玩伴汗湿了的脸,觉得自己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他试着品味告密时自己的想法,但如今那想法已经像是嚼了太久的干肉块,已经无味而难以下咽了。但少年不愿意表现出这一点:“看行刑的人随时可能会来这里,你想让他们看到我们像落水狗一样逃跑吗?”
约翰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行刑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如同少年预测的那样,半圆形看台很快坐满了观众——他们都是猎魔人或者是猎魔人的亲属和学徒。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这场好戏的主角的上场。天空中满是乌云,四周的空气烦闷而逼仄,让人透不过气来。
终于,在巷子口,少女被两名猎魔人押送着走上刑场,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脸被漆黑的麻布袋罩着,但步伐依旧端庄沉稳——她从小就有一种公主气息,而且从不曾放下。从双手被反绑在木桩之后到脚下铺满稻草,海瑟薇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直到行刑者问:“女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不是女巫。”少女气息平稳,听不出一丝的恐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正义。我没有败坏猎魔人的名声,我死得其所。”
这时少年已经可以听见人群中传出的抗议声。猎魔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被定为女巫的少女抗议,少年吞了一口口水,觉得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也可能是托马斯搞错了——但万一这只是恶魔的计谋呢?
行刑者一直听着,直到确定少女已经没有话说,才打开弹巢,一发发装填子弹。行刑者是一个少年和约翰都不认识的猎魔人,他们有些庆幸托马斯没有抽中签来行刑。
“砰——砰——砰——”枪响盖过了世间一切其他声音,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少年以为自己在六声巨响之间听到了少女的闷哼和哀嚎,但这是不可能的——猎魔人行刑的顺序是一枪头颅,一枪脖颈,两枪肺部两枪心脏。如果行刑者称职,少女在第一枪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啊——”约翰的病好像又发作了,他狠狠的揪紧自己的头发,呻吟着,然后又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两行清泪和海瑟薇跨间失禁的尿一起撒下。
“呼——”猎魔人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尸体下方的草堆。火焰迅速升腾,缓缓吞没了少女的身形,很快,那副带着线条的躯体就只剩下光芒中的一个影子。
处刑散场后,约翰几乎是逃着出了空地,少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追上:
“约翰!约翰!你到底怎么了?”少年的脑海中已经想出了前因后果,“……你前两天根本没病,对吗?”
“随你怎么告状吧,我干不下去、我干不下去了!”约翰吸着哭红的鼻子,语无伦次,“我喜欢她!你明白吗,她拿蓝莓派给我的时候……我他妈都没向她表白过!她居然……居然……”
约翰断断续续的控诉着,随后头一扭向身后的街道跑去,少年站在无助的盯着渐行渐远的玩伴,心想他又要少一名猎魔人同伴了;先是海瑟薇,然后是约翰。
但猎魔人明白,约翰还是会成为一名猎魔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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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你为什么要救我呢?”莱娜说道,“我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的意义在你自己,不在我。”爱德华说,“而且我忘不了海瑟薇——她也许……她也许只是受人蛊惑误入歧途,如果我先调查清楚,也许还可以把她拉回来——但我没有,我直接宣判了她的死刑。”
“所以你要利用我吗?”莱娜似乎又变得警惕了起来,这正是恶魔的目的——用轻微的暗示干扰人们的信任,然后任由怀疑像裂口一样越扩越大,“利用我来自我满足?”
“我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爱德华说,“我来到这里,我寻找真相……都是因为我从前欠下的债,我得还。”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莱娜。”不管你是不是恶魔的陷阱,爱德华想,“如果你相信我就抓住我的手,我扶你起来。”
莱娜看着猎魔人戴手套的手,犹豫着。
快啊,莱娜,抓住我的手。猎魔人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的。
少女双臂放松,缓缓伸出手。瞬间,爱德华看见了她眼中的犹豫,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两人的手臂紧紧攥在一起。
“唔——”
两手掌心相碰的一瞬,猎魔人偷偷刻画好的符文发挥了作用。两人的意识再次连接——
爱德华再一次窥探到了少女的记忆,他看到莱娜离开一栋房子,向站在玄关的一男一女挥手告别,然后是这座医院,一个很刻薄的护士对她说着什么,最后是在金属餐桌上——坐在餐桌对面的是米瑟莉。
“嘿,爱德华。这个丫头现在听不见我说话,我把这段温馨提示送给你:”米瑟莉说,“很高兴你没有一斧头砍死她或者弃她而去——因为游戏的地图在她的记忆之中。她看得越多,想起来的也就越多……把她带到终点,你就会明白我们想做的是什么,到时候,你可以根据你得到的答案来做出最后的选择。”
然后,记忆终止。莱娜全身触电似的弓起,数秒后又放松了下来,一缕黑色的烟雾从她后脑飘起,消失在偏斜的阳光下。
“爱……爱德华?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少女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梦见你要用斧头砍我,然后把我扔在车库里。”
“嘘——”猎魔人说,“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真实到不像是一个噩梦。”莱娜揉着额头,“我记得你要和我讲故事,我差点拔腿就跑。”
“……你还想睡吗?”爱德华说,“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我不会再睡了,我怕又做这样的噩梦。”莱娜摇摇头,站起身来,“我知道还有一个出口……跟我来。”
“是么……那我们走吧。”猎魔人戴上帽子,为枪械上好子弹,与莱娜肩并肩走向医院的走廊深处。
就在迈出几步之后,爱德华的伤口再次隐隐作痛,仿佛在皮肤下埋下了一颗火红的煤炭,随时间流逝终会烧穿。米瑟莉已经对他摊牌:这名少女是她的一名棋子,也必然是猎魔人的利用对象,不管用什么话语粉饰,终究逃不过“爱德华必须依靠莱娜才能到达终点”的事实。隐约间,爱德华似乎可以听见米瑟莉在终点的嘲笑:他的英雄梦和救赎只不过是用来哄少女就范的噱头罢了。
而对于莱娜来说,脑海中奇怪的声音并没有完全消失,“嘎拉”一声怪响引得她回过头去,只见刚刚还是地下车库入口的位置,多了一道颜色刺目的红色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