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还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鳄鱼,被关在水族馆巨大的池塘里,懒懒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有时它们也表演,张开大嘴让驯兽师将头伸进去再拿出来——但那些都不是眼前这一只。四条带蹼的肢体被独属于昆虫的节肢替代,双眼浑浊暴戾,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的腥臭味,这一只拼接而成的怪物是所有下水道工人噩梦的主角。

“哐——”虫兽结合的变种鳄鱼张开大嘴一头撞在值班岗亭的玻璃门上,这个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室因此战栗,莱娜想要向后退,但走不了两步后背就贴上了值班人的木桌子,此刻她和这一头两米长巨兽之间就只隔着一道锁死的玻璃镶框门,而且玻璃随时可能破碎。

莱娜想要大声呼救,但只能发出一阵阵的惊呼,而且爱德华此时不在身边,喊破喉咙也没用。

“哐——”又是一下撞击,玻璃门上出现一片蛛网状的裂痕,莱娜双脚踩在凳子上,然后一跃而上直到踩上办公桌,这里已经是她能退到的最后防线。

“哐——”,玻璃门的下半部分应声碎裂,鳄鱼的长嘴随之探了进来,牙缝中散发出的气味几乎令莱娜窒息。它上下颌紧咬,很快就将木质的椅子的腿部悉数咬碎,简单的就像人类吃巧克力棒。少女注意到,这只魔物没有冲进来将她咬烂的唯一理由是玻璃门的钢制门框将它的两只硕大的前节肢拦在了外面。

但它迟早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是吗?一只小狗叼着木棍进门,第一次会被门框挡住,但第二次就懂得将棍子竖起来了。莱娜不想将希望寄托于“鳄鱼比狗要笨”这一点上。

她举起桌面上的电话机,向所有生物的弱点——两眼之间——砸了下去,鳄鱼发出一声尖叫,听起来就像刚出生的小婴儿,令人恶心。莱娜又抄起放在墙角的扫帚(谢天谢地柄够长让莱娜站在桌子上也摸得到),向鳄鱼的眼睛狠狠敲上去,但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好运,鳄鱼侧过脑袋就将扫帚咬入嘴中,如果莱娜晚一秒钟松手,被咬碎的就是她的大臂了。

爱德华,你应该回来了。莱娜在心中呼唤着,但猎魔人的身影没有出现,现在还没有,而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拖慢鳄鱼的步伐。

“吱——”一声尖利、扭曲的啸鸣,被激怒的鳄鱼向前突进,硬生生将门框向内顶到凹陷,然后张开恶心的血盆大口咬断了办公桌的一张桌腿,莱娜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如果鳄鱼咬断另一只桌腿,她肯定就会像滑滑梯一样从倾斜的桌面上滑入鳄鱼的口中,而它正计划着要这样做。

结局似乎要注定了。

“砰——砰——砰——”几声枪响,直径九毫米的火流在鳄鱼狰狞粗糙的棱皮上打出数个血洞,这头凶猛的野兽挣扎片刻,急忙从自己制造的洞口中抽出身来,恶狠狠的转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嘿,昆虫和爬行类拼接的怪胎,来试试更结实的肉怎么样啊?”猎魔人退空弹仓,换上崭新的弹药,大喊道,“小心别塞了你的大牙。”

下一个瞬间,猎魔人开枪射击,鳄鱼则顶着弹雨向猎魔人冲锋而去,四条节肢丑陋地抬起又放下,支撑着更为丑陋的躯体奔向猎物。

“刷——”一颗子弹击中鳄鱼的左眼,那颗混沌的玻璃珠在强大的应力下立刻爆裂,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血洞,但这头野兽还是凭借着皮糙肉厚将爱德华扑倒在地。

猎魔人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也曾经被这样扑倒过,只不过当时他的对手比现在要小两倍,而且还有托马斯在一旁看着。现在天平的一边放着的不再是自己的尊严和一顿饭,而是赤裸裸的生命。

鳄鱼用节肢将自己支撑起来,头部向下低垂,这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下嘴。而猎魔人能做的就是用双手紧紧抓住鳄鱼的上下颌,绝不让它们有张开的机会——鳄鱼的咬合力很强,但张嘴的力量就没那么强了。魔物粗野的神经意识到了猎魔人的企图,开始左摇右摆,爱德华不得不尽量稳住身躯,否则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被抛进浑浊的污水里,但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发动任何反击了。

要比一比谁先累吗,爱德华在心里闷哼道,就我和你。其实猎魔人并不是全无反抗手段,但他不愿意使用那种力量——或者说,正是为了逃避这股力量他才选择成为的猎魔人。

难道最后还是不行吗?还是不得不——

就在爱德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瞬间,手臂上持续不断的张力忽然减弱,进而中断了,鳄鱼尖叫着翻滚到一边,四肢不住地痉挛,最后不动了。

在鳄鱼尸体之后,是喘着粗气的莱娜,手上三根注射器的尖端闪烁着寒光。

爱德华强撑着身体做起来,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是吗啡,我把我所有的吗啡都从伤口打进去了。这个剂量可以毒死一头大象。(fn)”紧张的情绪已过,莱娜靠在墙上缓缓坐在地面,“……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不会回来了。”

“但我现在就在这里,”猎魔人用大拇指指向一旁,“还带来了个好东西。”

水泥河岸边停留着一只小型快艇,看上去是用来巡查水道的工人留下的。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可以指引道路的地图了。幸运的是地图就挂在值班岗亭的墙上,莱娜和鳄鱼的大闹一场并没有损坏这珍贵的情报。

莱娜和爱德华依次登上小艇,随着马达的嗡鸣向前驶去。水面的波涛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激起莱娜心中的新鲜感,回想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船呢。

“爱德华,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来到这片地方么?”莱娜说,“你要找的那个女巫和我也有关,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实情了。”

这话说的确实在理。猎魔人调整着船舶的航向,记忆回到几周之前。

##1965年 英国 伦敦

夕阳西下,从火车卧铺宽敞的窗户向外张望,伦敦市的天空一片赤红,暗色的阴云盘旋在逐渐暗淡的阳光周围,如同等待着猎物死去的秃鹫。缓缓地,天幕被靠近伦敦市区逐渐高耸的楼房所蚕食,阳光时断时续,终于消失在威斯敏斯特车站的廊柱之下,取而代之的是车站之中水晶吊灯的光。

车厢发出一阵不寻常的颤抖,然后一切都放缓了下来,下车时间到了。爱德华环视背后的包间,绝大部分设施他根本没有用过,除了茶几——他前一天晚上找列车员要了一大瓶冰琴酒和一小杯橄榄,希望可以用醉意压制不断出现在脑海中的不安景象,但眼下酒和橄榄都还剩不少,不安也一样。

男人带的东西不是很多,双肩包和挎包里装着几件衣服和必要的装备。毕竟他也没打算在这个地方久留,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打算在任何地方久留——猎魔人都是天生的无产者。他此行的目的是确认一条讯息。

在利物浦和几个同事解决了码头附近下水道里的水鬼之后,船员莫名其妙失踪后被发现溺毙在港口排水渠下方的事终于没再发生。将大部分的报酬都兑换成现金,几名猎魔人分道扬镳。而爱德华却在海滨的旅馆里临时改变了行程。出现在旅店信箱里的一封信,上面带着猎魔协会在伦敦总部的印戳,要求爱德华在短期内切勿返回,理由只字不提。而另一封信在信箱里压在前一封信下面(也就是说到的更早),出自私人手笔,恳切的请求爱德华赶回伦敦白教堂区的那座大院,“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

双脚踩在伦敦雨后街道的水洼里,爱德华脑海中还在回想着那些困扰着他的信件,让他离开的信件毫无疑问出自某人手写,但这种刻意拉长的斜体字并不罕见,光是爱德华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几个会写的,而让他回来的信件则是用打字机打印上去的,单词拼写有错误,而且因为打字太快,几个键位磕磕碰碰让字母叠在了一起。这两封不明身份的发信人带给爱德华的疑惑远远多于答案。

“先生——”一个穿着风衣的年轻女性挡在爱德华身前,她的脸上画着妆,不过显然不是为了去舞会,“您是旅客吗?”

“没错,刚下火车。”爱德华暗地里查看四周路标,这里已经离协会据点不远了,然后他又将精神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灵体反应,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灵魂好好的呆在躯壳里,没有被恶魔吞噬抢占,也没有受到催眠暗示……这是个好兆头。

男人集中精神的探视被女人视为有兴趣,她将手伸到高高的领口之间:“一个人赶路不会很寂寞吗……?”

爱德华紧紧捏住女人的双手,不让她进行下一步举动,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颤抖:“我不要你身上的任何东西,我只需要你离开这儿。”

“什、什么都不要吗?”女人瞪大了眼睛,显露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青涩,也印证了爱德华的想法:她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而且脸上的妆让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猎魔人从随身的一卷英镑中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塞到女人手里:“什么都不要,还有,妆画的挺不赖……下一次不要再这样画了。”

看着女人收了钱,爱德华接着挥挥手示意女人离开。

“……谢谢。”穿着黑色长风衣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如果附近有发生化魔事件的可能性,那她还是可供恶魔上身的绝佳宿主。任何有经验的驱魔人都会在除魔现场尽量杜绝闲杂人等的存在,不过爱德华的目标更加单纯一些——

“哐——”撬棍打开锈锁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过周围应该没人会特别注意,这片老旧的社区周围尽是不入流的住客。

爱德华的心中涌起一种极端不安的情感,当他打开上锁的铁门,这股情感就更加确定了。曾经被猎魔人作为总部的大院在他离开的数个月间已经荒废,而且看上去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

很多门窗都被拆掉以示其中已经不再住人,而没拆掉的窗户也大都被封了起来,像是为了抵御什么东西。建筑物爬满青苔藤蔓,墙角堆积着死水潭和蚊虫。爱德华几乎能想起来,他在这片广场上被猎狗扑倒在地撕咬的时候、中央竖起火刑架,带着啤酒肚的猎魔人枪毙海瑟薇,焚烧掉她尸体的时候,这些窗口里猎魔人的家眷们探出头来观看的面孔,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伦敦警方对现场的封条。

猎魔人又想起那一封仓促的匿名打字信,和它比起来这一封手写信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陷阱,有什么人正在刻意吸引他去探寻这片英格兰猎魔人的总部——曾经是。

踹在双开橡木门之上,朽坏的门闩立刻一分为二,暴露出后面凋敝的走廊。爱德华点亮手电拿出枪,一步一步向建筑物内部探寻。几具白骨卧倒在靠近大门的边缘,老鼠已经在头骨中安了家。

社区的“口”字形楼房内部已经没有文明的痕迹,湿润的部分被青苔侵占,干燥的部分则成为了灰尘的据点,猎魔人一边前行还要一边关注地面朽坏的木质地板和翻倒在地的桌椅板凳,出现在这片区域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遭遇了一场劫掠,甚至是入侵,但爱德华没有看出魔物的痕迹,以太反应几乎没有,几乎……

(爱德华……)

垂死之人的呼唤直接出现在青年的脑海中,带着从破碎的肺部激发出的颤音——这是烟鬼的声音。

“托马斯……”猎魔人快速前行,四周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物,但在那个他很熟悉的地方却有着强烈的以太反应,他就是在那里揭发了海瑟薇。

(爱德华……这里……)

声音再次响起。随着走廊逐渐延伸,它的主人打在爱德华脸上的每一拳,在他心里留下的每一声呵斥都变得清晰。然后是约翰的哭泣以及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改变的忧郁双眸。

(我为什么会向他揭发海瑟薇呢?)爱德华在脑海中想,(因为孩子似的赌气吗?)

猎魔人怀疑当年就算是托马斯触犯了禁忌他也会找其他人举报的,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

爱德华缓缓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托马斯在那里等着他。双手平伸,头部低垂如同受难的耶稣,整个被人钉在了墙上,黑色的棘刺锁住了双手和双腿,但是还有呼吸。

“你好啊,托尼。”爱德华轻声说道,“其他人都去哪里了?”

“和教会信仰的神在一起了。”男人艰难的抬头回答,咳出几星血沫,“如果真的有那玩意的话。”

猎魔人忽然注意到托马斯已经老很多了,中年时尖型的脸颊因发福而显得宽大,络腮胡须和鬓发变得灰白,粗糙的皮肤披上皱纹,变得松弛了——显然这就是他失手后被吊在这里的原因。

“别慌,老兄,我这就放你下来。”爱德华掏出小刀,贴近托马斯身旁,“是谁把你害成这副样子的?”

“是……那个女巫。”托马斯说,“她把我安排在这里,不让我死去,目的就是给你带话。”

“有什么话等会再说,”爱德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男人的手脚就自由了,“我马上扶你出去!”

“等等——!”托马斯扭动身体,拒绝猎魔人的帮助,“不要动我,你要是动了我陷阱就触发了。”

“我想它已经触发了——”

爱德华看着托马斯头顶上的墙壁开始脱落,露出蜂巢似的墙板——一只只马蜂从中飞舞而出。这就是猎魔人不希望猎场中存在生物的原因:比起人类,恶魔甚至不需要用诱惑就可以控制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的简单动物。

“你应该还有燃烧弹吧?”托马斯喘着粗气问道,“你以前总是带着那玩意。”

托马斯说的没错,爱德华的包里总是放着酒瓶燃烧弹:“我不会在这里用的,除非把你救走。”

“天杀的蠢货,你难道看不出这是给你的考验吗?”托马斯说,“你要是背上我我们都要死!把燃烧弹和打火机给我。”

(托马斯总是对的。)爱德华又想起约翰对他的抱怨,但这一次他却有些认同了。

男人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拿着燃烧弹,黄蜂已经开始蛰他的皮肉。

“去纽约!你可以在那里找到那个女巫……代我向她问个好。”男人说着双眼紧闭,身躯因为疼痛大幅度弓起,“听明白了?现在,滚吧。”

直到最后一次说话,托马斯对爱德华仍然是毫不留情,但在关上房门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托马斯对他点了点头。如果不是幻觉,那这就是十几年来第一次。

当爱德华跑出一楼大厅,二层办公室的火光刚刚腾起,但不过十几分钟,腾起的火焰已经吞没了这栋公寓楼。

猎魔人并没有尽快远离火光,相反,他静静地呆在街道对侧的巷子里,看着烈焰盘旋上升,逐渐吞没了屋顶,甚至吞没了楼房外墙。他此前人生的痕迹在火光中化为剪影,最后轰然破碎,被消防车的水枪浇成一片焦土。

当双脚踏上前往纽约市的渡轮,爱德华心中已经立下了一个可怕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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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的故事结束后,少女脸上浮现出的惊讶多于恐惧:“你的意思是说,米瑟莉将整个英国的猎魔人都杀了?”

“不,并没有。”爱德华说,“但总部已经毁灭,通讯方式断绝,我们的现在已经是一片散沙。”

“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孤身一人……”

“我给几个熟悉的朋友写了信打了电话,但没有用。”爱德华摇了摇头,“没人回复。”

“即便如此你也要来吗?即便对手这么强,即便孤身一人还没有报酬……”

“猎魔人是恶魔和人类之间的防线,莱娜。不管别人怎么评判,事实如此。”爱德华解释道,“和为上帝服务的教团不同,我们服务于人。只有战死在讨伐魔物的道路上我们的职业才有价值。”

“那如果你失败了呢?”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爱德华说着从腰包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他已经寄出过数份的副本,“我可以对它们造成威胁,他们一定会优先对付我,反之,你就会有逃离这里的机会——拿着——如果你逃得出去而我不能,你就把这封信寄给上面写的地址。”

莱娜收起信件,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她从来没有被人委托过生死攸关之事:“希望我永远不要把这封信寄出去。”

“你就当在替我保管吧。”爱德华笑笑,“整理下物品,我们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