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墨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执意要给我取这么一个名字,每次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作为男生的我都让我感到一丝羞耻。
不好听?容易被起绰号?还是墨心两个字看起来像“黑心”?
都不是,只是太女性化了。
这种名字和性别之间产生的违和感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的,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天开始,我和其他孩子一样,被正常的养育长大,进而学会说话、走路、奔跑。
家里面有一本记录那段岁月的相册,里面有我不少干坏事、搞破坏的罪证,更有不少至今看来都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照片。
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不会因为“墨心”这个叫法感到尴尬,毕竟小孩子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还有每天楼下那些一起疯玩的同龄小朋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到了五岁那年,一件影响深远而不可避免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和无数同龄小孩的生活——上学。
小学一年级的母亲节,语文老师要教我们写自己妈妈的名字,我很激动,因为我的母亲名叫陈墨香,和我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而“香”字我又正好会写。
于是,在周围的同学还在努力的翻着厚厚的字典,甚至是要老师对着通讯录提醒他们自己母亲的姓名由哪几个字构成时,我就已经写好罢笔,骄傲地举手示意老师——
“我写好啦,第一名!”
老师是一位带着方框眼镜,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她一边称赞我的速度一边走过来检查我的成果。
我犹记得当时周围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时,那种自豪的感觉。
“嗯,你真棒,晚上回去当面面写给妈妈看吧,记得‘香’字不要写的上大下小哦。”
“好!”
老师很快被其他同学叫走,我也继续沉浸在优先完成任务的满足中,同桌的女孩把头凑过来看时我还有意让出身位给她欣赏。
“你的名字和你妈妈的好像啊,你妈妈为什么给你取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她对我惊讶地说道,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唰的一下红了脸,因为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只能不停的对她重复“才不是”、“没有”这样无力的辩解。
“‘香’和‘心’一个是‘xiang’,一个是‘xin’,明明就很像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写着两个字的拼音,全然不顾我的失态和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如此重复这般恶意。
“不是的!”
我激动的大喊着,再一次引起了全班同学包括老师的注意。
“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自己的行径引起了大人的注意,我的愤怒又在一瞬间悉数化为委屈,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引起纠纷的罪魁祸首。
我指着同桌大喊:“她说我是女孩子的名字。”
可能是单单一句话不足以承载我全部的负面情绪,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老师先是愣了一下,看到我的眼泪后马上又表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好了,她说就说嘛,一个男孩子这就哭了像什么样子。”
老师这句话无疑在原有的基础上再次刺痛了我,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反驳的力量和立场。
很多时候秩序比自尊更重要,我在之后几年的小学生活里非常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儿童时期的“男女阵营”总是划分的特别单纯,我也因为名字的关系经常被排挤、甚至是戏弄。
从我在班上哭闹的那一刻起,注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的软肋和痛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个时期来自群体的恶意没有任何解法,当事人既没有破局的手段,求助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父亲总是会说你别在意之类的话。
母亲的精神状态则连年走下坡路,我在懵懵懂懂之中也知道不要让她为我过度操心,几年之后母亲便去世了,当然这是后话,我也不是很想提及。
至于老师……我对这个群体只有敬重,没有信任。
14岁那年,面临着初三升学的压力,我和同学在中学语文老师的安排下练习写作文,那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可爱的男老师,总是拿自己的秃头开玩笑来缓解我们的心理压力。
有一次区级模拟联考时,一张满分100分的试卷因为出题有错导致班上不少同学丢了1.5分,他一天之内连打18个电话问到了负责的人,然后心平气和地和对方讲了3个小时的道理,才逼得对方松口承认考卷有问题,当天晚自习时他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骄傲地向我们宣布战果,甚至还放了录音给我们听。
“那分还能加回来吗?”有同学问道,他沉默了。
就在大家都想着怎么安慰这个老顽童时,他忽然爽朗地笑着说:
“那加不回来了。”
引得哄堂大笑,甚至惊动了正在巡视的教务处主任。
他总是鼓励我们写自己的真情实感,而这偏偏对我来说是最难的,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讲心里话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对这个老师,我是一直心存信任的。
中考前两个月的作文辅导课,他向我们介绍了一个极限运动相关的素材,讲的是一个挑战翼装飞行穿越天门山的外国人失败身亡的故事。
老师介绍了主人公和他的家庭以及所属俱乐部的队友之间的关系,他在上面说,我在下面悄悄地哽咽,不为别的,就为我那在六年级时因事故去世的母亲——陈墨香。
于是我有感而发,代入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写了一篇超篇幅限制的想象作文,描写了他准备起跳、滑翔、失误去世和灵魂升天时的所见所想。
现在回想起来,那篇文章最精彩的地方应该是赞颂了人类挑战极限的精神的同时,又深入刻画了主角死亡前一瞬间的后悔情绪。
写完这篇文章的当晚我久久不能释怀,因为入戏太深以致我完全没有心情写其他科目的作业。
怀着罪恶感抄完作业入睡后,第二天收到的反馈远超想象:
语文老师用颤抖的手将我的作文本高高举起,脸上露出刚毅的表情斩钉截铁地向全班同学宣布:“这篇作文,是心理描写的极致!”
我定睛一看,那确实是我的本子,我的字迹,慌乱之中我差点站了起来。
老师大力的翻动作文本,念出了题目,又翻到了封面,喊我的名字:
“墨……陈墨心,在哪陈墨心。”
我举手,全场目光的聚焦让我难以呼吸。
老师狠狠地夸了我几句之后便对文中的重点部分进行分析,他的解读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这让我既震撼又感动。
那一节课听的我面红耳赤,特别是老师说我很有写小说的天分时,我更是感到头脑一阵眩晕。
这个夸赞对我来说是一种甜蜜的悲伤,因为我的母亲就是一名作家。
课后遇到老师时他更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然后一边称赞这是个好名字一边笑着离去。
此后,在一次半命题作文中我又以晦涩唯美的笔触含蓄地描述了我当时那青涩的暗恋,老师给我打了很高的分,在作文课上也只是念了我的分数让同学们为之惊叹。
“老师他分数这么高你怎么不讲啊?”
他故作严肃,然后粲然一笑:
“保密。”
这让我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以至于我开始抱有“希望高中语文老师也是他”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年中考的最终成绩并不理想,临别之际他鼓励我多创作、摘抄、不要害怕敞开内心。
我则讲了我的心声:
“我怕以后遇不到你这样的老师了。”
虽然现在每每想起来还是很让人抓狂,但那时听到这句话的他看起来非常开心。
16岁,高三在读的我被当时的语文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总是用老师来指代别人有些奇怪,这位老师我们还是称呼他为东哥吧。
东哥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你这次考试写的东西呢,看得出来很有想法,文笔也不错,但是不太符合应试的要求,你知道我们这个班的要求比较高,60分的作文至少你得拿48分吧。”
我看着三十分的卷面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内心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东哥推了一把椅子过来示意我坐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不过你要知道,我们能把考试要求的文体写好,也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它其实对你逻辑思维的培养是很有帮助的……”
之后他详细地给我分析了我的文章的缺陷,其实这样的谈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我行我素的文风已经让我吃了很多次亏,但因为现在是高三,意义不一样了,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来。
“你妈妈的事情呢,我们几个老师也知道,诶我一个语文老师我看你的作文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很细腻敏感的人,像你这种性格的孩子呢,一般都比较懂事,我相信很多道理我们点拨一下你就懂了,到了高三啊,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家族,还是要学会调整自己,好吧。”
和东哥谈完话之后,我披着淡淡的皎洁月光慢步走回寝室,拿出手机重温来自某刊物编辑部的退稿信息:
“亲爱的小文,你好,非常感谢你的来稿《XXXX》,看的出来你的文字功底很好……但是剧情略显单薄,架构设计有些平庸、松散……主题表达不鲜明,情感过于含蓄……希望你再接再厉,期待你的进步。”
我删除了这家编辑的联系方式,把手机放回枕头下,没有脱鞋,就这么蜷着身子侧卧在床上,双脚腾空,平静的面容上无喜无悲。
舍友们还在嬉笑吵闹,我却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清明节,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和父亲回到老家陪外婆一起给母亲扫墓。
说是扫墓,其实那里只有一块墓碑,毕竟她死的时候连骨灰也没有留下。
烧纸钱、点香、放鞭炮。
最后我拿出了这两年来所写的七篇小说手稿,蹲在墓前,悉数撕开、烧尽。
过稿率:0%。
这就是我这三年的成果。
我根本不会写小说。
也许是那些给我自信的人过于善良,也许是选择投稿目标的我自视甚高。
“爸,为什么你们要给我起墨心这个名字啊?”
我们看着燃烧的手稿,他站着,我蹲着。
“是你妈非要给你起的。”
“诶?”
我站起来,不解的看着我父亲,这个时候我已经比他略高一些了。
“她很有才华,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悲观,她说有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来找她,怕活不到那一天了,想让你代替她……反正莫名其妙。”
说完他递了一个黑色的本子给我,装帧古典精美,像是上个时代的工艺品。
“这本子有点奇怪,你妈妈以前带着它睡觉的时候总做噩梦。”
我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以前不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吗?”
“昨天我拿着这个,梦见你妈妈了,她一定要我把这个给你。”
“她还说了什么。”
爸爸轻轻踢了一脚烧的卷在一起的手稿,火势又明显增大了几分。
“让你考个好大学。”
烟雨朦胧的墓园里,我抱着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伫立良久。
她这辈子没写过小说,不知道这个理由能不能为我写不好小说开脱。
当然,如果她还活着,我想我会撒娇让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