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梦幻又阴森的蓝色里,我晕倒了。
等到意识恢复,我才发现自己正被两个穿着军装的人一前一后抬着移动。
尽力环顾四周,我才意识到我这是在大学生入学军训的领导讲话环节上中暑晕倒了。
显然抓着我肩膀那头的人个子更高些,因为我的下巴正紧紧地贴着我的锁骨,这让我的喉咙感到相当不适,加之搬运图中的颠簸,我一时没忍住,又干呕起来。
“快快快快,搁那儿吐呢,赶紧儿的……”
分不清是哪头的声音,总之口腔里咸湿粘稠的感觉让我欲哭无泪,或者说我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液体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没吐,先检查下。”
第二个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像是一个女生,因为太阳太大了我不敢仰视她的脸。
刚才的干呕让我眼眶湿润,鼻腔酸涩,我觉得我就像一捆被风吹日晒的凌乱干草,要多悲戚就有多悲戚。
“太丢人了……”
世界上有一种错觉叫——这句话应该只有我听的到。
“那是挺丢人的,傻愣愣地搁那杵半天自己有没有中暑不知道是哈。”
语速很快,感情很充沛,我对这位大哥的发言点评完毕。
“第一次中暑吗?”
女生的声音与之比较起来就寡淡的多,前者像是新年夜点燃的鞭炮,后者像是投入湖面的明珠。
我点了点头,顺便抽了抽鼻子。
“没事,第一次没经验很正常。”
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我没胆子回这句话。
我被抬到阴凉处放下来,靠墙坐着。
大哥飞奔向便携冰柜替我拿冰水,这位……
“学姐?”
我试探着问到。
“嗯?”
她轻挑着眉回应,一双纤细的手伸向我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哆嗦抽回摊在大腿旁的双手,拦在胸前,抬头对上她略带不解的眼神。
在这尴尬至极的时刻,我的救星回来了。
“干嘛呢干嘛呢?”
大哥风风火火的带着两瓶冰水冲了回来,严厉地喝止了我和学界之间“暧昧的互动”,一看就是一个雷厉风行的正派人物。
“把扣子解开,散热。”
学姐带着一种“你小心我揍你啊”的表情,用有些哭笑不得的语气向我解释她的行为。
“哦……哦哦。”
她刷的一下扯下了我的帽子,拨开黏在嘴角的前发,用帽子给我扇风。
“你自己解吧。”
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神,从上往下开始解扣子。
“先喝水,你刚差点吐了知道吗?”
“哦……”
我看着学姐征求她的意见。
“随便你。”
说完便转了个身蹲坐在我左边,靠墙,目视远方。
大哥急不可耐地把冰水怼在我脸颊上,当然力度很轻。
“凉快点没。”
“嗯。”
我接过水瓶,盖子已经被拧开了,只需要用拇指翘一下即可。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一手端水饮用,一手解扣子,展现了优异的双线程操作能力。
远处的一声惊呼打破了这里的沉默气氛。
“我去,又倒一个。”
大哥一手叉腰一手扶帽檐看向事发地点,又转过头来眼神示意学姐前去救援。
“啊~~~~,眼睛进沙子了。”
学姐把头埋入大腿之间闷声低喊,双手抱膝。
我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了一下这糟糕的演技,这会儿大哥已经扭头冲过去扛另一个中暑的人了。
“学姐……这样好吗?”
就在我感到不知所措的这几秒,她已经娴熟的拿出手机解开锁屏了。
“中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吧。”
她无视了我的疑惑,转而问我的感受:
“你这个程度应该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她的话似乎暗示着什么,我自以为心领神会:
“我休息一下马上回队伍里去。”
“呆着。”
“啊?”
我愣住了。
“呆着。”
她重复道,头也没回,只是自顾自的玩手机。
“听着,你很坚强,明明晒太阳晒得很难受了也在凭意志力坚持,在这里不是你想偷懒,只是身体素质不好,不抗晒而已。”
这番夸奖听得我面红耳赤,但我的自觉告诉我不能接受这种名不副实的表扬。
“学姐……呃,谢谢你这么夸我,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对中暑很无知而已,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中暑了,不然我肯定……”
学姐故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打断了我的话。
“听好了,等下要是有校或者院领导过来,你就装出一副楚楚可怜又弱不禁风的样子说自己很想回队伍里去但身体素质不允许知道吗?”
她还是自顾自的玩着手机,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多年之后自己的想法突然被这么无视让我心里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甘愿当空气被人忽视的小学时代。
总有些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只是你一个犯傻就皆大欢喜,领导会一边安慰你注意身体不要逞强,也会夸你很有韧性,让你把这种精神带到之后四年的学习生活里,负责带你们班的学长学姐和教官也不会因为没有提醒你要中暑了就举手出列而被批评,懂了吗。”
总的来说,她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
原来很多想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内心过于敏感的老毛病又犯了。
“哦,好的。”
可能是听出了我语气里的难过,她转过来把帽子戴回我头上。
“抱歉啊,我本来就不想当军训助理,只想偷偷懒玩玩手机。”
在她为我整理帽檐时,我才有机会细致观察她的容貌。
仰视视角下,学姐肤白而五官清秀,双眼始终保持平视,乍一看有一种冷冽的美感,近距离观察过她的相貌,方才她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散漫态度已经没那么叫人讨厌,反而与她的长相和神态相得益彰,展现出名为散漫的气质来。
“学姐,你是被强迫来当军训助理的吗?”
“不完全是,我来找人的。”
帮我整理好帽檐后,她顺势在我对面坐下来。
“找新生吗?”
“嗯。”
“说不定我可以帮忙呢。”
我在潜意识里觉得是我不够机灵才造成了刚才尴尬场面,所以下意识的说了这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陈墨心。”
学姐那在屏幕上来回滑动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我继续向她介绍我所在的班级和军训所属方阵,但她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一边深吸气一边抬头。
“你认识陈墨香吗,一个作家。”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的包裹住了,一时感到呼吸局促。
“嗯。”
“我听说她有一个名字只和她差一个字的儿子,啊,会不会太巧了。”
我不敢做声,因为学姐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她自己的手机,事实上她的手指从听到我的名字后就没有动过。
“学姐,你要找的人……不会就是我吧?”
她突然捂着脸干笑了两声,微微眯起的眼神里流淌着摄人心魄的邪魅:
“怎么会,我只是,我只是听到你的名字想起来这件事而已,我知道有这个作家,我在杂质上看过她写的散文,然后很感兴趣所以顺便了解了一下而已。”
我稍微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便追问道:
“所以,学姐你要找的人是谁啊。”
“啊,我,我要找的不是哪个人,我是来拉人进社团的。”
她边扯着头发边回答:
“来加入我们文学社吧。”
“学姐,等一下……”
太突兀了,不管是学姐知道我妈妈的名字这件事,还是邀请我加入文学社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容不得我有时间思考和梳理。
“怎么了?”
与刚才对手机之外的事物不屑一顾的态度对比,现在她看向我的眼神专注的吓人。
“学姐,你好像突然很有干劲。”
听到这句话之后她的气势马上就减弱了几分,目光突然的空洞让人心生怜悯。
“啊,是吗……是啊。”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直到大哥又扶来另一个中暑的学生。
“我先去帮忙了。”
“嗯。”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我目前所属的直江大学就位于直江北侧,面积广阔而且在国内享有盛名,时值九月开头,天空泛起鱼肚白,学生园区内此起彼伏的响起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穿着军装的新生们在宿舍楼道汇流并涌出门口,在空地处集合接受点名,然后由领队统一带队去往操场。
大一之外的年级在军训结束之前都处于放假状态,所以不会被影响到作息。
很快时间到了八点五十,各院校领导纷纷入场就坐。毒辣的太阳下,青春的军绿色也被汗水染深,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宣告军训正式开始,坐在人群之外的我仿佛与这一切毫无牵连,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学姐的话。
自己和母亲的身份以这样有些意外的身份被别人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担忧还是开心,这个行事风格堪称散漫的学姐在一定程度上打碎了我对大学的美好向往,明明之前在QQ上接触到的前辈都是那么热情又开朗的人。
想到这里,心里昂扬的劲头顿时消减了一半。
“你咋样,好点没。”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大哥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边擦汗便向我走来。
“谢谢学长,好多了。”
我抬头尽力微笑着回答,想必笑的有点难堪,因为他把头别过去看远方了。
“不是学长,咱同级的。”
这回又轮到我震惊了,不禁感慨道:
“好强的气场。”
细细一看,大哥身高不过170出头,却长得虎背熊腰且皮肤黝黑,那强健的小臂目测一个顶我俩那么粗。
“啥气场啊,我叫钟汉,你隔壁班的,教官大多都去开临时会了,让我帮忙看着。”
“我是陈墨心,你跟教官认识吗?”
“不认识,他们说看我有眼缘。”
我点头表示赞同。
钟汉蹲下身来悄声跟我说:
“今天啊,我们都起床太慢了,园区训话的时候没来及叫你们注意别中暑,等会万一领导……”
“我就说助理们强调了,我想硬撑。”
话音刚落他便对我报以灿烂的笑容,拍了下我肩膀便离去,这简单的交互一扫我情绪的阴霾,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看来你们很合得来呢。”
不知何时,学姐已经站到我身边了,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啊,什么时候。”
“抱歉,我刚才态度有点差,有点激动了。”
我本来是想对自己和钟汉那种踏实热情又可靠的人很合得来拼死竭力反驳的,学姐的道歉让我猝不及防。
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与其一个劲的说“没关系”,不如岔开话题。
“没事啊,关于加入文学社这件事,要是要写小说我就不去了。”
“啊,为什么?”
看来话题切换的很成功。
“那个就不要问了,总之写小说之外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会好好做的。”
学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个小卷轴,对我说:
“那就当你同意了,来,在这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吧。”
对着这张空白的卷轴,我写的倒也很干脆,没有多问,反而觉得有一种仪式感……
哪怕那个时候我能用余光留意一下学姐的影子所发生的变化,我都不会陷入到后续那巨大的、牵连生死的事件中。
从一开始,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就过于随性洒脱以致到了真实的程度了,不得不承认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让人心醉的奇异魅力,以致对上过她空洞凉薄眼神的凡人都恨不得成为她目中景色里的一颗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供她依靠。
签好名字后,我感到精神恍惚,不由自主的倒在了她的怀里。
“学姐,名字。”
“李晓茵。”
言尽于此,我的世界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