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后,我感到坐立难安。
趁着其他人还在抱怨或玩游戏的时间,我赶紧摆好换洗的衣服洗完澡准备睡觉。
只不过我的准备睡觉从来不是单纯的躺着闭眼,那样反而会让我兴奋。
我准备看会儿书。
随手往枕头旁边一摸,摸了个空。
已经不是在家了,这是学校。
一时心里有几分感慨,侧着身加大了搜寻范围,很快就在枕头底下有所收获:
黑色的笔记本。
只是看到它就让我大脑一阵刺痛,顿时就没了翻阅的想法。
“诶,邪门。”
我轻声吐槽这个本子以及今天经历的一切,有种度日如年、醉生梦死的虚无感。
如果收到来自至亲至爱之人的遗物,物品是一本装帧精美的笔记本,作为正常人一定会对其中的内容有所期待。
但是这一本,从来不给人期待的余地,因为里边是空的,没有写任何内容。
哦不对,上面还是写了点内容的,八月的海边,那个女孩在这里写上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承载了我与高中的最后回忆。
看到这个本子总是会想起些难受的事情,但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我相信作为一名作家,我理当习惯于享受并沉浸在负面情绪里的时间。
由此一说,我这一点也算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印象里她除了拥有普通的喜怒哀乐之外,既为幸福而哭泣,也会因悲怆而微笑,她这个样子我从未和外人说过,但确实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即便是年岁增长,见识与日俱增,我也不曾感到过害怕或是抵触,因为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是温柔而多愁善感两个词就可以概括的……
“嗯……?”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我……”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只有我能听到。
这么多年了,她对我的影响简直深入骨髓,就连刚才如春蚕食叶般品尝着失去至亲之痛的我,恍惚间身上也似有她的影子。
这与我这些年来一朝一夕所经历的生活是相矛盾的,为什么要享受负面情绪,为什么要沉浸其中,我猛地想起来母亲也曾教过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样的诗句,我想起来她做噩梦惊醒后忧心忡忡、面容憔悴的样子,看到一些新闻后表露于形色的愤怒,以及对社会上对她攻击抹黑之人不屑一顾的傲气。
她的形象,本该立体而饱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都忘了。
还有最重要的,她是怎么死的。
我至今都没有真正回忆起过。
认识到这一点的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一些线索。
我试着用叙事的关键词拼凑出事故大致的样貌,比如时间、地点和人物,以此来激活那些沉睡已久的神经突触,挖掘出更多细节,可我无论这么想都只记得人物和时间。
甚至我对母亲的认知还残缺片面,对于事故发生的时间也只是模棱两可。
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心头升起,我一度急的想捶床。
这可比做了什么美梦却完全回忆不起来内容磨人多了。
是的,情绪一激动,我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思维的发散,开始想东想西,想到自己曾经很多次想记住梦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种无力感。
“梦,无力感。”
好像今天一整天都离不开这两个词,中暑、晕倒、还有……
想不起来。
有种脑子要被自己气短路的感觉,为什么当时光顾着引起学姐的注意没有记那个梦的内容,总是不吸取教训。
其实能把自己偶然做的梦和母亲的死扯上关系也挺迷惑的,但是这场思维风暴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因为现在的我有点狂暴。
至少和平时相比是这样的。
“蓝色。”
不只是军训场地天空的颜色,还有中暑时那布满视野的令人作呕的阴森蓝色。
然后是晕倒之后,两眼一抹黑,黑色。
然后是……
红色。
心思一下子平息下来,我躺在床上,好像有水流从体表淌过,带来一丝清凉。
我还记得那种氛围和感觉,以及在最后有什么非常惊艳的东西。
我拨通了电话,有些事想问我爸。
在等候接听的这段时间,记忆如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
我意识到这通电话我早就该打了,可是我的想法总是像水一样流过某个巨大真相的表面,至于是什么在我和真相之间设置了这道阻碍,暂时还无从得知。
简单的寒暄中,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问。
“太阳大的话记得买防晒喷雾……”
“爸……”
然而我已经不用晒太阳了。
他似乎对我突然的打断早有准备。
“怎么了。”
“妈妈当年,怎么出事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正当我准备打退堂鼓时他回话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我只是感觉,没印象……不是,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知道的一样。”
我说谎了,我根本不知道。
“儿子啊……”
语气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味道,我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当时就发生在你眼前啊。”
我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因为我还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想起来我今天某个时候静静地躺在浅溪中,站起来之后看到了很美的风景。
“你跟我说,你看到花和火了。”
火。
花。
耳鸣干扰了我的听力,模糊的视线中,六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在眼前重现:
房间一角的墙壁、地面上出现死黑色的咒文,片刻工夫又像被加热的黑铁一样发红并放出金光。
一阵热浪之后,出现咒文的房间一角瞬间蒸发,只留下一朵有着琉璃质感外观的红色莲花,西沉斜阳的光芒从缺角入射,照耀在随风摇曳的红莲花瓣上。
六年之前,母亲就是在那样的景色中,被红莲花包裹着仰着头流泪。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父亲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嗯。”
挂断电话,我为自己无法说明这一切的真实性感到失落。
我是一个从不靠闭眼来让自己积累困意的人,因为一旦闭眼,我的思维就会特别活跃,开始构思、发散、解读,这样必然产生不少灵感,让我辗转反侧而难以入眠。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活在自己的妄想里的废人,宁愿在那些精致华丽的构想里呆上一整天也不想多面对现实的各种关系。
所以这次我很难不相信刚才的花和火的幻觉,还有奇奇怪怪的咒文就是自己又一次妄想的产物。
“我可能真的有病了。”
其实我对这种事情还是很看得开的,我觉得文人到了某个时候都该犯点病,如果这个文人和这段犯病的经历有望一同流传后世,说不定还能在某一天引起不少人的兴趣。
“犯病,犯病,他犯病啦!”
对面床突然传来这样的吼声把我吓得够呛,我以为自己的自言自语又被人听到了,听到后续的、实际来自舍友的笑声后我才意识到他这是在看直播。
人倒起霉来确实容易有一种被全世界迫害的感觉。
到现在想要再睡着也不现实了,我下床随便找了个本子在上面记录思路。
胡乱画了几笔,我拿出手机搜索资料:
红莲花。
“父亲之花……什么啊这是,花语勇敢、坚毅冷静……”
这样的结果看得我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
“绝望、破裂、不顾一切的爱……”
这几个词好像有几分契合的色彩,可是再往下看去就有几分宗教的色彩了:
“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
出处是某教派经文中描述的八种火焰之一,不过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好像我的母亲是“天罪”什么的,这个解释我无法接受。
至于另外两种说法:
“红莲之火是地狱的业火,能烧尽一切带有灵魂的事物,还有红莲本身就是地狱的名称吗……”
对啊,说起地狱的话那不就是……
我脑子里闪过一串意思接近的词语,最后凭直觉确定了几个意象:
黄泉路、忘川河、冥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看到的那片红色就应该是彼岸花丛了。
不过,真的是自己看到的吗?
我的心里有这个疑问。
“好歹还是要分清做梦和现实的。”
我记得每个大学应该都设置了心理医生的,我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把死亡事故进行了艺术加工,实际上只是一场普通的火灾,或者说爆炸。
如果真的是发生在眼前的话,被大人安排去做了什么心理治疗让自己忘掉了这一切也很正常,之前总是没想到这一点可能就是因为有什么长期生效的心理暗示保护着我吧。
意识到这种可能的我还是感到些许不适。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场面可能极具冲击性,换言之,那是一场很惨烈的事故。
但是为什么爸爸要用那么别扭的说法。
难道给我的暗示也和“花”和“火”有什么关系吗?
莫名其妙的脑补中,我想到这样一副画面: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用手指吊起一个左右摆动的怀表对我说:
“妈妈她去彼岸了,以后我们都会去她身边的。”
神话中对彼岸花丛的描述确实有“火照之路”这一称呼,就是因为成片开放的彼岸花红的似火。
总算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安心的解释。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0点30了。
铃声响了,有人打电话给我。
“喂,你好。”
“喂,是今天上午晕倒的那个吗,抱歉你名字我忘了。”
诶……
“是我,请问你是?”
“我,钟汉啊,扛着你的那个,嘿嘿。”
做了几场梦之后连这位大哥的声音都忘了,不对,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憨,不符合上午见到他时的那种感觉。
“哦哦,是你啊,谢谢你,当时没来得及道谢很抱歉……”
“嗐,小事儿别介意,你现在感觉好点没,听说你后面又昏头了。”
这就是心直口快的温柔之人吗,原来真的存在啊。
“啊,好多了,谢谢关心。”
他那一边应付着说好一边若有所思的语气让我感到事情并不简单,果不其然。
“你和李晓茵啥关系啊?”
这样的展开有些出人意料,难道说大哥误会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我们也不认识,就是……就是她之前是我妈的读者。”
“读者,诶,你妈是作家吗,厉害啊老铁。”
“啊,她确实挺厉害的。”
我只得笑着认同。
“那能在那个节点认识也挺有缘分的啊。”
“我也感觉很意外的,啊那个,钟……哥,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其实最近啊,我听我那几个教官哥们儿说……”
这才才几天就称兄道弟了!
“挺说李晓茵她最近心情不好。”
“诶?”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震惊,我以为学姐就是那样洒脱率性的人呢,原来只是心情不好吗?
“啊,都说她挺热情大方一姑娘,我是真没看出来哈。”
“这,其实我也没看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今天学姐在我面前的表现实在是和热情大方这四个字不沾边。
“对啊我就说嘛,我k,对不起差点爆粗了踏马德。”
噗嗤。
“吃饭唠嗑那会儿我说今天喊那姑娘再帮我抗下人,我一个人不好带着人家走,结果她白了我一眼然后说什么眼睛进沙子了,咋能这样啊你说。”
“其实我看钟哥你那么壮以为你不需要帮忙呢。”
“后面倒的那人是个妹子啊,我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又抱回来的吗?”
“那大哥你一个人后面怎么弄回来的?”
“背回来的。”
噗嗤。
“扯远了,后面有个教官他女朋友住晓茵宿舍对门的,说晓茵平常不是这样的,就刚跟你说的,挺热情大方一人。”
“啊……这,我还以为学姐一直都像今天这样呢。”
“今天咋样?”
看来大哥也蛮有好奇之心的。
“很冷漠,呃……但是有点可爱,很……”
“停停停,讲重点,别说感想。”
说重点,到底什么是重点我怎么知道啊。
“就是感觉什么事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唉你这不是废话吗,那一眼都瞪得我赶紧跑了。”
“啊,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因为今天其实一直在睡。”
不得已说出了实情。
“对,就是这个。”
诶?歪打正着?
“你想啊,我今天人都给你拖到阴凉地儿了,冰水也让你喝了,就你那个症状程度,怎么会再晕一次啊,还睡了那……你睡了多久啊?”
“这,这我还真没注意,我好像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半……”
对啊,我当时的身体状况没有那么糟糕吧。
“那你现在估计够呛,这宿别想睡了。”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直可以的。
“诶对了,她找你是早就知道你妈是那个作者吗,然后你正好就晕倒了,然后还被她碰上了,她那会儿还正好有人找她,真就这么巧吗?”
“那个时候……”
啊,头疼,为什么我非得一天到晚回忆这个回忆那个的。
“啊我想起来了,认出来是我只是巧合,她当时和我说是想来招社员的。”
“文学社吗,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认出来了是吧。”
“也不是莫名其妙,就是听到我名字觉得耳熟。”
“耳熟?”
“嗯,我妈叫陈墨香。”
“还真是。”
对话的氛围总算是没那么紧张了。
“所以,我中暑之后又睡着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吗?”
“没什么,就觉得你身体素质太差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唉。”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双方都很有默契的认为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总之她最近应该是心情不太好,你多注意下,我感觉她不是很冷漠啥的,就是单纯的感觉很不耐烦。”
“好的,还麻烦你特意跟我讲这些。”
“不早了睡吧睡吧,诶不对你睡不着,那算了,明天见吧。”
“啊,好。”
我明明都准备说晚安了。
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疑,直觉告诉我钟大哥对学姐的有一定的兴趣,像他那么直爽的人,怎么会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绕弯子的感觉呢。
在解读人的想法这一点上,我总是还会蒙对一点的。
背靠再椅子上,学姐跟我告别后离去的背影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母亲的死讯对她会不会有所打击,至少从我们之间的交流中我认为她多少还是从母亲的文字中有所收获的。
或者说得到一点救赎的。
联系到钟大哥说她最近心情可能不好这件事。
一时感到有些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