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梦见小鱼干吗?(一)

在这无界城中,牛仔行会是少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公立机构之一,F-03园区里的这家亦如此。即使是深夜,活跃在这座园区里的牛仔们,也都扎堆围坐在实时更新的大屏幕前,如饥似渴地窥探着刚出炉的悬赏委托。

而那些已经锁定猎物的,则会在行会深处的吧台前,喝着酒准备差事。

谢莉娅,这位十七岁的牛仔,因舞弄一把镰刀而闻名于同行之间。此刻,她刚点了一杯“教父”,感觉身后有人的气息:

“您一个人,会不会有些难办?”

清冷的电子合成音,具有标志性,认得出是雏菊公司的人。“雏菊”是这桩委托的金主,在这位戴着鸟嘴面具的黑衣人来访前,她已扫过一遍合同:“难办,是要我找几辆车,把他们都拖回来吗?”

“不,您误会了。确保不会动了就可以了,之后我们会派验尸官过去。”

“所以呢?”

“只不过,令敝公司略有顾虑的是,您能否独自处理主教。您已经看过资料了。”

“雏菊”提供的资料显示,主教是一位“荆棘”级的破戒者,支配着F-03园区边缘的某个地下教会。教会原本是杂音教团的正统分支,如今却已彻底沦为主教栖居的巢穴,这一现状已持续数年了。上个月,“雏菊”公开表示他们已查明主教的某项技术对其专利造成侵权,这也是这桩重金悬赏的由来。

“不过是个荆棘嘛,有什么难办的?”她摆了摆手,对方却颇有微词:“不过是个荆棘……咳,话虽如此,这份资料也已过了三位师傅之手,全都一去无回。老实说,这件事令敝公司相当困扰。”

“我知道。”她轻哼一声,“不留一个活口,就这样吗?”

“是的,是的。我们只希望您如约捣毁教会。”

“小姐。”酒保推来一杯浮着冰块的苦杏威士忌,她举杯一饮而尽,琥珀色淌过切断了全部味觉的定制口腔,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杏香。

“要是连您也因此误了事,我们会很难办。”

她并未理会身后的黑衣人,板起脸,晃响了空杯里剩着的冰块。

Φ

园区边缘的这座废弃大楼曾是某位地产大亨的黄金楼盘,直到某公司推出了可以容纳无尽空间的四维建筑群,如今它的地上部分早已坍塌,地下的几层却依旧发挥着原本的职能。

这一天,朝阳浮现在每间宿舍的全景显示屏中,明媚得既如往日。铃声轻响,全部的四十多个小修士和小修女从睡梦中陆续苏醒。睁眼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推喊着身旁的人,确认彼此是否醒来。这是因为共同的慈父曾教导他们:若见家人抵达“归宿”,此日自早便不可懈怠。

七号宿舍的一位女孩没有醒来。她身着睡袍,轻合双目,面色安详地平卧着,同寝的孩子们凑到床前,但无论是摇晃还是捏脸,她都始终没有睁眼。终于,她们得出结论:眼前的家人已于昨夜抵达“归宿”。祈祷之后,她闭合的双颚被轻轻拂开:在那双颚之间,一朵浅青色的昙花从口中探阳而出。见此,孩子们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哎呀,果然抵达归宿了呢。”

“这是何等的神迹,何等令人羡慕呀!”

“快去叫爸爸过来,还要忙着准备纪念仪式……”

不久,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这位被视作慈父的大主教,拖着他两米高、三人宽的臃肿躯体来到床前。一枚小得可怜的脑袋被迫安置在那硕大的身躯上,显得摇摇欲坠。从他绣着金丝的白色肩衣之下,两根细长的机械臂缓缓伸出,颤抖地托起那朵青色的花:“啊啊,今夜,我们诚进圣餐。”

言毕,他带着孩子们离开宿舍,空荡荡的房间中,只留下阳光滑落花瓣,滴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之上,并假装照出了血色。

当晚,月光与烛影交融在敞亮的餐厅中,十几个孩子并排坐在长桌两侧。他们的盘中都摆着一枚青色的花瓣,而胸前则都挂着一条金属制的十字挂坠。主教捧起一摞已被淘汰的硬币,将它们洒落在一具已坏损的假肢上,衬合着劣质音响中失真的管风琴乐,他每颂一句,孩子们便吻一次十字挂坠,齐声复诵一句:

“现在,让我们向祂祈祷……”

“仁慈的主啊——”他热情高涨,四只机械臂举过头顶。

“你赐予我们义体,你赐予我们货币,你赐予我们绽放灵魂的神迹!”

“就连灵魂也是你造的。”

“我们赞美你,“我们感激你,我们以你的心为心!”

“消除世间万物的杂音。”

颂毕,他深情满满地望向孩子们,“接下来,让我们——”

话音未落——

一声巨响,天花板从正中间四分五裂,下一秒,中央吊灯就已轰然倾塌。四面的全景屏幕一齐迸裂,打碎了虚幻的月光和烛影。烟尘四起,掩盖一切,在那令人目眩的几秒钟里,连悲鸣都显得井然有序——交织成生命最后的协奏曲。

一道身影落入尘埃之中,长桌自中点断成两截。刚一落地,烟尘就被瞬间切成三段,隐现其中的是一柄漆黑的镰刀。手持镰刀的少女三步奔至主教身前,只用了一挥,他的腰就已一分为二:火花四射,却并未见血。尘埃落定时,电子元件冒着烟,裸露在机械躯壳成两段的横截面上。

“仁慈的主啊——!”他失声尖啸,只剩下了上半身。那四只机械臂延展至原先的两倍长,彻底撕裂了肥大的肩衣,而它们一触及地面,他就如蜘蛛般四足爬动,并向后撤了两个身位。他的胸口似乎还保留着生物组织。那团粉色的肉瘤在半透明的无机胸腔中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其中簇拥着一束纯白的昙花。

而在那胸腔之上,脖颈则机械地扭动了三圈,下一刻,其上安置的那颗头颅轰然爆裂。少女立即旋转镰柄,以此挡掉迎面溅来的血沫和裂片,而那脖颈却又借机延展至两米多长,如同一根硕大的蠕虫,那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已然盘踞着狰狞的锯齿机械:仿造虫的口器。

“蠕虫”扭动着朝她袭来,还未触及,她便拄镰向后轻灵一跃。在那半空中,银发从公主辫的末端肆意淌出,轻抚过迷你裙的下摆,如樱枝般离情飞舞,而那回眸下视的青色双瞳,则像浮于薄纱的弦月清光,波澜不惊地将地上的丑态尽收眼底。

一落地,她就趁势使出一记横踢。半截长桌飞向主教,他提起一只机械臂用于防御,酸液从其末端溅射而出,眨眼就溶解了长桌,而少女的身影却已然消失不见。

未等他反应过来,镰刃就已从背后刺穿胸膛。粉色肉瘤溅落一地,蠕动几下便一动不动。血泊摊开,纯白的昙花被染上猩红,当她拔出镰刀时,只闻餐厅回归寂静,只见胸口缓缓起伏。

方才还在祈祷的孩子们,此刻早已一声不吭,而那每一具尸骸上,都有一朵浅青色的昙花无声绽放。

少女踢开脚下的残骸,拍了拍黑色外套上的灰,漠然扫视一圈:加之餐厅外已处理的那些,这回的工作也已就此结束了。不需要搜查、不需要保护,只要让目标“不会动了”便足矣,就连这般落幕后的寂静也早已熟视无睹。

——说到底,她很适合这类工作,作为一个“追猎者”。

踏过昙花,踱至门口,她回念着杏香,思索稍后要再点一杯什么来麻痹神经,然而此时,身后的另外半截断桌底下,却传来了微弱的鸣泣之声。“唉,真是……”她转身一步步走向断桌,眉头不耐烦地蹙了起来。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那桌下之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意图,呼吸愈发急促,头顶着桌子,手忙脚乱地扑腾了几下。咣当一声踢开断桌,顺势举起镰刀,在少女冰冷的青眸中,的确映出了一具符合“被狩猎者”之名的娇小姿态:

这位看上去约莫十四岁的小修女,瘫坐在瓦砾之间,身着血污,肩披金发,浑身颤个不停。她一手撑地,另一手抹着泪,绯色的眼眸一望见头顶高悬的镰刀,她就不禁蜷紧身子惊叫一声,应激地侧头闭紧双眼。

少女高举着镰刀。

当然,这并非触犯戒律之事,也绝非违背道义之行。

只是,出于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原因,这位追猎者——谢莉娅并未即刻落下她的镰刀。即便如此,她也在心里暗自笃定——这只会是一时冲动罢了。她俯身拾起一枚硬币,随性打量一番:一面是“花冠”,另一面则是“人像”。

“啊——花冠和人像,喜欢哪个?”

小修女望得出神,无意识地动了动下颚,半天都愣在原地不作回应。见此,她只好自言自语叹出了苦笑:“算啦,不难为你。我呢——最讨厌花了啊。”

——硬币被抛向空中。

Φ

对于出生在这座教会的孩子们而言,几层楼大的空间就是世界的全部。而他们每日的生活,则是在慈父的教导下,完成必要的修行和工作。即使被允许访问外界网络,他们也只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同时,由于并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他们只好相信慈父的教导:只有经由修行,灵魂才会于某日迎来绽放,此即为生命的“归宿”。

所以,手持镰刀的死神降临于世,住所被破坏,家人被屠戮,对于今夜发生的这些事,小修女自然无法理解,她只感觉自己心中茫然若失。

“抓紧点,掉下去我可不管。”

回过神来,她正坐在摩托机车的后座上,身子不自觉向前贴了贴。机车轰鸣着驶离园区边缘,她向后望去,废弃大楼正在逐渐缩小,不出一会就已融入夜色,那夜空也又高又远的,与此前在屏幕中看过的似是而非——既真实,又虚幻。

开了一段路程,楼宇遮蔽了初次目睹的夜空,立交桥在头顶层层叠叠,身处其间,宛如迷失在一座钢铁丛林,其中最瞩目的是几座白色灯塔:高不见顶,一刻不停地将灯光输送至夜色更深之处。

她的思绪一片空白。既说不出发生了什么,又看不见要前往何处,或许这是一场梦,但拂过面颊的风却又干又冷。一路上,身前的人一言不发,她自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很快,机车停在一栋大厦跟前,她被不由分说地牵进一间厅室,只记得正门处悬挂着“枪刃事务所”的门牌。

另一方面,作为让那孩子变得无家可归的元凶,谢莉娅也在自顾自烦恼着:虽然“一时冲动”把她带回了事务所,但打从回来,那孩子就缄默无言地蜷在沙发里,脸也埋进了抱着的双膝中。因此,自己虽有交谈的意愿,一切也都无从谈起。她想到那孩子或许正在挨饿,于是花十分钟做好一顿热气腾腾的定食套餐,端到沙发前,这才想起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肚子饿了吗?”

对方水灵的小眼睛窥了她一眼,又索性埋进额前垂下的金发中,似乎仍心有余悸。见状,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行不通了,随即便要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背后却意外传来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像是饿了很久,对方三两下就把碗盘比划得一干二净,然而吃完后,她却又继续蜷成一团,只是不停轻声啜泣。“咳咳,”谢莉娅只好难为情地干咳两声:“我知道你很怕啦。发生了这种事,你不愿和我说话也可以理解……”

“呜,好、好咸……”对方埋着头哭得很大声。

“因为这个呀——!”她忍了口气,把后面的“那就别舔那么干净”咽进肚里,尬笑着试探道:“唉,那个……能聊两句吗?”又是一声不吭。唉,她只好坐在一旁默默等待,十几分钟后,对面才终于气势汹汹地开口了:“你、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呢?”

“我?只是个牛仔罢了。你还不知道,你们那里的人,包括那位主教在内,全员都是破戒者吧?”

“破戒者……不懂,不懂你在说什么……”

“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吗?”

老练的牛仔未曾想到面前的人竟如此匮乏常识,思索过后,她挠头解释起来:“唉,简单来说,你们违背了无界城的戒律,我们这些受人委托的追猎者,代表戒律……也就是城际秩序啦——前来肃清你们,换句话说就是被承认的赏金猎人了。这么做天经地义,这回,我也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听完她的话,对方立即面如死灰,垂下头开始哭哭啼啼:“我不懂。但是我明白了,结果还是要连我一起做掉嘛,明白了啦,呜呜……”这反倒令她来了兴致,装模做样地取来镰刀:“唉,明明是看你那样才放过你的,这样——岂不是我自讨没趣了吗?还是例行公事好了。”

“不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会痛嘛。”对方扭扭捏捏,含泪投来委屈的目光。“呵,”她撩发轻笑一声,随手把镰刀丢到地上:“安心吧,我是不会弄脏这间事务所的。”

“呜,要在外面做掉我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啦……唉,我说,我是说啊,我……我姑且会收留你的。”

小修女这才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径直道出心中的想法:“奇怪的人。”听到这话,她的脸上又是一抹苦笑,不堪回首的往事令她一时失语,好一阵子才又挤出一声嗫嚅:“也是,没有比我更奇怪的人了。”说罢,她指了指里屋的一个房间,“你就睡那里吧,我出去一趟。”对方跳下沙发,过去瞅了瞅:

里面是一张大大的双人床。

“你……你是不是……那种……会对人做羞羞的事情的人?”

“哈——?”她攥紧双拳,脸唰的就转成通红,像被突然灌了一瓶子闷醋,嘴上也口齿不清地叨念起来:“不要搞错了,我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唉,我要出去了,你可不要给我乱跑,晚上危机四伏的。当然啊,你要是自己想去寻死——也无所谓!”

“奇怪的人。”

她无话可说,平静下来之后,整了整衣装,提起镰刀就走到门口。直到被冷不丁叫住时,她才有气无力地回过了头:

“对了,姐姐。”

“什么事?”

“如果……如果硬币落在了另一面……那时,那时你会怎么做呢?”

“呵。”她再次嗤出一声轻笑,嘴上说着什么,挥下镰刀便带上了上门——

“问那么多——不如让自己睡个好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