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的灵魂(一)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银刃”搬出一箱枪械,摊开来摆在地上,从小巧的手枪到大型的霰弹枪应有尽有。
“来,有没有合眼缘的?”
卡洛琳娜眼里毫无波动,她轻快扫了一眼,挑出一把小手枪,端详片刻便开始检查枪支状态,就连手上的动作也分外娴熟,如同是在把玩自己的配枪。对于这些枪械,小谢莉娅自然也必不陌生,然而指尖一触枪,她就又触电般缩回手,记忆不自觉直冲脑门:
数不清的人在自己面前垂死挣扎,如果停留片刻,还能看见自他们的尸骸之上,浅青色的昙花无声绽放……
回忆被浓郁的烟味呛断,她咳了两下,捂着鼻子哀声央求:“一定……要用这些吗?”
“这些可都是我们的器官,少了器官,人就没法好好活着吧?”说完,“银刃”掐灭手上的烟:“啊,抱歉”,瞧见这孩子依旧有些犯难,她从箱子里拎出一把不起眼的匕首:“你要不——试试这个?”
小谢莉娅未曾摸过匕首,心里自然没有芥蒂,她接过匕首双手捧着,把它盯了好一阵子:“有什么区别呢?”“唉,大着呢。”对方从腰间摸出随身的银色匕首:“这东西啊,便于把控距离,看不清人,就挥不出力气。”
“明明……那么轻。”她闭上眼,仔细感受着手头的重量。
“看上去很难使,是吧?但没问题,”对方自信一笑,转起手中的银刃,刀光随即舞动在她的指尖:“用这个也没问题,因为——我会教你的。”瞧见小谢莉娅终于点头了,她补充道:“走吧,去地下室,我们先来比划两下。”
言毕,二人被领到地下室,那是一块平整的空地,靠墙摆着许多集装箱,似乎被设计成是储物间,有两三个正厅那么大。“我说,里面可是实弹哦?”卡洛琳娜比着枪,狐疑地望了一眼“银刃”,小谢莉娅清楚这会使人“不会动了”,也跟着投去纠结的目光。对此,她只好耸肩给出解释:“就别在意我这个鼠人了,大小姐。我们这些人啊,自己都记不清身上的肢体到底换过多少次。何况普通的枪械,即使打中了,也早就无法对我们造成致命伤了。”她的嘴角自信一撇:“我不拿家伙,你们,就来试试伤到我。”
全程,小谢莉娅都切身贴着她,全力想要刺中目标,但对方却轻盈如纸,总能从刀锋的空隙中全身而退。对于现在的谢莉娅而言,这把匕首实在太过短小,但奔跑着,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她忽然觉得身体很轻,像一只刚刚啄破囚笼的雏鸟,虽不习惯挥动双翼,却已初尝云端的风。
稍远一些,面对近身纠缠的两人,卡洛琳娜手抖得厉害,一次也不敢扣下扳机。她虽接受过射击训练,但也从未将枪口对准过活人,何况面前正还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
结果,二人都未能伤及“银刃”一根毫毛。
小谢莉娅累得够呛,瘫在地上气喘吁吁,一旁的卡洛琳娜叉腰盯着她,直冲冲埋怨起来:“太碍事了!本来能拿下的,要不是你在前面晃来晃去。”被这么盯着,她的脑袋失落地耷拉下来。
“对不起。”
“没关系(Non importa)。但你还要学着点。以后,不能拖我的后腿。”
“嗯,我会努力的。”
“要不是你有情在先,我可不会照顾你的。卡洛琳娜是家族的继承人,再大一点,什么事……都必须自己搞定。”对方原本语态决绝,说完后却变得有些哽咽。她撂下话,转身抹了把眼睛,未等小谢莉娅开口就直接离开了地下室,只留下她孑然一身。不出一会,“银刃”走了下来。她蹲在小谢莉娅旁边,露了个试探性的苦笑。这时的小谢莉娅正眉头紧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正委屈着,像堵着一团毛线球。
“怎么,吵架了?”
“没有。只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不明白?”
“嗯,”她拿起手边的匕首:“为什么它,不对……它要怎么去用呢?”
对方眼里流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思片刻后,她得出了结论:“以前啊,你在那个佣兵集团里,别人叫你打谁,你就去打谁,没错吧。大概也能猜到啊,你就是因此才不愿再碰枪了,是不是?”见她微微颔首,对方又挠着头继续叹道:“我啊,没怎么读过书,一辈子都进不了一个花企,能教你的,也就是这把匕首的用法了。这玩意儿和枪可不一样,必须拉近距离,看清之后再去攻击。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如果你不想砍,那也不必强求嘛。那时它就会诞生自己的意志,再也不是一件受人差遣的道具了。”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看出这孩子的满目迷惘,“银刃”稍加思索,凑近压低了声:“那你觉得——卡洛琳娜怎么样?”对此,小谢莉娅回忆道:“嗯……她知道怎么开枪……又好像不知道,感觉她很不安,很勉强。”对方继续追问:“你觉得——如果放她一个人不管,结果会怎样?”
这问题令她犯了难,纠结许久才再次开口:“我觉得不好。”
“唉。那就这样吧?在有了自己的想法前,你就先待在她身边,试着为她而挥舞匕首,怎么样?”
作为回应,她像是忽然理解了什么,那黯淡着的瞳孔深处,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摇曳的光。
“但是——你要把这当成秘密,不能跟她说。”
Φ
之后,三人就此生活在了一起。某天,“银刃”把两个孩子领到事务所附近的公园里,她们一人推着一辆小巧的自行车。卡洛琳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把手,她垫着裙子骑上车,车头却几乎歪成一个直角,刚走了两步,车胎就左摇右晃,像是抹上了一层黄油。
“卡洛琳娜,学得好——慢。”小谢莉娅单手持把,在她身旁轻巧绕了几圈。
“只是怕你什么都做不好,才稍微让了你一下!”卡洛琳娜恶狠狠瞪她一眼,脸却涨得像生吞了一串红辣椒,话虽如此,她的心里仍在默默打抱不平:为什么同时开始学的车,自己还在发怵,对方却已经游刃有余了呢!
“哦,那我就不再演示一遍了。”小谢莉娅把车停在她的身旁。见此,她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原本锁紧的眉头瞬间软了下来。小谢莉娅轻撩一下肩发,握住把手,摆正车头,最后将脚放到踏板之上:“看好了——”
六年后,她骑上摩托机车,孑然驶入黑夜。
背着镰刀,驱车飞驰在高架桥上,谢莉娅的心中仍在一刻不停地抛着硬币。现在调头就此收手,自己的生活便能立即回到正轨,即便自己违约在先,只要影响有被确切消除,“雏菊”这样的大公司便不会轻易刁难自己,毕竟自己仍有利用价值。自己仍会是同行中那个侥幸风光的独行牛仔——这难道不好吗?对于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言,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结局吗?
另一方面,就这样单刀直入“雏菊”在F-03的分部,得罪了城际第一的义体手术服务商,不仅大概率会砸掉自己的饭碗,甚至可能就此沦为流离失所的破戒者,最坏的可能——自己会葬身于此,再也一去不返。
然而,此刻充斥内心的情感,却莫名地不可正视、难以言喻。
即便于路过的每座路标回眸后视,却一次都不曾踩下刹车。即便于抵达的所有路口反复变道,却一回也没有选错分岔。即便只想再抛一枚硬币,手头,却没有硬币。即便风很冷,光很暗,却不曾止步于所谓的“一时冲动”。
就这样——驶入比每个昨夜都要更加深邃的黑夜。
这座挂着“雏菊”徽标的大厦,被干扰型全息影像终年缭绕着,自外向里窥探,无论何时都处于一片漆黑。正门处是一个带斜坡的宽敞平台,一辆摩托机车飞跃其中,冲散慌乱的人群,撞碎玻璃门闯入大厅。
大厅点缀着灰暗幽玄的灯光,近处是一张全息地图,深处则有两座垂直电梯,除此之外,仅有三五个鸟嘴面具在场。谢莉娅一个漂移横过车身,待车刹住,立即跳下车,扫了一眼地图便径直冲向电梯。
她的目标是大厦高层的“园丁”办公室。她知道,只有赶在安保系统完全反应之前,率先挟持管理这个分部的园丁,自己才能争取到些许筹码,一旦作为正规安保力量的佣兵集团赶到现场,自己便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入侵者。”那些黑衣人默契地向她一齐拢来,从黑色大衣里吐出数十根细长的锁链,与此同时,警报笛开始一齐鸣叫,警戒灯也全数闪烁起来。但战场十分宽敞,敌人的位置尽在眼底,再者,也没有需要顾忌的对象,对于现在的谢莉娅而言,这种数量的锁链不具任何威胁。
宛如在荆棘中随风起舞。一人自面前吐出一簇锁链,她拄镰跃过那人头顶,又有两簇自左右交叉袭来,瞬间织成缜密的铁网。在那漆黑的十字狭缝中,她先是一个滑铲,下避打头的两根,起身之后,又仅是用了两个转身,紧随其后的数根就被轻盈绕过。
重心一回归身前,她便立即加快步调,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道防线就已被拉开了十数米。紧咬着她的脚步,寥寥追兵自身后立即袭来,但全都被她借着镰刃反光轻松闪开。
几步抵达电梯跟前,她一挥就撬开了门,进入之后,转身旋转镰柄,面前的锁链被尽数弹开,随后,电梯的门再次缓缓闭合。梯口的控制面板上,显示楼层的数字默默增加,几分钟后,终于停在指定的楼层。
门外的长廊上已经调集了十五个员工,他们站成三排,肃然静候着。开门的瞬间,第一排万箭齐发,数十根锁链如长枪般争相刺入电梯,几步大的空间,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然而,锁链却并未刺穿任何人。只闻电梯顶部一声轰响,天花板被撕开一道裂口,又是一刀,裂口爆开至狰狞的一人宽。谢莉娅落入锁链之中,火光溅目,铮铮铁响,几秒之后,那荆棘的囚笼就冒着烟,如冰雕般一碰即碎。一落地,她二话不说冲出电梯,待员工回过神来,第一排已进入攻击范围。她握紧双拳,一记横挥,一弧弦月闪现于五人腰间,将那些别无二致的全身义体切成两段。见状,第二排与第三排接连放出锁链,漆黑的雨点扑面而来,尽管她全力突破,但当她闯入两排之间时,过多的锁链还是缠住了她的镰柄。
“碍事。”她拧毛巾般双手旋握镰柄,向其中输入一段转动力矩,在镰刃周围,空气立即化作摇曳的阳炎,与之接触的锁链,也随之变得通红。她用力向后一拽,扯碎了锁链,转身挥出一道炽热的月环。突破了防线,一闯进园丁办公室,她就单脚踩在桌上,如愿以偿地将镰刀架到了园丁的脖颈上。对方未设任何防备,缓缓摆弄起精致的茶具,稳着手为她沏了杯茶。
坐椅上的这位园丁,与主教同属于“花宿”这一种群,也因此,她的物种已与谢莉娅这般“普通人类”相差甚远——其此刻的心境,谢莉娅根本无法一窥而知:
在她的脖颈之上,本该是头颅的地方,赫然连着一具没有任何修饰的惨白颅骨。那下颌骨之外的、全部的上半部分头骨,始终朝天仰着,以人类无法达成的角度大开双颚。而在那双颚之间,绽开着一簇纯白的、宛如不该存在于世的昙花,那株足以遮挡整个面部的巨型植物、就这样取代了真正的面孔,仰起头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谢莉娅。
放下茶壶,她用人类所不存在的发声器官道出了问候:“我知道你,你是那个牛仔。你可能不认识我,但也不必这样不招自来吧?看在——我们已经合作过那么多次的份上。”
“啧。”谢莉娅冷冷望她一眼:“不这么做,我这种小角色的微辞,怎么能传达到园丁大人的耳朵里呢?”
“说吧,牛仔,说出你的诉求。只要谈得妥当,雏菊一定会满足你,或者说——要先喝杯茶吗?”
“十天前,唯一幸存的那个孩子,我要她的自由。”
“你要她的自由?”
“主教窃取了你们的技术,但这也和那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吧。你们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谢莉娅,我们已经通知过你了。那孩子——是我们的造物啊。”
“造物?”
“唉,这本不是刽子手该知道的,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想必你多了解一些,才能进一步深化我们的合作关系,是吗?”她稍作停顿,揭示起谢莉娅闻所未闻的真相:
“就从那个破戒者——主教,开始说起吧。主教,他掌握着一种定制人类的技术,那些没有父母、被他生产出来的人类,即是他的信徒。然而,为了便于控制,信徒被设计成具有先天生理缺陷的姿态——全都无法合成脑脊液。想要维持生命、诞生思维,他们只能借助一颗后天植入的电子脑。简而言之,他们没有真正的脑髓,充其量只是半人半机的生命体罢了。”
“怎么会……”
“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他能生产信徒,全是因为窃取了我们的电子脑技术。那些信徒,虽然肉体与我们无关,但他们的灵魂,归根结底,却都是我们造的。”
谢莉娅充分理解了现实:正是因为脑袋里藏着“雏菊”的技术,丽莎才会被他们盯上,她在动作游戏上天赋禀异,想必也是出于一颗高性能的电子脑。理解现状之后,她认为存在交涉的余地,于是直接道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要买她——买她的命。”
“我们的造物价值不菲,”对方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但幸好,我们可以为你准备支付的方式。”
“怎么做?”
对方摆出一张商业合同:“去参加月桂的遴选会吧。”
遴选会——那是花企从外界吸纳员工的特殊仪式,也是普通住民进入花企的唯一途径。在规则各异的竞赛中,少数胜者能取得进入花企的名额,而那些名额,也都是可以明码标价、自由转让的。
另一方面,对于“月桂”,谢莉娅当然有所耳闻——作为花企中垄断佣兵业务的一支,其遴选会的内容,必然是最纯粹、最残酷的厮杀游戏。她知道,相比其他花企,这也是最契合自己能力的。
她签下了合同。一边是丽莎的生命,另一边,则是赢下一场月桂遴选会的初选。并且,在合同完成前,“雏菊”慷慨地将丽莎暂且还给了她。
一见到她,丽莎就哭着扑到她的怀里。怀抱着那颤栗不止的娇小身躯,谢莉娅温柔地轻抚她的头,任由疲惫的自己与她相互依偎:
“呜!谢莉娅姐姐……”
“我们回去吧。”
摩托机车载着二人飞驰在高架桥上,后座的丽莎不自觉地将身子向前贴了贴,而谢莉娅也不动声色,默默感受着来自背后的暖意。
“你呀,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我好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姐姐、见不到明天的天空了……”
“别哭了。我们回去吃小鱼干好不好?”
这时,她不禁抬头仰望夜空,不记得有多久,自己没有留意过天空的颜色了,却又因此……回想起了遥远过去的事。把天色拨回黄昏,再将时间拨回六年前——
“不好了——卡洛琳娜被拐走了!”骑着自行车,小谢莉娅告诉“银刃”,看上去快要哭出来。“快!在哪呢?”对方一个哆嗦,手上的烟掉到地上,结果,在小谢莉娅的引导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小吃街的某家店面前。
“卡洛琳娜——被鲷鱼烧拐走了!”
“好家伙,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合着伙拐我钱是吧!”
话虽如此,“银刃”却生不起气来。
“这个……为什么要做成鱼的模样呢?”小谢莉娅咬了一口刚出炉的点心,边嚼边端详着。对于她的疑问,“银刃”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只是为了好看吧?”另一侧,卡洛琳娜却一脸神气,沾着糖皮的嘴角不住上扬:“不知道了吧——在别的园区,鲷鱼可是吉祥的象征哦。”
“卡洛琳娜以前——明明连金平糖都不认识。”
“所以才做了功课嘛!”
Φ
“半个月后,我要出一趟远门,到时候,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回到事务所后,二人在茶几前面对面,谢莉娅告诉丽莎自己的规划,但涉及到具体事务时——她没有明说。
“跟今晚的事……跟我有关系吗?”丽莎蜷坐在沙发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就算有,那又如何?”
“是很危险的事情吗?”对方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一时语塞,深知自己虽能编出一串谎话,但却难以掩饰脸上此刻真实的表情,于是只好欲言又止:“还好吧。”
“骗人。”丽莎说完,二人就这样沉默许久,直到她再次开口:“我一直想问,谢莉娅姐姐,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呢?把我带回来、让我在这里住、教会我那么多,还有今晚的事情……”
“啊。”谢莉娅颤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脸上流露出无尽的黯然,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缓缓开了口:“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或许你是特殊的吧。唉——我、我呢,曾经犯下了许多无法挽回的过错喔,说是罪孽,大概也不为过呢。或许、或许……或许我只是想要赎罪吧。”
听罢,丽莎轻轻跳下沙发,绕过茶几,踱来她的面前,先是有些失落,而后又展露出柔和的浅笑,双手握起胸前的十字挂坠:“我会等的,等到谢莉娅姐姐向我告解的那一天。到那时,我就替你洗清一切的罪。在那之前嘛,谢莉娅,我会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这事容不得你任性。”想到自己半个月后即将奔赴的战场,谢莉娅脱口而出。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无论姐姐你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言毕,丽莎自顾自地踱到窗边,清澈的月光淌过她仰望的面庞,将整个客厅浸作一片淡蓝。她合上眼,轻握着挂坠,口中吟起了虔诚的唱诗,而那无暇的旋律,直击灵魂深处。
此时正好是午夜。远处的灯塔一齐熄灭了光,只留下月色、旋律——以及回响于二者之间的月下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