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赛博牛仔(二)
遴选会结束后,安洁来到那家常去的医师事务所修复义体,并与那位植入者攀谈起来。她浑身破破烂烂,像被孩子扯烂的布偶,瞧见那狼狈的样子,植入者嘴角一扬:“瞧瞧,你是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鬼样的?”
“别提了,还不是去了趟遴选会。”她没有好声色,撇头挥着仅剩的那条胳膊,招呼道:“快给我打理打理。”“好嘞。”植入者笑脸相迎,抱来一箱零件,着手进行修复工作。过了一阵,安洁漫不经心问道:“说起来,那之后你见没见过使镰刀的?”
“来过一次,也只来过一次。”
“她看上去怎么样?”
“嗐,我还想向你打听打听呢。无精打采的,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安洁啊,遴选会上,你们到底遇上了什么?”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思索一阵后,轻声探问道:“那个冒牌修女没和她一起么?”
“哦,你这么一说,她的确是一个人来的,怎么——”
“不说这个了。”她强硬打断对方的话,似在有意逃避着心中的结论:“还记得我一直在查的那个案子吗?”
“怎么,你那些可怜的原生小器官有着落了?”
她点点头,下意识环顾一眼,迅速把脸凑到对方耳边:“给他们卖到百合了。”对方应道:“哦!那可厉害了。安洁,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打算么?”她又恢复成平时神气的模样,盯着刚接入义肢的崭新美甲,若有所思道:“那是自然。”
“要我说啊,你都成无罪者了,还用惦记那些原生货么?”看见对方脸上的揶揄之色,她瞪大眼睛,鼓着脸嗤了口气:“要你管。”“好,不管不管——我只管给您换上这些高档货啊,大小姐。”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哼笑一声,脑后的两束马尾跟着荡了起来:“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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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队伍最终赢下遴选会的初试,露妮顺利拿到了“雏菊”的赏金,并用这笔钱做了手术,使自己获得自主屏蔽视觉的能力。不仅如此,为了忍受更长时间的“感官剥夺”,她还在自己身上植入了时下流行的代餐器官,只要插上一根小巧的食管就能摄取人类所需的一切营养。想必,这也是晋升“冠级”所需的必要投资吧。
她辞去了在F-03牛仔行会的兼职,从休假中回到“莲”的本部。这回,为了晋升“冠级”员工,她不仅动用了赏金,还掏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这次进入感官剥夺舱时,她铁了心要一口气干上三个月,为此,她甚至已向“百合”预付了母亲未来三个月的药费。另一方面,在此期间,“莲”会扣除她的一部分工资,用以为她持续输送养料、营养素、多巴胺和咖啡因,如此一来,她就能不舍昼夜地工作了。可以说,一想到自己电子账户上蒸发掉了的数字,她就隐隐有些肉疼。
剥夺舱里盛着清蓝的悬浮液,她赤身踏入其中,脚下传来久违的刺骨冰凉。深吸一口消毒水味的空气,她缓缓躺下,全身浮在水面上,嘴里接着那根昂贵的复合食管。确认她已回到工位,剥夺仓嗡鸣着扣上整体式的顶盖,她的视野变得一片漆黑,索性合上双眼:
一秒之后,嗅觉被剥夺了,消毒水的气味消失不见。
三秒之后,视觉被剥夺了,即使睁眼,也捕捉不到一丝光亮。
五秒之后,触觉、味觉、听觉也都被剥夺了,她感知不到重力与水纹,再也听不见机器的嗡鸣声,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意识空间中,渐渐放空思绪,终于停止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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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位渗透者的有偿协助下,安洁几经辗转,顺利潜入了“百合”在D-21园区的制药分部。此刻她从容走在静悄悄的长廊上,戴着猫的面具,并已然换上一身红白相间的巫女服:“百合”的员工服——衣品真够奇怪的!
她要查明自己的哪些原生器官,到底是如何被“雏菊”卖到一个制药公司的,查明之后再起诉他们,行不通也要讹一笔钱,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她心里明白,最重要的其实是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毕竟在成为无罪者后,自己的生活就只有购买最新最潮的义体,这份只存在于他人眼里的光鲜,久而久之,自己也已渐渐厌倦了。
她来到一扇标着“制药室2F-7A”的门前。根据已掌握的情报,自己的某个原生器官就被藏在这扇门对面,想想还有些激动呢。稍微按捺情绪后,她不动声色,迅速左右环顾一番,走廊上果然没人在意自己,毕竟自己也穿着完全一致的员工服。确认了这点,她果断掏出一张破解版的钥匙卡,制药室的门一被刷开,她就老鼠般蹿了进去。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灯关着,暗得不见五指。她摸开灯,许多看不懂的仪器在身旁徐徐微鸣,面前则有个一米来高的圆柱形水箱:盛满了浅绿色的培养液,看上去是个培养皿。
那培养液里,浸泡着一颗完整的人脑:长满了自由生长的肉瘤,微微搐动着,丑陋得令人不忍直视。
她先是一脸茫然,随后又转为期望落空的鄙夷,怀疑是情报有误,抑或是自己眼拙找错了门。向前走了两步,她摘下猫的面具,并静静平视着面前的人脑。培养皿标有序列号,她又开始一个数字一个字母地比对,确认就是自己被卖的器官,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错位感:“奇怪……”
这时,警报响起。
嗡——!嗡——!嗡——!
“还是露馅了么。”她回头跑去开门,而手中的钥匙卡却已刷不开门了。她听见走廊里有数不清的脚步声,并全都在向自己靠近,心想看来这回是逃不掉了。
咣当一声,门被从外侧强硬撬开,后面是一排警卫,最前面则是一位女性体格的花宿。她身穿锦丽的巫女服,胸前挂着猫的面具,脖颈之上则盛开着标志性的白色昙花。从对方这身行头来看,她大概就是管辖这个分部的园丁吧。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她们即刻对峙起来:
“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进了老鼠啊。”
“嘁,我告诉你们,我已经知道你们从雏菊手里采购黑货的行径了。不想我说出去的话,就快点告诉我——我被卖的器官到底在哪!”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呢。你想知道自己的什么器官被卖到这里做什么,于是就自己找了过来,所以说——你大概是位无罪者,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你也无所谓,毕竟你的认知——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莫名其妙!”
“呵呵。”那位园丁轻笑着踱了两步,安洁心生怯意,向后一退,后背砰地撞到培养皿上。停下之后,园丁摊手向她示意:“毕竟你被卖的器官——就在这里呀。”
她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只望了一眼,脸上就已吓得发紫:“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这可是颗脑子啊!”
“哎呀,看来你已经理解了嘛。”
理解——理解什么?如果面前的真是自己的脑子……那自己——自己头颅里又装着什么呢!她顿时浑身乏力,整个人趴到培养皿上,双膝软了下来,身体渐渐滑落,感觉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望见她滑稽的姿态,园丁又不禁轻笑两声,一字一句补充道:“理解了你只是个模、拟、人、格的事实呀?”
“不、不可能!你说这是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在吓我,你在骗我!你这个死猫妖!你想骗我放弃抵抗!”
“反正你的认知就要崩溃了,呵呵,干脆就一口气告诉你可悲的真相吧。我们的确有向雏菊采购器官,但我们只要活着的人脑——用以制备各种特效药。而他们——你不会真以为他们的专利只是制造义体吧?”
她哑口无言瘫倒在地,浑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地抽搐着,活像被通上了高压电。
“他们呀,雏菊——他们为你们换上义体,却只是骗你们没有一并换掉脑子。实际上,他们拷贝了你们的记忆和人格,把脑子卖给我们,用一个模拟人格来填塞充数,这样一来,就没人能看出其中的猫腻了。你们这些自诩无罪者的可怜人,恐怕都不知道——雏菊和杂音教会的高层之间,存在一根怎样的利益链吧?你们呀,有一个算一个,其实都和傀儡没什么两样?哎呀?意识已经崩溃了吗?诺,把她拖走。”
就这样……
安洁,这位光鲜亮丽的无罪者,她崩溃的人格被从义体躯壳中剥离出来。不久之后,某园区的地下集市又流出了一件崭新的全身义体。这具价格不菲的美丽躯壳,辗转于纷乱的展示柜与聚光灯间,静候着它的下一任主人。
而那颗丑陋的肉瘤,则依旧搐动于培养液中,日夜不宁,无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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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过去了,按理说,露妮该从感官剥夺舱里出来了,然而她却选择继续从事这件没有任何感觉的工作,这并非是资金的问题,而是因为——她已爱上这种没有任何感觉、放弃一切思考、只需摄入多巴胺就能获得快感的生活了。于是……
半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十数年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那些关于现实世界的记忆,也都在简单快感的冲刷之下变得模糊不清,一点一滴地从脑海里淡淡远去。
终于,她被再次唤醒了。
“恭喜你,露妮。我们正式通知你,你已晋升冠级,并进化为了花宿,我们任命你作为第四分部的下一任园丁。”
她没有理会管理层,默不作声地踱到窗前。啊——阳光从未如此温暖。窗玻璃衬出了她现在的面容,她对此十分熟悉,却也分外陌生——已是一朵纯白的昙花:“我……成为了花宿吗?”
一位园丁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为此,你需要知道我们这个种群、以及世界运作的本质原理,关于养料,关于结晶。”
“养料……不就是从命之花里产生的吗?命之花经过昙的加工,变成富含更多养料的结晶。”
“你错了,露妮。人类,从来不能凭空制造养料。实际上,命之花里本就包含一个人生前摄入的所有养料,只不过被人直接摄入的话,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直接损失了,转化成结晶,才能将花里的养料全部提取出来。”
“那养料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死亡。命之花绽放时,不仅会凝聚一个人生前摄入的所有养料,还会从他生命的凋亡中汲取更多能量,并以此催生出新的养料,这就是养料增生的唯一方式。而我们花宿——我们这一种群已经绽放过了,即便死去也不会再次绽放,因此,自然不能产生新的养料。我们只是养料的消耗者,只要活着,就是在凭空消耗世界产生的养料,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嗯,我想——我已经全部理解了。”
话虽如此,她却感觉心中茫然若失,明明成为了园丁的一员,自己却好像已然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物,这是为什么呢……
被调到分部之后,为了公司能赚取更多结晶,她果断下令延长员工“感官剥夺”的最低时长,看着财报中节节攀升的数据,她在心里暗自感动:妈妈,你看到了吗?露妮我——也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哦。开得起车,住得起大园区的房子,这么有出息,妈妈也一定为我感到骄傲吧?
“咦,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