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赛博牛仔(一)
自从跳出了窗户,只过了几分钟,她便被淋得浑身湿透,并不禁打了个寒颤。黑发少女消失于雨雾之中,谢莉娅顾不着她,冒雨跑回废弃商场。一路上,雨声的嘈杂,她听不见,废墟的萧条,也融不进她的眼里。她不自觉抬头望天,支离破碎的乌云流向身后,一抹灰、一抹白,在暴雨的锈蚀下,黯淡得难分日夜。
快到门口了,她杵在原地,远远望见了什么:
金发的小修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大滩已然凝固的绯红浸没着她娇小的躯体,映衬着一朵模糊却又晃眼的浅青色。
望见那青,她脑子嗡的一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下意识眨了眨眼,怀疑是过度疲劳产生的错觉,愣了好几秒,视线终于清晰了,但眼前的惨状却丝毫未变。她的瞳孔缩成两粒句点,在青色的虹膜中剧烈晃动,好似要砰然解体。待僵住的身子能动了,她不顾一切跌向前去,抵达血泊跟前时,双膝一软跪到地上,视线也再度模糊起来。她的心像被千把刀扎着,每次跳动都疼痛无比。
“丽……丽莎……”
她丢下镰刀,把面前的人翻到正面,像怕碰碎了般轻托在怀里,啊啊——她双目轻合,面色还藏着一丝红润,如同只是在安然小憩,仿佛只要捏捏脸,下一秒就会笑着醒来。
“你醒醒……”
一道细小的刀口盘踞在她的胸前,狰狞得令人不忍直视,就连此时,绯红也正从中缓缓渗出,流到地上,再被雨水冲刷无形。那颗曾经鲜活的心脏,想必已经再也不会跳动了吧。
那刀口已然长出一根浅浅的花茎,根须汲取着绯红,花瓣也随之渐染。此时此刻,那根茎缠绕着项链,而花冠则轻托着锈迹斑驳的十字挂坠。
她无意识地摘下挂坠,盯着它,挣扎着陷入回忆——
“向我告解吧”,话语不绝于耳,第一次听到那句话——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那个黄昏,自己赠予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名字,而她也觉得不错,夕阳西下,一下便穿透了火烧云。
丽莎……多好听的名字啊……
午夜时分,她曾说她会等,等到自己向她告解的那一天,到那时,她就替自己洗清一切的罪。她唱着诗,钟鸣响起,淡蓝的月光洒了个满屋。
她还说——在那之前,她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她曾含羞含笑地告诉自己,是自己给予了她活着的意义。那时,温暖的篝火静静摇曳,点点星火飘向深空。
只可惜,此时此刻,只有自己在雨中注视着花开,空余幻梦。
“啊……”她浑身乏力,双手猛然一松,怀里的人木偶般滚到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冰冷的悔意席卷而来,心中的温度被蚕食殆尽。她在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那夜——自己没有狠心落下镰刀呢?是出于无聊的怜悯吗?是想为过去的自己赎罪吗?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呢?救下了不该救的人,卷入了不该卷入的事件,抵达了不该抵达的结局,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太蠢了吧,谢莉娅,两年以来,你到底都在渴求着什么呢?
她清楚,自己其实——只是渴求着与人相伴罢了。
然而,即使是这般微小的心愿,也连带着苍白的告解,早已被暴雨锈蚀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时——
黑发少女解除了迷彩,她就站在谢莉娅的面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手上正提着那把依旧透明的长柄武器:
沾着血。
注意到少女,她终于忍不住悲痛,失声吼出了歇斯底里的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未落,镰刀就与那看不见的武器擦出火花。不由分说地,二人短兵相接,互相角力起来。“原来——你看得清这把刀啊?”对方吐出一声轻笑,随后刺来饱含杀意的冷眼。
“雨……溅到了你的刀上。”
“那你可知道,这到底是把什么刀吗?”
说罢,光学迷彩从那柄长柄武器上逐渐褪去,她立即认出,那是一把两米长的薙刀——正是死于丽莎手下的“薙刀鬼”的刀。“见过吗?这是那家父,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作了一番调查呢。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蜂蜜卷’。不——现在该叫‘谢莉娅’才对吧?”
她心头一软,手上瞬间招架不住,好在她手疾眼快撤了几步,这才未被薙刀径直削掉一块肉。另一方面,对方并未趁胜追击,而是扯了扯衣领并露出半个肩头:赫然烙印着樱鬼样式的纹身。
她分明记得,六年前,在那场夏夜祭典上,自己也见过同样的纹身。
“认得吗?”
“你……你是玉淬组的人!”
对方颔首承认,轻巧道出了残酷的事实:“看来你还记得。呵,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放过这姑娘。家父是组里的人,即便成为了破戒者,杀他的人——也还是要一命换一命。至于你,谢莉娅,你的事我全都查过了,六年前你做掉了我们的一个若头,对吧?但我们也带走了你师傅银刃,你的事,那时就已两清了。”
“你、你们——!”她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旋握镰柄,提刀冲向黑发少女,而对方也不落势头,精准挡下了那炽热的一击。品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狰狞:“记住了,这就是你恩人和仇人的面孔。”
那炽热的镰刀,在雨水的冲刷下冒出滚烫的汽。
她抽出刀退了两步,双拳紧握,压低身便要再度发起冲锋。见此,对方也索性举起薙刀,摆出一副进攻架势。
“我不会放过你的!”
“是啊,你明白——这就是无界城。”
话音刚落,二人擦肩而过,刀光消散,胜负已分。
她的左腹一阵连心剧痛,口中随即涌上一股腥甜。低头一瞥,捅进自己的不是薙刀,而是另一把从未见过的太刀。那把薙刀被对方单手持握,用以挑开她的攻击。而此时,那把在雨中骤热骤冷的镰刀,终于自刃尖开始完全破碎了。
“你足够警觉,看得清一把——却看不见第二把?”
是啊,正如那把镰刀一般,她清楚自己早已身心俱疲、濒临极限。在挥刀的那一刻,一丝厌倦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想到,如果世上只剩利益的锁链,自己又何必要傀儡般苟且偷生呢?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干脆——就这么毁灭吧,一切全都直接结束吧。
结果,她未作回复,吐了口血便单膝跪到地上。对方抽出太刀,振掉其上的血,反手架在她的脖颈。她感到自己被轻轻割出一缕血丝:一抹冰冷、一道刺痛。她自然记得自己还有一把匕首,但此刻,绝望却按住了她的双手,令她怎么也拔不出刀。肉体上,她并非不能继续战斗,只是暴雨——终究还是锈蚀了那颗孤独太久的心。
是啊,这样……一切就全都结束了吧……
对方的表情复杂起来,稍加思索后,她淡淡道:“这样吧,我也给你十秒时间祈祷。”说罢,她便自顾自地倒数起来,而谢莉娅则缄默无言,合上眼,默默接受了这一切的命运:
“十——”
她忏悔自己的双手沾满罪恶。
“九——”
她哀惜自己的冲动无可挽回。
“八——”
她控诉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七——”
她感伤自己的命运充斥别离。
……
倒数戛然而止,刀刃却未被抽离。静默了十几秒,谢莉娅斗胆睁开双眼:
黑发少女死了。
保持着即将抽刀的姿势,黯然死于养料的匮乏。
——毕竟,这是断绝供给的第三天。
少女的瞳孔已然失去光泽。一颗连着根茎的花苞从衣袖中蔓生而出,爬过了刀柄,又缠绕在刀刃上,最终于刀尖无声绽放。雨已经停了,一束刺眼的光穿过云层,投射于那朵浅青色的昙花之上……
遴选会,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