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散场演出（一）
谢莉娅载着小宫来到事务所，按计划，原本明天就该恢复营业了，但艺人们显然都不在状态，今天下午这一趟，就是要向运营确认后续事宜。
昨晚小宫私下叫来了黎鹭，依她的意愿，谢莉娅出门回避了这次会面，那之后小宫就一直闭口不谈，直到入睡都问不出发生了什么。
走进会议室，狸花猫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明明已是约定的时间了，这猫却倒像只死猪，任由小宫怎么摸都纹丝不动。谢莉娅想到，这些天自己忙前忙后的，这位搞事的却如此悠闲……
甚至还能和小宫爱肢体接触！
气不打一处来，她板起脸，一把拎起猫的脖子，用最刻薄的语气叫醒了它：“喂，死猪。”
那猫吸了吸口水，似乎察觉到了杀意，一惊醒就在她手里胡乱扑腾，视线匆忙扫过她和身旁的人：“哦，你们到了！人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她觉得哪里有点违和，下意识松了手，环顾四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有二人一猫。
等等，人齐了？
“黎鹭呢，她怎么没来？”
落地的猫蹦回桌上，沉默数秒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话语简明，她听不出任何感情。
“辞职了。”
怎么会呢？仅过了两三天，黎鹭就突然辞职了？为了留下来，她可是不惜伤害后辈的啊。或许小宫知道些什么？她望向身旁，小宫屏着呼吸，紧咬着下唇，正埋头盯着手头的便携终端，颤抖的手指敲得屏幕嗒嗒作响。
她看出小宫正在确认通讯界面，列表被划上划下，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宫这才吐出叹息，瞳孔已缩成两粒句点了：“没有、没有！被删了……联系不上。”
这猫又在打什么算盘？谢莉娅不禁叹出一阵鼻息，咬得牙齿吱吱作响。她探出视线，一刺向猫，对方就慌忙摇起了尾巴：“哎呀！真的，没骗你们！骗你是小狗！她啊，昨天半夜联系我的，邮件都还没删呢！”
猫连忙用尾巴轻点触控桌面，它唤出全息影像，接着调出一封电子邮件：
兰公司暨子公司：
因个人原因，本人无法继续担任虚拟偶像，特于今日提出离职，给公司造成的不便，本人深表歉意。
辞职人：黎鹭（种级员工）
谢莉娅并不熟悉公司业务，但小宫呢喃着认出邮件属于内部文件，具有法律效力，且只能经由员工本人的终端发送。没等谢莉娅开口说些什么，小宫就整个人脱力地扑到桌上，脸埋进双臂，腰背塌软下来：“还留着小鹭的联系方式吗！运营先生？”
“我也找过她啊……唉，这么突然的。”猫摇了摇头。似乎是不忍继续看着她，它徐徐背过身，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下来。谢莉娅想不通黎鹭为何会辞职，但由于某个小恶魔的教唆，她先前偷看过卧室橱柜，并因此知道小宫其实也是莉卡露的粉丝，她此刻的心情，自己多少能够理解。
但现在，远没到可以感伤的时候。
“接下来的安排呢，死猪？”
“咳。近期会安排莉卡露的毕业LIVE。GAMER爱的方针维持不变，等小宫找回状态，就继续营业。”
先于小宫一步，黎鹭做出了选择，她不辞而别，用自己的梦想换来了后辈的命，一切难道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吗？谢莉娅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如果能问出昨晚的事、如果能找到黎鹭的话……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没错，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
“走吧。”她握住小宫的胳膊，果决地牵她站起来，拖着她离开了会议室。对方脸上一副生无可恋，被动跟着的躯体像具木偶，任凭她扯一下动一下。穿过走廊，出了事务所，她刚一停下脚步，小宫就默然倚到怀里，眼眸已看不见一丝光泽了。
“谢莉娅小姐……”
“……人生，如果也能读档就好了。”
谢莉娅轻摇着怀里的人，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温柔：“振作一点，游戏还没结束呢。那只猫虽然指望不上了，但我们还可以自己去找找她呀。”
“呵呵，去找的话，就能找到吗？”
对方颤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嗤笑。就像在问是否努力就能取得回报一样，谢莉娅知道，她现在只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但现在，就纵容那份无理取闹吧。
“——是啊，去找的话，就一定能找到。”
像被她的话刺激到了，怀里的人抬起头盯着她，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满：“谢莉娅小姐……你不用再骗我了。”
“一定能找到。找到她，接着找到转机，找到大团圆的办法、就算不用互相蚕食也能活下去的办法。”
谢莉娅展露着自信的笑容，她知道那分明是假的，她也知道现实不像游戏，无人承诺一个幸福的结局。线路不能去而复还，逝去的也不会失而复得，生命——终究只是一条通向凋零的单行道。
——但现在，她宁愿相信谎言。
“……不是能不能，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人类——就是必须互相依偎才能活下去的物种呀。为了活下去，我们就必须要找到她，所以振作一点，好吗？”
“简直就像主人公会说的话呢，谢莉娅小姐……”小宫眼里闪着泪光，她一边呢喃一边抹干眼角，最后干脆拥抱入怀，笑着合上了眼：“请你继续骗着我吧。”
谢莉娅问出了昨晚发生的事，那之后，她载着小宫径直前往调查员行会，并找一位祛魅者查到了黎鹭的住所：一座豪华公寓的404号房。至于行踪，祛魅者表示无可奉告。
临近傍晚，她们来到这座位于中心区的摩天楼，一楼前台站着几位服务员，谢莉娅上前询问黎鹭的动向，他们表示自己无权透露房客的隐私，只告诉她该户并未退房。得知这一点，她索性带着小宫直接上门。
到了门前，她没有直接敲门，而是把耳朵贴上去闭目聆听。隐约听到了什么，她倏地睁开眼，面颊陡然蹿成酒红色。
“谢莉娅小姐？”小宫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学着她就要趴到门上。
“咳咳，你等一下哦！”
谢莉娅尬笑着取出终端，联系祛魅者并确认门牌号其实是“10-04”。她一把牵走小宫，庆幸自己足够谨慎，直到最后，她都没说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回门里没有任何动静了。门锁是四位密码锁，她本想直接破门而入，但小宫主张先试一试。她们先后试了黎鹭的生日和几个简单的组合，门锁都浑然不动，最后小宫想了想，默默输入了莉卡露的出道日期，锁芯这才砰然转动。
公寓是三室一厅的独居户型，客厅的布局十分常规，扫一眼就能明白构造，家具也是常见的品类，但款式看上去却都价格不菲，如果要搬走的话，应该舍不得留下这些家具吧。
与众不同的是，到处都贴满了各色的贴纸，墙面和家具无一幸免，比起住宅，反倒更像是旅游景点的许愿墙。贴纸上都是什么内容？谢莉娅忍不住凑近瞧了瞧：
“我不是天使。”
“我没有500岁。”
“我不是甜食控。”
“我不喜欢唱歌。”
“我的性格不清纯。”
“我的头发不是粉色的。”
“我不穿白色的连衣裙。”
……
“我，没有羽翼。”
不言自明，这是黎鹭在反抗侵蚀自己的“莉卡露”。小宫也注意到了贴纸的内容，她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颤抖着，很快就变成一副要哭的表情。谢莉娅牵着她转了转，厨房和盥洗室都没什么线索，但却能认出设备一直都在使用着，她们最后来到卧室，这里的布局也十分常规。
书架上堆满了恐怖小说和B级片的蓝光影像，地上摆着一件啤酒、一箱火鸡面，不像女孩子的房间，但却格外干净整洁。
值得一提的是，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挂画，挂画是莉卡露，小宫认出那是已绝版的出道纪念周边。
挂画上的莉卡露被水性笔部分涂黑。胡乱的线团狰狞地盖住双眼，面颊挂着两行歪扭的墨汁，背后连着一对漆黑的羽翼，结合原本可爱的主体来看，给人一种边哭边笑、哭笑不得的不协调感。
——并非毛骨悚然，而是令人不忍直视的哀伤。
小宫当着画伸出双手，手掌托在胸前，像要接住那已黯然陨落的“堕天使”，她的双臂又缓缓落下，整个人一言不发地伫立良久。谢莉娅简直要喘不过气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至少……她坚持下来了。”
她们开始分头调查房里的摆设，而新的发现令谢莉娅更加触目惊心。床头柜的抽屉里塞满了精神药品，似乎是用以活化抑制性神经突触的。她还发现一把泛红的美工刀，散发着铁锈味，她浮想联翩，不禁咽了口唾沫。
“谢莉娅小姐，我没找到什么东西，你那边呢？”
“没有。”
她默默关上抽屉。
短短十几小时，黎鹭就像人间蒸发了般，全然没在屋里留下任何线索。她们几乎要无功而返了，好在谢莉娅注意到楼道里有监控探头，买通一位渗透者黑入了公寓的服务器。
监控显示，昨晚跑回公寓后，黎鹭就再没出过门了。直到今天上午，一位神秘人进屋带走了她，那人身披黑色鳞甲，面戴红色“脸谱”面具，体格高大，看上去孔武有力，明明手无寸铁，却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他输入密码开门进屋，不久之后，黎鹭默默出了门，跟着他走出了监控范围。
他的身旁，跟着一只狸花猫。
这家伙果然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它说自己“找过”黎鹭，却没交代竟还找到并带走了她！这只猫到底在盘算什么阴谋，与它同行的那位“红脸”又是什么人呢？谢莉娅一秒也等不下去，牵起小宫奔出公寓，跨上机车就猛踩了一脚油门。
天色全黑时，她们赶到事务所的楼下，正好撞见了那只猫。它正抬着头，目送一辆浮空车升上夜空。
她连忙刹住车，跳下来，拔出匕首横在猫的面前：“喂！你骗了我们，你把黎鹭藏哪去了！”
猫一个哆嗦退了几步，索性伏到地上不做抵抗，合上眼，无力地嘟囔着：“你们晚了一步。她被押走了，去兰的本部。”
谢莉娅抬头望天，浮空车在头顶越来越小，整辆车融入夜空，只剩车身的航行灯还闪着微光。她来不及多想多问，一把拎起猫，差点要掐断它的脖子：“就是那辆车吗？”
猫点着头，嘴里直呛出白沫：“咳咳，不能让小宫再见到黎鹭了，这是我的决定。”
“回来再找你算账！”她甩下猫奔回机车，几乎足不点地，小宫在一旁半伸出手，瞳孔剧烈摇曳着，似乎想制止她的冒险行为：“谢莉娅小姐，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
“呵呵，回来请我吃冰淇淋哦。”她一边发动机车，勉强挤出一个自信的笑。猫几步蹿到她的脚下，弓起背连声哀求：“说服者，你想清楚了吗？那可是本部的人，你会上兰的黑名单啊！你这样……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或许我能用行动说服你呢？”
她撂下话，一踩下油门，摩托就向着浮空车的方向离弦而去。夜风吹乱银发，引擎也聒噪地轰鸣着，这一切都加速了她心跳的节拍，但挂坠在胸前随风摇曳，她感觉身体无比轻盈。
没错，是时候表现一场了。
摩托机车一路冲散人群，飞驰上高架桥，如漆黑的闪电般穿过车流，仅过了几分钟，天上的航行灯就已被她甩到身后了。她看准了浮空车的飞行轨迹，不做停歇地闯进一座百货商场，连人带车钻进电梯，抵达了这座摩天楼的顶层天台。两层楼下的地方，浮空车从远处悠然驶来，似乎尚未察觉这位不速之客。
车越来越近，她得以看清构造。从航行灯勾勒出的轮廓来看，大约是商用卡车的大小，能看出顶部是个宽敞的平台。眼看车来了，她心一横，踩下油门穿过天台。
护栏如蛛网般四分五裂，一飞过边缘，失重感就随即而来。百米高处的夜风呼啸耳畔，几乎要掀飞刘海，随着车头向下倾斜，密密麻麻的楼顶压向眼帘，想必只要分神一瞬，自己就会在此粉身碎骨吧。
摩托以完美的弧度撞上浮空车的侧面，她眼疾手快滚下车座，稳稳扒住浮空车的顶部边缘。被抛弃的摩托擦出火花，变成了高空抛物，浮空车像挨了一枚导弹的舰船，一边减速一边剧烈摇曳着，最后恢复平衡、缓缓悬停。
她在车顶站起来，确认自己身处车尾的位置，而车头的舱口徐徐打开，其中闪出一道人影，也落到车顶之上，变成一堵墙。她定睛一看，正是监控中那位壮硕的、身披黑鳞的“红脸”。
与此前不同的是，“红脸”手中赫然提着一把青龙偃月刀。那是把热能刀，刃锋凝结着炽红的光，映在瞳孔里，她感觉自己的视网膜都要被融化了。
未作任何交谈，刀光化作圆弧，撕开了夜空。
她掏出匕首向前滑铲，头顶涌过一阵滚烫的风，起身之时，离对方只有半米距离。面前的武者双手持刀，旋转刀柄，迅速抵消了上一挥的惯性。
又是一记侧劈。
那力道明显在她之上，体态又岿然不动，她只好发挥灵巧的优势，后空翻到了车腰处。她知道自己在攻击范围上劣势，本想凭速度拉近距离，但这一番试探后，她也不敢继续贸然进攻了。
对方摆好架势，裹着一阵风压提刀舞来，刀光如公熊的利爪，切得气流支离破碎。她聚精会神，边挡边闪，所幸没有受伤，但察觉到时，脚根已抵在车尾了。
背后就是百米高空。
虽然料到“兰”的运输车可能设防，但时间仓促，她的确没做好与武者决斗的准备。对方转了几下刀，眼看又要劈砍了，眼下事关生死，她必须找到破局的对策。她向下瞥了一眼，不禁咽了口唾沫，屏息凝神，决定赌上一把。
一记本该没有死角的横挥，然而在武者动手前，谢莉娅的身影瞬间消失了。武者手上迟疑一拍，刀光划过半弧就消散了。他就这样静静伫立着，几秒的时间里，只有嘈杂的风声继续呼啸。
他当然没料到谢莉娅的消失，反应过来时，后颈已被割出血花。
启动光学迷彩的一瞬间，谢莉娅嘴里叼着匕首，整个身子滑落至车外。她双手扒住车顶外沿，使自己挂在空中，又趁着对方迟疑的时间荡到身后，一爬上车顶就挥出了那几乎致命的一击，以至于，武者已无力继续舞刀了。
然而，他并未因此倒下。
他丢下刀，转过身，任由鲜红在脊背涌成瀑布，这一瞬谢莉娅有些发愣，反倒被他抓到了机会。他轰出右臂，手掌放出几道电流，这一掌实实打到她的左肩，她感觉左臂一阵酥麻，连忙后撤到安全距离，又因随之而来的剧痛咬紧牙关。
想必是挨了一记电磁脉冲，整条左臂的植入义体都暂时瘫痪了。烧灼般的痛感从左臂迅速蔓延至全身，又连带着夺走了肢体的知觉，她膝盖一松半跪下来，直到脖颈瘫软时，头也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再次抬头，面前的武者已倒在车顶、没有气息了。
她一个人缓了缓，待全身恢复知觉，从车头的舱口爬进了驾驶舱。浮空车一直维持着自动驾驶状态，她输入指令，使其缓缓落到地上。下车时，那位“红脸”已被甩到不知何处了，她打开车的后舱，黎鹭一个人坐在类似货舱的地方。
刚挨了一击电磁脉冲，她浑身乏力，眼前也阵阵昏黑了。她踉跄走进货舱，没力气多说话，牵起黎鹭就拉着她往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回去吧，黎鹭……”
背后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呵呵，不是黎鹭，是莉卡露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