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散场演出（二）
“呵呵，不是黎鹭，是莉卡露哟。”
听到背后的笑声，谢莉娅乏意全无，下意识回过了头。黎鹭脸上挂着营业般的笑容，但双眸却没有聚焦，涣散得像被搅浑又凝了的墨。一个恐怖的猜想闪过谢莉娅的脑海，她脊背发凉、呼吸絮乱，愣在了原地，一秒也不敢多想。
“谢莉娅小姐——！小鹭——！”
是小宫气喘吁吁的声音。谢莉娅僵硬地转回身，小宫和猫从远处跑了过来，应该是刚才的动静把他们引来了吧。她直起背，不自觉想挡住身后的人，却已为时已晚。
“哈啊，小鹭！”小宫来不及歇口气，一驻足就伸头窥望，背后的人笑着绕出来，被她一把牵起双手。谢莉娅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在一旁默默看着。
“小……鹭？”
打量了几秒，小宫大惊失色，肩抖了一下，双颚渐渐松弛。面前的人丝毫未动，依旧满面笑容：“是莉卡露哟。”
“骗人，开玩笑的吧……”小宫松开手，摇着头退了几步，瘫坐到地上，瞳孔不住抖动。对方这才犯难地敛起笑容，蹲下来试图安慰她：“怎么了呀，遇到什么烦恼了吗？要不要和小莉一起吃甜点呢？只要吃了甜点，烦恼就会全部飞走啦！”
小宫以手捶地，身体有些抽搐，她歇斯底里地呼唤着黎鹭，对方则像具木头，只回以空洞的笑容。周边聚集了些看客，直到她的悲鸣止于哽咽，看客才又渐渐散开，只留下她和面前那位熟悉的陌生人。
这一切谢莉娅都看在眼里。她感觉手脚无处安置，想要移开视线，脖颈却僵硬得身不由己。憔悴的猫缓缓踱来，嘟囔着截断了她的视线：“我说过了……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这才明白它为何有所隐瞒。这本是个善意的谎言，却被她用现实亲手砸碎了，自己非但没能救下黎鹭，还因此伤了小宫的心，早知如此，她宁愿当初是自己的尸体从浮空车上掉下来。她低下头，强忍着泪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习惯习惯，在花企，她们只是种级员工……”猫走过来，哀叹着拍了拍她的足尖：“注定无法发芽的种子，还是该烂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吧。唉——事已至此，先带她回去吧。”
它又望向一旁的浮空车：“记得销毁证据。”
“为什么提醒我？”
“你说服我了。嗯……‘运输工操作不当造成事故，畏罪潜逃，下落不明’——这个说法怎么样？”
“看不出来，你还挺好心的啊？”
“等收拾完这个烂摊子，我就辞职去当只野猫了，好心点的话——或许还有人养，是不是？”
在它的指示下，谢莉娅销毁了车载记录仪，小宫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她们一起走回公寓，路上互相没说一句话。另一方面，黎鹭则被猫带到事务所，暂且安顿在休息室里。
回到公寓，谢莉娅依旧如鲠在喉，她本想回避，小宫却主动牵她坐到沙发上。她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对方却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疲倦地笑着：“我没事的，谢莉娅小姐，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果然……去找过了就不会留下遗憾呢。”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谢莉娅默默把她拢到怀里，倾听着她的哭诉：“我呢，本该更悲伤一些的……绝对无法平复、把整颗心都要填满的悲伤。但是呢，我也无法欺骗自己，因为我现在……竟然有一丝安心啊。我真是太虚伪、太差劲了，谢莉娅小姐，我搞不懂了，难道我——真的只是喜欢一个皮套而已吗……”
“别这样，宁愿为了憧憬之人牺牲自己，你能走出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说到底，这也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草菅人命的花企。来到这个园区后，我也再三确信了，花企——果然都是吃人的机器。”
“凶手其实是整座花园……是吗？”
“小宫，我问你——经历了这些，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家事务所吗？不瞒你说，我准备离开这里了，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带着你一起逃走。”
小宫止住啜泣，闭目沉思了许久：“谢谢你，谢莉娅小姐，但是……小鹭、梅前辈，我不能让她们白白牺牲。我想站在她们留给我的舞台上，继续直播、继续唱歌、继续跳舞，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因为我们是虚拟偶像。”
“可是！他们迟早会发现你违约的事，到那时……”
小宫笑着摇了摇头：“我果然……还是喜欢小鹭的。我讨厌作为同事的她，讨厌她用梦想故事博取我的同情。她企图用故事混淆谎言和现实呢……”
“……但是，我喜欢莉卡露。她的那些直播、那些演出，嗯——那些都只是谎言吧。正因知道那是表演，我才能明白，为了让谎言也能鼓舞人心，她到底在背后付出了怎样的真心。所以，我果然还是喜欢她的——喜欢作为虚拟偶像的她……”
“——为了她，我会继续留在舞台上，并且……亲自送她最后一程。”
又过了几天，那只猫上交了伪造的调查报告，劫车事件波澜不惊地结束了，事务所恢复营业，小宫继续作为“GAMER爱”本色出演，莉卡露则被安排毕业。
于是，毕业演出开始了。
独角戏，仅一位演员——作为“莉卡露”的小宫爱。
谢莉娅尊重小宫的选择，她在休息室里默默看着这场直播，黎鹭笑着坐在一旁，眼里依旧空洞无神。终端屏幕里，粉色的花和缎带装点着华丽的舞台，幕布拉开，聚光灯锁定舞台中央，那位粉色双马尾、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开始了她的散场演出。
演出使用了虚拟空间独有的定制特效，少女身后漂浮着全息影像，那是一对纯白的天使羽翼，散发着炫目的光芒。
望着那纯白的光芒，谢莉娅有些恍惚，少女的歌舞和笑容都一如既往，那绝对是莉卡露没错，但现在的她，反倒像个没有生命的傀儡。驱动皮套的是小宫，而皮套的主人正默不作声地坐在身旁，如果她没有失去自我，一定不甘忍受这样的滑稽戏吧。想到这里，谢莉娅不禁瞥向身旁的人——
她哭了。
空洞的乌眸流下两行清泪，泪水淌过上扬的嘴角。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笑肌一颤一颤的。
莉卡露——是没有“哭”这种表情的吧？
谢莉娅心里咯噔一下，她小心翼翼递过终端，黎鹭的注意力被屏幕渐渐捕获，幽邃的眼眸里映着纯白的光芒。
然后，她开口了。
“舞台。我……我是谁？我……我……我想上台……”
二话不说，谢莉娅牵起她就奔向了直播室，小宫正戴着头盔躺在躺椅上，猫在旁边监控着一个大屏幕，对她的突然造访一脸疑惑：“你来做什么？”
“能让她连进虚拟空间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她的愿望。或许……或许这样能唤回她的自我呢！”
“唉，怎么还在做梦呢，她的人格，已经被覆盖了啊……”猫扫兴地哀叹一声，摇着尾巴絮絮叨叨：“何况，这么做违反操作规程，可能引发系统故障，原则上，不能让已被同化的人连入虚拟空间。你可能不知道吧，虚拟形象是由自我认知构成的，就和你用过的武装程序原理差不多。”
谢莉娅回想起武装程序，想起它能结合自我认知，模拟记忆中用过的任何一把武器，无论是枪还是镰刀都变换自如——虚拟空间的魔幻，她已经领教过了。的确，现在的黎鹭已被皮套同化，并相信自己只是个虚拟形象，一旦让她连入虚拟空间，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但是，“说不准”也意味着“可能性”。
她无视劝阻，牵着黎鹭找了一张躺椅，着手为她戴上头盔。猫似乎急了，赶忙跑了过来：“喂喂！你可想清楚啊。尤其是现在——那具皮套还在被人驱动着呢！一具躯壳里还能容下两个意识吗？”
她不耐烦地抄起另一个头盔：“不是有安全通道吗？我也会连入虚拟空间，保证小宫的安全，你来协助我——这样总行了吧。”
Φ
进入虚拟空间并戴上皮套人格后，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着，像在被另一个少女操控。她能清晰感知这位少女的性格，知晓对方的一切动作和反应，但她却无法违抗对方的任何行动，就像自己只是个观察者，对方才是身体的主人，这还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演出已至尾声，她一步步踱向舞台边缘，空气墙已经消失了，她向下一瞥，几步之外即是暗不见底的深渊。她的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感伤，以及对跃下深渊的强烈渴望，或许这正是莉卡露此时的心愿吧。节目单上还剩最后一曲——作为出道单曲的《泡沫之羽》，承载着莉卡露作为虚拟偶像的一切。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浑身乏力，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一阵昏黑，只记得自己似乎倒在了舞台上。
再次睁眼时……
周遭只剩一片无垠的黑暗。
她晕乎乎地坐起来，环顾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紫色的蝴蝶，她定睛一看，蝴蝶的双翅都是兰花，身体则是个发卡，就和小鹭头上的兰花发卡一模一样。
跟随着那只蝴蝶，她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远处出现了一个光点，随着她愈发接近，光点又变成光球，来到面前时，她认出那的确是个发光的白色球体，大小刚好能裹起一个人。一停到光球上，兰花蝴蝶就立刻消散无形了。
数百个标签层层叠叠，发着光，全都流动在球体表面，成为这黑暗空间里唯一的光。
自己是在做梦吗？她下意识捏了捏面颊，还存在痛觉。她又试着伸手触碰光球，指尖一触及那些标签，她就整个人被一股外力弹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了。
这时，她听到了谢莉娅的声音。
“——小宫，你醒醒啊，听得见吗？”
她试着回应，对方却像完全听不见一般，继续自言自语着。
“唉……醒醒啊……果然不该让黎鹭连进来的……”
爱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应该身处虚拟空间来着。小鹭明明已经不在了，现在自己驱动着皮套，怎么可能让她也连进来呢？一具皮套里肯定容不下两个意识呀……
等等，难道说……
这里是所谓的“意识世界”吗？
“小鹭——！”
她望向光球，连声呼唤，想都没想就把思绪倾泻而出。
“小鹭，你在这里吗？”
“在的话，就回回话啊！”
“小鹭、小鹭……我想你啊……”
无论怎么呼唤，它都无动于衷。
果然，你已经不在了吧……
你曾为我唱过的歌，就用这首歌向你道别吧。
一个人清唱着《泡沫之羽》，歌声回响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直至曲终，都没发生任何事情。
这样啊，果然，你已经不在了吧。如果这样就能唤回你，那就太俗套了呢。
小鹭，你会喜欢这样的电影吗？
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团圆，对吧……
Φ
谢莉娅进入虚拟空间时，舞台正在剧烈摇晃，到处都是裂痕，似乎在逐步自我瓦解。猫借助外部系统呼叫她，告诉她虚拟空间发生了未知错误。莉卡露倒在舞台边缘失去了意识，她抱着莉卡露东躲西藏，寻找着安全的位置，并试图唤醒小宫。
一阵呼唤过后，莉卡露依旧没有醒来，她只好通讯联络那只猫：“怎么样，小宫醒过来了吗？”
“——醒了醒了！刚醒了！你也赶快从安全通道出来吧！”
于是，她放下莉卡露，从安全通道返回现实。小宫和猫都正望着直播室的大屏幕，她也摘下头盔走了过去，屏幕里的舞台支离破碎，逐步化作尘埃，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整个空间已不剩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昏迷着的莉卡露坠下深渊，她回归数据库，被分解为一个个标签。
在一片绝对的寂静中，那纯白的天使羽翼……
此时，终于化作泡沫了。
纯白的光芒消逝殆尽，直到最后，屏幕里只剩下一片无底的深黑。
莉卡露的散场演出——谢莉娅将这一幕烙印在瞳孔之中。
她瞥向身旁的人，小宫眼睛红肿着，明显是哭过了，她只好唉声叹气：“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能做到，我……又把你弄哭了。”
小宫摇摇头，释然一笑：“没关系的，毕竟……已经好好道过别了呢。”
二人一猫转身离开直播室。演出已落下帷幕，生活却还要继续，想必今后，小宫也会铭记着某个人的身影，继续活跃在粉与蓝交织的舞台上吧。谢莉娅着手准备离开这个园区，一切都像幻梦一场，但莉卡露——那个她曾喜欢过的虚拟偶像，她不会忘记。
……
而后，深渊中焕发出纯白的光芒。
光芒溢出屏幕，照亮了整个房间。
Φ
回顾着这场风波，谢莉娅原本要离开直播室了，但走到门口，背后的屏幕却再次亮了起来，二人一猫都停下脚步，一齐转过身，茫然望向那块大屏幕。
莉卡露的确坠下了深渊，但随着她一点一滴化作泡沫，黎鹭在现实里的形象却从中显现出来。猫一个箭步蹿回屏幕跟前，飞速敲着键盘确认起来：“莉卡露已经回归数据库了！但是……系统检测到了一个新的人格，她……拒绝了数据库的访问。”
黎鹭依旧坠落着。
但是，她长出了羽翼。
她的背后，长出了一对纯白的天使羽翼。
原来，在那一晚奔出小爱公寓之后，黎鹭已濒临崩溃，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静静等候着最后一丝自我丧失殆尽。皮套迅速地侵吞着她的理智，但在最后，她回想起了小爱的话语。
“——你对我的心意，也全都是骗人的吗？”
她想成为偶像，用心意带给人们梦想和希望，这样的她，也终于有了一位不可替代的粉丝。她终于发现，纵使是伪造的人格，那也是自己的梦想，就算在编织着谎言，那也能带来真实的希望，因为自己有想要传达的心意，因为自己——是用真情实感来演绎的。
那么，就算是画皮的羽翼，自己也会再次扇动它！
在被皮套人格完全同化前，她发自内心认同了自己的皮套“莉卡露”，视她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也因此，莉卡露未能覆盖她的人格，而是直接附着在了潜意识的外侧，形成了一个类似茧房的心理屏障。她真正的人格，一直都沉睡在“茧房”里。
直到歌声唤醒了她：
“一直都住在心之茧房里，一刻都不曾真正地活着。”
“身为天使，却尚未知晓天空的颜色。”
“感到迷茫的话，还请你倾听这首歌。”
“试着扇动羽翼吧，即使化作泡沫，勇气也会变得澄澈……”
《泡沫之羽》——那是温柔穿过“茧房”的歌声。
之后，随着“茧房”回归数据库，她被唤醒的人格终于破茧而出。由于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虚拟空间中，她长出了那对纯白的天使羽翼。
她扇动羽翼，从深渊飞回虚拟舞台，此时舞台已被系统初始化，变成了一片纯白无暇的世界。
她扇动羽翼，数不清的白羽如雪般落下。
她扇动羽翼，白羽在触地之前化作泡沫。
她扇动羽翼，泡沫的光芒最终淹没一切。
她登出虚拟空间，摘下头盔，回到现实。
“小鹭——！小鹭……真的是你吗？”她一回到现实，小爱就扑了上来，与她十指相扣，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满溢着的情感，鼻尖一酸哭诉而出。
“小爱，能够成为虚拟偶像、能够遇见你……真是……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