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散场演出(三)
“快起来啦,小爱,上班要迟到了哦!”
耳边传来急迫的催促,但棉被实在太重了,眼睛也睁不开,要怪就怪被窝太暖和了吧。爱唔嗯着嘟囔了两声,用尽浑身力气翻了个身,脑袋一陷进枕头,就再度昏沉下来。
“起来吃饭了。真是的,天天都这个样子……”
伴随着嗔责,身上的被子被人无情抽走,一阵凉意席卷全身,她不禁缩成一团,只顾着低声央求:“再五分钟……小鹭。”
“唉,只有五分钟哦。”
棉被乖乖回到了身上,但只有五分钟的话,自然无法安然入睡,半梦半醒着,她的脑海闪过些许记忆碎片。莉卡露的毕业演出已是一周前了,当时事发后,自己和小鹭都茫然失措,只知道运营向本部汇报了些什么,不知为何,她们都被允许卸下皮套、本色出演了。
“时间到了,快起来!”
又是一阵凉意袭身,她本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依旧是自己的卧室,只不过,面前是一位新鲜的同居人。对了,那之后谢莉娅小姐就搬走了,说是准备离开园区。自己开始和小鹭同居了,理由则是事务所安排的“营业”方针。
“可没空给你发呆了哦?”
小鹭身上系着一条围裙,眉头似乎因无奈而微微皱起,不过也是,她都连续做了一周早餐了,有点牢骚也是正常的嘛。爱心里暖暖的,索性回以粲然一笑:“早上好呀,小鹭。”
“一点都不好。我说,只有我要一大早爬起来啊,又是做饭又是叫床的……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以后还是轮换着来吧。”
不行不行,好不容易过上这般享福日子了,怎么可能轻易回去呢?眼下的话题事关自己的“摆烂权”,必须寸步不让才行呢!嗯,是小鹭的话,就先对她使用装傻吧!
“嘿嘿,不行呀,那样只会一起迟到的!而且我、我也只会煮泡面……”
“一起迟到?那你说,是谁天天在游戏机前坐到半夜的?”
“没办法呀,爱的设定是游戏玩家嘛,不做好功课可是不行的。”
“我记得擅长料理也是你的人设吧?何况,你一个人住时,怎么就起得来床呢?”
“嘿嘿,一个人住是一个人住……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
“还好意思说呢!知道自己睡相有多差吗?这几天,我都没有睡好过!”
对方义正词严、分毫不让,爱实在有些无地自容了,逻辑上无法糊弄下去,她只好试着打起了感情牌:“小鹭,我可是你的粉丝耶,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这——”面前的人一时语塞,憋着气避开了眼神接触,但一阵局促之后,她竟茅塞顿开,反倒变得更凶了:“你!差点信了你的歪理!快给我起来!”
哎呀,没办法了,不过的确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不可能叫小鹭一直单方面照顾自己嘛。爱拱手投降,陪笑着从褥子上站起来,对方却依旧板着脸沉默不语,似乎仍在气头上。做错了什么事吗?爱细细揣摩,读懂了她的心思。
“小鹭……就算不这么照顾我,我也还是你的粉丝。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话音刚落,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同居人连忙背过了身。爱隐约听见娇软发颤的嘀咕声:“真亏你……搞了一柜子周边啊……”
“嗯,毕竟,我最喜欢莉卡露了。而且现在……或许……已经不仅仅是莉卡露了……”
这般呢喃着,她不自觉绽出浅笑,面颊早已烫得发痒了。
“好了好了!快点换衣服,去把饭吃了!”匆匆撂下话,小鹭就咣当一声摔门而去,爱有些恍惚,只瞥见她的耳根完全涨红。流动的晨曦勾勒出她的背影,令人目眩神迷,爱不禁想到,今后自己也要追随着那道背影,同她一起登上舞台吧。
没错,二人一起。
两颗心脏,怦然跳动于一门之隔的晨间……
Φ
虚拟偶像的风波平息后,谢莉娅回到旧城区,并与“樱”的花语会撇清了关系。对方表示,以她离开E-01园区为限,他们将不再干涉她与“雏菊”之间的纠葛。
她并未直接动身,而是先找了家酒店住着,两天后,一件来自F-03的匿名包裹发到了她的手上。这是个军用级的钛合金集装箱,大抵是单人浴缸的尺寸。她小心翼翼地开箱取货,轻拿轻放在一张邻窗的藤椅上。
宛如人偶的定制傀儡——
约莫十四岁的少女,穿着崭新的修女服,全身光洁的类肤质涂层白里透红,微蜷的化纤金丝刚好披肩。少女的脑袋自然下垂,双目轻合着,手叠放在腿上,如同正在安然小憩。背后是通透的玻璃窗,沐浴在明净的日光里,她也被染上一缕神性。
谢莉娅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是从记忆里走出来的。
约一周前,“兰”的报酬一到账,她就立刻联系唯一信得过的人——酒保伊尔莎。她拜托伊尔莎去一趟医师事务所,自己常光顾的那家。所幸,改造丽莎时获得的全身扫描数据,那位植入者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望着眼前的傀儡,她的脑海涌现出种种鲜活的回忆。她看见了火烧的黄昏,听见了月下的钟鸣,淡蓝的月光化作银辉,又伴着点点篝火飘向深空……
她摘下十字挂坠,为傀儡戴上,短暂的沉寂过后,记忆中的少女睁开了惺忪的绯眸。
“谢莉娅……”
如梦初醒的呢喃。
“……好久不见。”
“呵,你好像也没那么惊喜嘛,”谢莉娅叹笑着耸了耸肩,“我说过,会为你找到新的躯体。”
少女站起来踱了两步,仍旧是一脸恍惚。客房里有一面落地镜,她走过去打量自己,面色先是欣喜若狂,接着又即刻阴沉下来。
“谢、谢莉娅,这个是……”
傀儡几乎是照着丽莎的身体复刻而成的,但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头顶上一对毛茸茸的仿生猫耳了。见她终于发现真正的“惊喜”,谢莉娅忍不住坏笑一声:“呵呵,换新的,总要有点区别才行。”
“太恶劣了你……”丽莎咬牙切齿地瞪她一眼,满脸都涨得通红,连接着情绪传感器的仿生猫耳晃个不停,现在的她,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奶猫。
“对对,你已经不是‘丽莎’,而是‘丽莎喵’了!”
“哼,随你的便!”
一边揶揄着,谢莉娅笑得更欢了,气得丽莎不住跺脚。待她呼吸稍许平复时,猫耳又动了动,嘴里这才溜出一句实话:“我很高兴。”
谢莉娅本就没什么行李,现在就连摩托机车也丢掉了,她带着丽莎出了酒店,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抬头就能望见一块露天屏幕,直播间里,两位少女在舞台上并排歌舞,黑色和粉色相映成辉。不时有行人因此驻足,她看见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母亲面带微笑,孩子眼里流光。
对于世界、对于自己而言,虚拟偶像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谢莉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丽莎扯了扯她的衣角,“看得入迷了哦,要再等你一会儿吗?”
她摇了摇头,顺着街道放眼望去,视线的尽头就是出城的列车站了。她已打听过,藏身的最佳去处是“蔷薇”的大园区——被称为“百傀夜行之都”的G-01,到了那里,就连花企的眼睛都能避过。据说只有与傀儡同行之人才能进入那座傀都,这也是她要定制“丽莎喵”的原因之一。
然而,穿过通道,进了候车室,她的脊背陡然爬上一阵寒意。
她下意识牵紧丽莎的手,四处张望,宽阔的候车室里塞满了人,在攒动的人海之中,她注意到——
黑衣人,戴着鸟嘴面具。
“走了!”她牵起丽莎转身就跑,一路推撞人墙,三五个黑衣人穿梭着迅步逼近,转眼就咬在了身后。无数猜疑的念头在她心里激荡着,明明还在E-01,为什么“雏菊”会找上门来?难道是花语会出卖了自己吗?又或者是伊尔莎?不,她明明是最信得过的人……
逃回通道,冲着出口奔去,刚拐过一个转角,漆黑的锁链就刺穿了身后的墙。她感觉体力在迅速流失,毕竟不久前才挨了一记电磁脉冲,自己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呢。眼下的状况,即使想要甩开黑衣人,摩托机车也已不在了,这样下去,不必说正面迎击,就连能否脱身都是两说……
但她想到一个办法。
她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二话不说披到丽莎身上,丽莎一脸茫然,不知道她的外套嵌有光学迷彩模块。
“谢莉娅,你想做什么!”
“照顾好自己。”
谢莉娅笑着启动光学迷彩,丽莎浑身变得透明,她来不及多看一眼。下一秒,黑衣人刚好拐过转角,视野里只剩下一个目标了。锁链穿出黑衣,牢牢捆住她的四肢,待丽莎反应过来时,她已化作粒子消散无形。
只有身上的外套残留着些许余温,告诉丽莎,一切并非幻梦。
谢莉娅被押送至F-01,“雏菊”的本部,亦即杂音教团的圣地,而丽莎则一个人登上列车,前往了那座“百傀夜行之都”……
或许重逢总是短暂的,离别才是生活的常态。
Φ
事务所的运营——那只狸花猫。把事务所交给其他猫后,它返回“兰”的本部,在大厦顶层的园丁办公室递交了辞职信。
园丁坐在办公桌前,两位“脸谱”默默守在一左一右。作为“花宿”这一种群,他的头颅已是一具白骨,双颚之间盛开着纯白的昙花,他浏览着这位员工的履历,人类所不存在的发声器官缓缓蠕动,道出了和善的问候。
“过去五年,你作为萼级员工接手了三个事务所,都令人满意。没有你的调查报告,质检部门不会发现皮套人格的漏洞,必须要说,他们都对‘茧房’的推论很感兴趣。”
它局促地摇了摇尾巴,只说自己关心的话题:“很荣幸。园丁先生,关于P1NK&BLU3的那两位艺人……”
“技术部门采纳了你的提议,作为从失控事件中幸存的特例,她们将不再接触皮套人格,这也是个考察真人商业价值的机会,董事会总惦记着‘去皮套化’的那套构想。”
“园丁先生,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
园丁以指尖点了两下办公桌,他拄着拐杖从真皮座椅上站起来,悠然踱到落地窗边。身处这座园区最高的建筑,城市的繁华风光尽收眼底。狸花猫望着他刚硬的背影,只听见厚重的沉吟:“萼级,你已经爬得这么高了啊,我还以为没人能放下这片景色。财务忘发你的年终奖了吗?”
“不,他们发了……”
“公司没在哪里亏待你吧?”
它以缄默作答,空气似乎凝固了,园丁沉默许久,微微发笑,和善地挥了挥手:“当然,每个尽职尽责的员工都有辞职的权力……”
拐杖冷冷点了一下地板,“……在他还尽职尽责时。”
同一时间,办公桌上弹出一块全息屏幕,显示着一段录像,看得出是以某人的第一视角录下的:夜色笼罩的浮空车上,镜头的主人与一位银发少女展开殊死搏斗。战败之后,他倒在车顶动弹不得,随着车身摇晃,他又从高空侥幸坠入某个私人泳池,最后则被同样装束的人打捞回收了。
它看得浑身发硬。没想到运输工身上装着意识记录仪,更没想到即便人已经死了,记录仪依旧运作良好。它明白,关于劫车事件,自己伪造调查报告一事彻底暴露了。
“兰”应该已经顺着合同查到“樱”的花语会了吧,那位说服者,大抵要有麻烦了……
而自己的麻烦则更大。
犯下这种过错,即便是萼级员工,在花企的制度下,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园丁重复着意味深长的发问:“公司没在哪里亏待你吧?”
“当然,没有亏待,”它不禁跟着发笑,“只是,看到了你们所没有的美丽之物。”
话音刚落,它不顾一切地冲向边缘,以身体砸破大厦顶层的落地窗。仰面坠落着,眼里尽是澄澈的苍穹,一滴血泪滑落眼角,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掠过了一缕幻象……
渐暗的远空之中,一只白鹭振翅飞过。(《画皮羽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