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一)
这是谢莉娅被抓走后的见闻。
她被铐进浮空车,押送至一座陌生的城市,透过百米高空的车窗,城市风光得以尽收眼底。这里静得像座死城,地上的建筑密密麻麻,除了几座灯塔,清一色是白金配色的大理石雕塑。数十节人偶手臂簇拥成环,宛如盛放着的昙花,毫无疑问,这些建筑都是杂音教会。
在这片沉寂的“花海”里,一座哥特式教堂鹤立鸡群,与之相比浮空车简直小若飞蚊了。尖顶高耸入云,侧廊一望无际,如此宏伟的建筑她还是头一回见,值得注意的是正中嵌着面玫瑰窗,而窗玻璃上投射着“白雏菊”徽标的全息影像。
看来这里就是“雏菊”的本部了,而这座城市便是F-01,传闻中那座只有无罪者才能驻足的大园区。
浮空车驶入教堂内部,她被押下车,乘一台大升降机直入地底。杂音的教徒接管了她,这些人身着白中染金的教袍,神情漠然,只以简短的命令与她交流,任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此外她还注意到,角落里守着几个白面具的骑士,而他们竟人手一把月桂产的“血齿大剑”。曾与佣兵骑士交战的经历告诉她,只要他们动动手指,自己就会被瞬间削成肉泥。
她被没收了随身物品,换上一身囚服,激光在虹膜刻下六位数的囚号,再之后就是被告知自己的牢房。
“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间,你的狱友是72973。”
她拖行着被镣铐束缚的身体,回想起和丽莎的邂逅,以及数月以来的闯荡生活,那些时日就像一场终将醒来的美梦,给予了她不切实际的希冀。她早该心存觉悟的,打从得罪花企的那天,等待自己的就必然是这般凄凉的结局,而这本就是一个刽子手应得的下场。
但是,她不自觉笑了。正因那时的那份怜悯,她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微小的救赎,因此就算是幻梦一场,她也醒得心甘情愿。没错,自己这条命已经无所谓了,师傅、小琳娜……请你们原谅愚蠢的谢莉娅吧,在失去你们之后,谢莉娅终于又找到了值得用性命守护的东西。
只要她能逃走就好,即使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天使般的笑颜,只要她能获得自由——
那便无怨无悔。
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走廊尽头,愣愣站在原地,随行的教徒一脚把她踢进牢房,她没回过神,整个人栽到了地上。
“喂,疼死了!你给我回来!”
对方已锁上门扬长而去,任她晃着栅栏无能狂怒。
“省点劲吧,他们听不见的。”
背后传来戏谑的笑声,她回头一看,床上横卧着个同样身着囚服的少女。少女柳腰花态,眼含幽幽笑意,轻撩了一下薰衣草色的长发:“你瞧,他们的耳朵里,只容得下圣乐呢。”
谢莉娅顺势打量起路过巡视的教徒,发现他们全都塞着耳机,难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呢,原来是真的听不见啊。
“杂音的人都这样吗……”
“不,只有这些小节修士。心甘情愿缝上耳机,以便随时随地聆听圣乐。”
“你说……缝上耳机?”
“缝上去,一辈子都卸不下来。至于和弦骑士嘛,那些戴面具的,他们倒是听得见你说什么,不过你不会想让他们听见的。呵呵,不用谢我,72973,或者叫我小梓,都可以哦~谢莉娅小姐。”
这位狱友似乎知道不少,而且不难相处,先和她搞好关系吧。
不对,她怎么认识自己的?
像是预见了她的惊愕,对方摆摆手,颇为享受地解释起来:“人嘛,总得有点渠道才活得自在,你也是F园区小有名气的牛仔了,镰刀使得溜溜的。”
好吧,这位狱友的确知道不少,不过这样也好说话了。
“唉,赫赫有名的追猎者,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了呢?”
“还能是怎么,一时冲动得罪了雏菊呗……你呢,活得自在,就是到牢子里来寻自在了?”
“不是有句话叫‘你知道的太多了’吗?我就是经常被人说这句话的人。你看,你也把这句话写在脸上,欺负我这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祛魅者。”
如果对方是个祛魅者,也就是调查员行会的那些私家侦探暨情报贩子,那她脑子里装着什么都不足为奇了。未等谢莉娅开口,对方坐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床单:“我知道你有很多想知道的,但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还有很多个可以共度的良宵。”
能不能别说得那么容易误解呀?
“咳咳……你们这些人,个个都狮子大开口。”
当然是在说情报的价格。
“我看你倒是挺有眼缘的,浑身都散发着天然美,不像我认识的其他牛仔,身上全都是实用主义的金属疙瘩。杂音的人也是,个个都审美稀烂,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呀。”
谢莉娅想起安洁,那个与她一同参加遴选会的无罪者,同时也是她认识的第一位杂音教徒,“怎么,你看不上那些最新最潮的义体,什么螳螂刀之类的?”
“杂音的教徒就喜欢新潮,像狗一样追逐限定款,就算浑身都是义体,他们也永不满足,结果呀,小韭菜的钱都被雏菊卷跑咯。”
“你这么讨厌杂音……倒是很了解他们啊?”
“呵呵,刚认识就想套我的话,谢莉娅小姐才是狮子大开口吧?”
“咳咳……”被看穿了小心思,谢莉娅脸上一红,舌头在嘴里打了结,而对方则毫不介意,笑着讲起了她所关心的情报:“我会给你个折扣的。嗯,我想想,‘人们获得了购买任何义体的自由,却失去了不买的自由’,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狂热的义体消费者。”
“但你知道为什么吗?根据他们的教典《圣洁调律》,世间万物皆存在听不见的杂音,作为被命之花寄生的人类,渴求养料即是与生俱来的原罪,使人们听不见真主的无伪之声。在他们眼里,只有义体和货币是至高无上的,想听见主的声音,就只有苦苦修道,一边打工一边植入义体,直到买得起那张‘赎罪券’。”
“我听说过,那个贵得吓死人的全身硅化手术,无罪者都是那么来的。”
“没错,”梓压低声音,“就连脑子都被人换掉的手术。”
这是谢莉娅从未听说过的。
“等等!这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当然了,花企都这样,对外宣称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
“疯了吗?换了脑子,人还怎么活?”
“你知道雏菊的专利是什么吗?”
雏菊的专利并非货架上琳琅满目的义体,而是电子脑,她这才回想起这一关键事实。可如果全身都被换成了机器,为什么安洁,那位无罪者还要摄入养料呢?
“可我认识的无罪者,她……”
“他们自己当然不知道,还以为要天天摄入养料呢。那些养料原封不动地留在体内,结果都给雏菊悄悄回收了。当然,即使他们知道了,想说出来,认知也会立即崩溃。”
眼前这位祛魅者令谢莉娅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这家伙知道这么多黑料,难怪雏菊要把她关起来了。
“听你这么说,杂音教团岂不是雏菊的广告机器了?”
“呵呵,没有需求,自然要创造需求。”
谢莉娅知道,杂音是无界城里信徒最多的两大主教团之一,而雏菊公司则是最大的义体服务供应商,正因如此,这条利益链所能创造的利润,已经远超她的想象了。
“这座园区遍地都是杂音教会,对吧?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两百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命令和弦骑士刺杀叛教者,每杀一个,就用一个信教的模拟人格取而代之,久而久之,信徒里自然没有碳基生命存在了。你今天见到的是人,明天就可能是模拟人格,怎么样,有意思吧?”
“你……到底活了多少岁啊?”
“谢莉娅小姐,这个问题很失礼哦。”
谢莉娅缓了口气,觉得事情可能还有一线转机,于是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这位神通广大的狱友,请她帮忙收集情报,对方收下丽莎的资料,接着竟轻车熟路地连入了外部网络,一调查就是好几个小时。
“怎么样,知道雏菊为何死咬着她那颗电子脑了吗?”
“这孩子的确是雏菊的技术产物,而且身份还很不一般呢。你知道‘塞壬系统’吗?他们针对蔷薇研制的军用级渗透系统。在那最初的一百多台原型机之中,有四十四台被代号为‘主教’的破戒者偷走了。”
她瞬间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主教”正是自己亲手斩杀的。
“这些情报对我很重要,开个价吧,我会付你钱的。”她说着就要调出电子账户,但手却因对方的话僵在了半空。
“哦?你不会以为他们还没冻结你的账户吧?”
这下尴尬了。
随身物品也被没收干净,这下是身无分文了。
“呃,你们这里……还有什么能卖的吗?”
“那当然是感官蜜糖了,啊啊~只要来上一盒,我就再也不是我自己了,或者说……”梓轻轻把手搭到她的肩上,声音随着眼神一同柔和起来,“你能让我久违地……自在自在呢,谢莉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