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明亮起来的一瞬间，苏暮楚就开始狂奔。
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才逐渐开始看清白光褪去后的景象——参天的灰白色水泥高墙，墙壁交错出的复杂通路，以及笼罩着一切，让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朦胧的白色雾气。白雾让他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但却并没有停下。在这里，尚未到来的每一秒钟，都有可能决定结局。
——题目只有一道。
杀戮。
考试永远不会结束，直到四十二人只剩下一人为止。
雾是第一次出现的天气。和烈日、暴雨、大雪、狂风比起来，这次的体感要舒适得多，但这种程度的能见度，只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苏暮楚顺着迷宫的通路往前跑，一边戒备着可能突然出现的“同学”，一边忙里偷闲地用视线搜索两边的围墙。这是第七次，对于他要找的东西大致在哪里，苏暮楚已经轻车熟路了。
——第一个！
转过第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一块边缘不甚明显、直径约半米的正方形痕迹，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围墙上。
少年朝它直冲过去，一巴掌拍在正方形的右半边，石砖随着他的推击，生涩地转了半圈，另一面从黑洞中翻转过来，推出了原本藏在洞中的东西——
一把小型的军用匕首。
啧。
又只是小刀啊。
苏暮楚下意识地咂舌，但还是立刻去抓那把刀，这不是他最想要的，但总归也是有比没有好的东西。但在他的手要碰到刀柄的瞬间，耳畔忽然闪过风声，他猛一侧头，当啷，一枚小石子弹在黑洞的边缘，蹦了一下，飞远了。
——
咚。
但下一秒钟，某人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暮楚的脑袋嗡地一声，一股热流顺着鼻子涌出来，剧痛几乎让他当场失去意识，显然，对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他没有，而在反应只来得及做一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去维持平衡，而是抄起了那把刀。
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对方也扑了上来。
但是，利器毕竟在他的手中，对方的动作有一丝的忌惮，他就趁着这零点几秒的迟疑，刀刃直接向前一捅，从那人的胸前划过。对方惊恐地呼叫一声，向后弹跳，左大臂发出喀啦一声金属脆响，却退出半步又停下，苏暮楚趁机一个回旋起身，第二刀作势要刺，他才倒抽一口冷气，转身奔逃，身影重新淹没在灰白的雾里。
“……”
胆小鬼，真就跑了啊。
少年听着对方的脚步远去，半蹲在原地，将狩猎的姿态又维持了几秒钟，才一下子跌坐在地，喘起气来。
……还好是个胆小鬼。
刚刚那人好像是506宿舍的，一个不知哪个区的东方人。苏暮楚对他没太大印象，应该是以前没怎么交过手。不过刚才那一拳真的够狠，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感觉脑袋天旋地转，鼻血都流到了嘴里。这在以往的考试里是家常便饭，甚至都算好的。虽然，这顿饭开局就吃，也还是稍微奢侈了点。
不过很快，他就用袖子抹掉鼻血，扶着墙站了起来。
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他还得再找一把武器，然后去迷宫的中心找米迦尔。
03
这也不能算是战术。
准确来说米迦尔就不是战力。
再准确来说，在考场上，即便同个宿舍的室友也是敌人。只不过苏暮楚的总分一直在十几名左右，而米迦尔常年垫底，这暂时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不过，发自内心地讲，苏暮楚不想和任何人合作。合作是件很麻烦的事，会让人束手束脚，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就一定会影响发挥。目前而言，让他觉得一起行动也没问题的人恐怕只有翟北川一个，但他不在这儿。——他是何其地难过，又何其地庆幸他不在这儿。
……
不过，还有十个半月。
最快还有十个半月，就可以回去见他了。
打伞的男人，他们的“班主任”，对他们说——
“这一年里，你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把失去的东西全部夺回来。
“能做到的人，就可以离开这座象牙塔，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四十九天之前，苏暮楚的记忆从嗓眼里呕出的血红色胎儿结束，从冰冷的手术台，管道，机器，研究所，以及这个名为“世界树”的秘密军事基地——这个虽然救了他们的性命，却反手开始教授他们如何战斗，如何杀戮，如何像军人一样服从命令的地方开始。
最早在手术台边遇到的、穿着白大褂的成年人说，这里的每个人都生病了，是一种名为“秋日综合征”的恶性病毒感染。它没有传染性，感染率也不高，患者只会在当年的秋天突然发病，症状各不相同，但死亡率极其之高，被称为“E班”的四十二个人，是全球今年仅有的未成年幸存者，联合政府会免除他们所有的医疗费用，但相应的，接下来，他们要在这所特殊的军事学校进行长期的封闭治疗、学习和训练，并在毕业之后，完全服从基地的工作分配。
“这些你们的监护人都知道。如果有特殊情况，将来也会允许他们过来探望，不用担心。”
白大褂一边解释，一边递给他一份手术同意书，水印是联合政府的徽标，末尾有老方狗爬一样的字迹。
……
苏暮楚明白了。
他果然和那个叔叔得了一样的病。只不过，他比他稍微幸运一点罢了。
那天他的声带长出了肿瘤一样的东西，又自己裂开，所幸抢救及时，代价是整个喉咙几乎都被替换成了金属部件，从此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除了他之外，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也都有肉眼可见的身体缺损或是官能缺陷，好在现在的医学技术足够发达，只是某个部位出了问题的话，用人造的材料来替代就好了。
班主任说的“失去的东西”，大概就是指他们被病毒夺去的那部分身体吧。
说实话，即便政府用免费治疗来换他们做实验品，那也无可非议，毕竟这条命是人家给的，更别说，抛开训练不提，学校给他们的待遇还挺好的，就凭这身恒温纤维校服，苏暮楚就愿意给他们跪下喊一声爸爸。
他只是搞不清楚，这里为什么是一所军校。
他们都已经是一群残疾人了，换了义体也没法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上了战场又能做些什么？
……
在脑震荡造成的晕眩感逐渐消退的时候，他又重新开始奔跑。在浓雾之中奔跑的恐惧感让人浑身皮肤发麻，但他不想太早出局，他想要回家，想再见到翟北川，就只能听大人们的话。在跑过大约第五个路口的时候，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像是钟鸣，又像是通讯环消息提示的音乐。这个声音他很耳熟，它意味着，班里有人已经出局了。
「不是你吧？」
苏暮楚一下子刹住车，往墙边一滑，噼里啪啦，给米迦尔敲了串消息。
米迦尔没马上回，不过这种情况下，苏暮楚也不指望他马上回。他收了通讯环，继续在迷宫壁上寻找藏着武器的凹槽，心里嘀咕，越来越快了，这都还没五分钟吧，第一场考试的时候，可是足足过了快一个小时，才有第一个人出局。
「我在路上，还没遇到过人！你还好吗？」
通讯环嗡地震了一下，米迦尔的短讯跳了出来。
苏暮楚一下子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按理来说，那小子在遇到他之前出局了，这局就彻底不用管他了，这应该是好事才对。他忙里偷闲地敲了一个“好”回去，继续摸着墙角前进。但没走多久，和刚才同样的电子钟声，就再一次响了起来。
“……”
也太快了吧！
「这个不是你吧？！」眨眼间米迦尔的第二条消息又来了，苏暮楚看着它，想象着红发小男孩惊慌失措的模样，简直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笑感。「是我，我没了。」他一边敲字，一边左顾右盼，注意着周围雾里的动静。很快米迦尔又回了过来，元音字母尖叫般打了长长一串：“苏——不要吓唬我，我不能没有你——”
——
嗒。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苏暮楚的脚下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踏在什么清脆又粘稠的液体上，溅起一点涟漪的声音。
他猛地转头，看见脚下一片猩红。
E-28——内菲丽·帕拉斯科斯的头滚落在血泊中央，睁大无光的双眼和他对视。她的身体倒在几米外的地上，白色制服被染红了大半。脖颈的断口连着一大块皮肉，像是被从肩膀上活活撕下来的。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逃避考试，互相残杀也不是一个说着玩的概念。虽然这里的死亡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死亡，苏暮楚也不知道原理是什么，总之他们能在这里感觉到真实的冷热，触觉，死亡瞬间的痛苦，但出局之后，就会毫发无损地回到那个有电梯的大厅。
会留下尸体也并不奇怪。班主任说，尸体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提醒还在场的人，这附近有敌人，他手里有什么样的武器。
……
但苏暮楚还是愣住了。
他盯着少女身首分离的尸身，一下子竟完全看不出来，她是怎么死的。
人类显然不可能徒手撕下一个人的头，考试会给他们提供武器，但是，那些武器仅限于刀子，弓弩，枪支……好像有斧头，好像有锤子，好像还有钢索，但是不管什么，都不可能给人造成这样一种伤口，更何况，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就再没有其它伤痕了。
只是，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一件致命的事情：那两声提示音的相隔几乎不超过一分钟，而在第二声提示的仅仅几十秒后，他就已经看到了尸体。
也就是说，无论E-28究竟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出局的人——
……
他看到了一个影子。
他在牛奶一样氤氲着的浓雾之中，看到了一双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