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苏暮楚从窒息般的剧痛中惊醒时，正好清晨六点。
他抓着自己的喉咙，艰难地用鼻子呼吸，十几次之后，疼痛才开始逐渐缓和，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手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大概是床板发出了声音，一片昏暗中的对面，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维多利亚语：“苏？……你起了吗？”
苏暮楚没法回答。
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慢慢松开掐进肉里的左手，抬起通讯环，在全息投影屏上打起字来：
「是啊，到点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
苏暮楚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床是银白色的金属质地，双层，下面是一张书桌。这样的床屋子里总共有三张，不过其中一张空着，纯白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成砖块状。而他对面床的主人，此刻正穿着松垮的白色睡衣，不甚熟练地顺着梯子往下爬。他叫米迦尔·麦康米克，是个十三岁的维多利亚区男孩，生着一脸小雀斑，和一头蓬松漂亮的红色卷发。
“耶梦加得小姐，请开一下灯！”
他一边跳到地板上，一边往没人的半边空房间喊。
啪。
随着男孩双脚落地的声音，整个房间瞬间明亮起来。苏暮楚甚至觉得有点刺眼，他拉起衣服下摆蒙住头，挡住从长长的带状白灯里射出的光线，直到稍微适应过来，才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脱，换上放在床边的、军装一样的白色制服。
“苏，你今天吃什么？”
米迦尔在书桌前坐下，一边也换起了衣服，一边抬头问他。
苏暮楚想了想，继续用外语打字，熟练地和对方交流：
「奶昔吧。」
“又是奶昔？你不会吃腻吗？”
「不会啊，我就好这口儿。」
苏暮楚冲他微微一笑。这句话其实是假的，学校食堂的代餐奶昔味道就跟橡皮泥一样，只是大多数早晨他醒来的时候连呼吸都痛，半流体是唯一咽得下去的东西。不过反正他说什么米迦尔都会相信。很快，男孩又冲天花板喊道：“耶梦加得小姐，一份原味奶昔，一份松茸白粉肠三明治，一杯蓝色的维生素饮料——”
「收到。餐点正在制作中，预计将在2分57秒内送达。」
一个少女般甜美的电子合成音从他们头顶上传来。
2分43秒之后，宿舍的门铃响了。
圆柱状的家政机器人把热腾腾的餐点送进屋子里的时候，苏暮楚也已经从床上下来，穿好了全套制服。他从米迦尔手里接过奶昔，味同嚼蜡地痛苦下咽。而室友则开始大口啃咬三明治。那份三明治看起来真的很美味，不过米迦尔的表情也并没有多享受。大概是因为，早餐结束之后，属于他们的地狱就又要开始了。
……
地狱，是字面上的意思。
相比之下，每天早晨醒来的剧痛，只不过是一碟佐餐的面包虫干罢了。
02
这里所有的走廊都长得一模一样，所有的门也一模一样。它们的装潢甚至和宿舍都一模一样，像瓷砖一样光滑，可以反射出一点人影的白色四面墙壁；像隧道一样呈环形排列，延伸至地平线外的、白色带状Led灯。走廊很大很大，除了苏暮楚和米迦尔之外也有别人，不过大家只是各自走着，除了三两聚集在一起的小团体外，几乎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另外的人说话。
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军装制服。
所有人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十几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苏暮楚讨厌这种压抑的氛围，但在这所学校里，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四十九天了。有人试图打破过它，但现在或许还算最为和平的结果。走在他们附近的人，有人一整条手臂都是机械，有人则腿是，有人看起来还算正常，还有人只能坐在轮椅上往前走。米迦尔的右手戴着手套，四十九天中，他从未把它在苏暮楚面前摘下过一次。而他自己……他抚上自己的喉咙，现在它已经不怎么痛了。手指碰到的触感并不是皮肤，而是冰凉的、坚硬的、显然根本不属于这具身躯的金属。
“苏。”这时，他感觉米迦尔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问：“今天……我们也一起吧？”
苏暮楚又挤出一个微笑，用通讯环打字给他：
「当然啦。老地方躲好，我ok了就去找你。」
于是，米迦尔也笑了一下。
他好像只是听到这些话，就觉得安心了些。苏暮楚并不擅长担任可靠的角色，但以他对对方的了解来看，表现成这样应该是没错的。这时旁边有几个男生加快脚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似乎还瞥了这边一眼。于是苏暮楚也看回去，但并未和任何人对上目光。
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班主任”已经站在走廊里了。
他是个东方人，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戴黑框眼镜，一身黑色西装，打着一把黑伞，好像他站的那块地方正在漏雨，尽管，那把伞的布面从来都是干的。先到的人已经在男人面前列队站好了，而他一边看着还没到的，一边不时看一眼通讯环，好像在看时间似的。
穿着制服的少年少女们陆陆续续地排好队，苏暮楚和米迦尔也熟练地走进队伍。
班主任用黑眼圈很重，但却锐利的双眸扫视了他们一遍，开始点名。他使用的语言是一门名为“希德语”的特殊外语，外面没有任何一个自治区使用，但却是他们在这里的必修科目之一。顺带一提，负责教这门课的老师也是他。
“E-01。”
苏暮楚举起了手。
“E-02。”
他左边的女孩喊了“到”。
“E-03。”
米迦尔也喊了“到”。
……
班主任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喊下去，喊到E-28的时候，队里忽然鸦雀无声。他停顿了一会，又喊了一遍，这时许多人都转头望向队里的某处，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
班主任微微地皱起眉来：“E-28？”
……
“内菲丽·帕拉斯科斯？”
“——！！”
班主任直接喊出对方的全名时，队伍中终于传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一个褐色及肩卷发的女孩抱着头蹲了下去，这一次，包括苏暮楚在内，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蹲在地上，突然间开始大哭，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起来。“放过我吧……”她含混不清地大叫着，“我受够了，受够了……别再让我去那里了，求求你……”
班主任沉默了。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儿，木然地看着大声哭泣哀求的女孩。
“E-29。”
他跳过了她，继续点下一个名字，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29回答得很快。30要慢一点，但也回答了。E-28的哭声在机械的点名声中，宛如一段有些尴尬的背景音乐，最后班主任点完了全部42个号码，转过身去，按下了他背后电梯门上的按钮。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那一刹那，E-28站了起来。她脸色惨白，满眼恐惧，从队伍中向外奔逃出去，好像有个女孩喊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直勾勾地冲向了远处的、他们来时的走廊。而班主任仍旧只是站着，平稳地举着那把黑伞。一瞬间苏暮楚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悲悯，但他不清楚那是真的，还是只是镜片的反光。
叮咚。
电梯的门开了。
在那股熟悉的、浓稠的、流体状的白光海啸一般压下来，将他溺死之前……苏暮楚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第四十九天的、第七次互相残杀考试」——
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