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今天是“第七天”，考完试之后不用继续上课，有难得的半天休息时间。他们离开通往其它层的电梯，穿过白色的走廊，回到考场大厅的时候，发现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是考试结束，已经解散了。苏暮楚还真不知道班主任办公室在哪，不过每个人都加了他的ID号码。他打开通讯环，找到一个叫做“Mr.Rain”的名字，拨了过去。
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真名，按维多利亚语翻译过来的话，是“雨先生”。
班主任是个怪人。他平时说话还算正常，但每时每刻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那把黑伞，像在参加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雨中的葬礼一样。
电话响了大约九声才接通。
“喂？”
班主任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苏暮楚立刻把自己的通讯环往米迦尔耳边一凑。米迦尔也反应很快，立刻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老师好！”
“……有话直说。”
班主任语气冷淡，言简意赅。苏暮楚仿佛都看见电话对面那双写满了“今天放假我不想加班”的死鱼眼了。
“好的老师！是这样的，1号的苏同学想找您请教一些问题，但是他不能说话，所以我来替他转达一下！”米迦尔乖巧地讲下去：“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我们不知道您的办公室在哪里……”
“……”
对面一段寂静。苏暮楚好像听见有人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在吃饭。”
“我明白了！我们现在就去食堂找您！”
“……不是？我不是……等会。”
“好的老师！怎么了？”
“……”
“老师？”
“行，食堂，你们过来吧。”
班主任说完，就立刻撂了电话。米迦尔鼓起脸来，嘀咕着“Mr.Rain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每天都凶巴巴的，是不是在更年期啊”，转头又朝向苏暮楚，露出一脸傻笑：“那我们现在去食堂吗？正好我也饿了，之前逃命的时候超累的！”
苏暮楚点了点头。又问：「谁杀的你？」
“丽兹。”
「谁啊？」
“一个粉头发的小姑娘。她一直在哭，肯定不是故意的，应该是太害怕了吧。”
「……」
从考场去食堂要穿过一整个宿舍区，还好路上没遇到罗摩，也没遇到那个小胖。苏暮楚一边走路，一边看这次考试的最新排名，前五名基本没怎么动，罗摩的总分掉了一点，但还是第五，自己的排位是28，比上回的19掉了不少，可能是只杀了小胖一个，死得又太早了。米迦尔倒是进步了，从34提到了32，这家伙的人头数从头到尾都是0，没有完全吊车尾，应该都是仰仗了出神入化的绕迷宫逃跑技术。
他试图从别人的历史排名里尝试看出一些端倪，但除了包括E-13在内的几个固定吊车尾，后35名的名次几乎全部都在波动，再加上大部分人他根本就不认识……结果可以视为一无所获。
……他们到达食堂的时候，整个食堂空荡荡的。这也难怪，毕竟大家刚互相残杀完，不想彼此看见，学校也有贴心的机器人送饭到宿舍服务。
偌大的空间内、排列整齐的白色桌椅之中，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
……但却不是班主任。
不知何故，头发十分凌乱，衣服也有些脏污的E-13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嚼着蘑菇沙拉。她好像也看见了他们，于是慌忙整了整自己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微笑。
一般来说，偶尔遇上同班同学，苏暮楚会直接走过去，当他们不存在。但或许是考场上发生了那件事的缘故，他还是不由得一怔，停下来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举动被米迦尔看见了，小室友有些诧异，压低声音凑过来问：“怎么了？第一次见你主动看别人？”
「我有那么自闭吗？」
“有。”
「……」
“哼哼。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考试的时候遇到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
苏暮楚有时候觉得米迦尔挺可怕的，比如现在。
但他还是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用一句半谎不谎的话搪塞过去：
「什么不可描述。就是每次考试都看她死得很惨，今天见到活的，稍微有点不习惯了。」
他一边打字，一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找个离少女比较远的地方坐了下来。E-13好像也没有和他们搭讪的意思，安静地低下头去，继续吃她的沙拉。机器人服务生慢吞吞地滑到他们旁边，弹出菜单的液晶屏。雷莫教授建议他不要吃硬物，正好他也没什么胃口，就只点了一碗白粥。
但他刚一要点确定，室友就又从旁边跳了起来：
“不行啦，你这样子太没有营养了！至少来杯维生素饮料吧！”
「那不是要喝一肚子水？」
“那你不要点粥换一个呀！早晨也是奶昔，我光听着都腻啦！”米迦尔气鼓鼓地命令机器人把那杯粥删掉，“你喉咙还在痛吗？吃面条行不行？”
「应，应该行……」
说实话，苏暮楚从来没想过吃东西要营养搭配这种问题，酒吧白天也会卖一些简餐，但厨都是老方下的，平常的饭菜也都是桌子上摆了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真活得像只电子狗。米迦尔倒是轻车熟路，很快给他凑了一盘五花八门，他很喜欢食堂的炸鱼条，说跟他家乡一个味道，这次也想偷偷塞进来，但那玩意实在太油，还是被苏暮楚严词拒绝了。
……
大约十分钟后，机器人把他们的午餐送了上来。
拌面的味道确实比白粥和奶昔好得多，不过，还没来得及吃两口，一阵清脆的皮鞋声就打断食堂里的寂静。
苏暮楚和米迦尔同时抬头，看见了遮挡在头顶上的，一把漆黑的伞。
Mr.Rain还是那副模样，黑框眼镜，葬礼西装，摆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臭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老师，大概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个人是来收取他们性命的死神吧。他拉开椅子，发出很大的声音，直接在苏暮楚对面坐下。那把伞到现在也没收起来，不过，他把伞柄往后倾斜了一下，简直像是为了避免雨水滴到餐桌上似的。
苏暮楚困惑地看着他的动作。他没上过其他学校，但米迦尔告诉过他，其他的学校里也没有这么奇怪的老师，或者说，真有这种老师，一定马上就会被学校辞退。
“想问什么？”
Mr.Rain直奔主题。
抛开他的态度不谈，苏暮楚倒是蛮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不过，在提问之前，他还是朝E-13的方向看了一眼。
E-13也在看这边。
他们的视线交错了一瞬间，但是紧接着，少女便放下手中的叉子，站起身来，快步朝食堂外走去了。
苏暮楚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开始在自己的通讯环上打字：
「我在考场上看到了怪物。」
看到这句话的瞬间，米迦尔再一次尖叫起来。
而Mr.Rain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什么什么苏你看见什么了？！！”不等班主任开口，米迦尔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满脸惊恐，苏暮楚尴尬地抽动嘴角，比了个“嘘”，但没什么用。他只能继续打字：
「我很确定，我不是被任何同班同学，而是‘一只手’杀死的。」
「那只手，就算握成拳头，至少也有一米那么长。没有皮肤，手心一直在往下流黏糊糊的东西，整个儿都是红色的。」
「它出现的时候完全没有声音，但可以轻松地捏碎一个人的头骨。」
「我们的每次考试过程，老师都是能看到的吧？」
「请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一行一行地打下这些字，而米迦尔先愕然了。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极度恐惧的表情，连叫都不再叫了，半晌，又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但是苏暮楚没时间安慰他，只能随手呼噜了两下他的头毛，眼睛始终盯着班主任，这件事，他必须得要得到一个回答。
“……”
Mr.Rain轻轻抖了一下自己的雨伞。
然后，露出了一个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
“我先问问看，E-01同学，你自己觉得，那是什么？”
——不是幻觉。苏暮楚立刻排除，虽然当初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但颅骨像一颗鸡蛋一样被夹碎的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绝对不是场上发给他们的任何武器能做到的。而如果这玩意是真实存在的，看班主任泰然自若的模样，就只剩下两个可能性：这就是他的同学之一，或者，被老师们故意丢在迷宫里，给考试增加难度的怪物。
当然他更想倾向后者。但是，这样奇怪的地方太多了。
既然要放怪物，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既然米迦尔也很惊讶，那就应该不是他消息闭塞的原因。要说循序渐进，365除以49也除不尽，何况杀人数量本来就是考试里最重要的得分点，占比例比存活时间要高得多，突然放个怪物进来跟他们抢人头，有什么意义？被怪物杀死的那些同学，作为分数不就完全浪费了吗？
他一点都不想相信第一个可能。
但他想不出来第三个。
……
苏暮楚飞快地写上那个单词，在米迦尔看到之前，就推到了Mr.Rain的面前。但班主任看完之后，还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翘起了一条腿来，往后一靠。
“很好。”
他说。尽管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夸人。
“既然你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这算什么回答？苏暮楚一下子皱起眉来，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答对了，但疑问反而翻了个倍，只有米迦尔还被蒙在鼓里，左看他右看班主任，茫然地问：“什么什么？苏你刚才写的是什么啊？”
苏暮楚瞪着Mr.Rain，后者泰然自若，往后抖掉根本不存在的雨水。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你想告诉我们那是正常的？」
“是的。”
「那是只存在于考场上的东西，还是……还是现实中也？」
“E-01同学，保持独立思考是一个好习惯。”
Mr.Rain说着，像颈椎病患者一样扭了一下脖子：
“记住，你们的考试结束了很多次，但从来都没完全结束。”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转身要走。苏暮楚却突然一股无名火起，他也猛地起身，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拉住了班主任的胳膊。男人没有甩开他，但他的伞歪了一下。那双始终处于疲乏与尖锐的叠加状态的眸子，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阴郁的神色。
「‘秋日综合症’到底是什么？」
「我们真的是生了病吗？」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噼里啪啦地打字，消息窗口一条条地从班主任的通讯环上弹出来，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淡蓝色的荧光。
米迦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然后。
突然间。
暴雨倾盆而下。
苏暮楚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还是站在食堂里，摆着吃了一半的餐点的白色长桌前，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但整个世界像是扭曲了一样，覆盖上一种肮脏的灰绿色调，雷电轰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头顶，顺着他的脸颊，泉涌一样流下。他和米迦尔站在瓢泼暴雨之中，和打着伞的班主任对视，雨水第一次从那把伞上流下来，打湿了黑色西装的一点衣角。
下一秒钟，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食堂灯火通明，食物飘香，只有仿佛被雨水浇透，彻骨的阴湿与寒冷仍旧包裹在皮肤上，苏暮楚抱紧双臂，才意识到，自己明明穿的是恒温纤维，却竟然在浑身发抖。
“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想要从这里毕业，就给我从这个病的手里，‘夺回失去的东西’。”
留下这样的话。
这一次，Mr.Rain真的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