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觉得，Mr.Rain说的东西，可能是超能力。”
米迦尔一字一句，严厉地说。
苏暮楚坐在自己的被子块上，抱着膝盖，无言地盯着趴在他床边梯子上，探出半个头来的红色小狗。后者看他没反应，自己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没有见过苏说的怪物，但是，它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话，肯定连罗摩也打不过吧。在我之前上的学校，考试的题不管多难，归根到底，老师都会希望所有人都能做出来。但是，既要我们互相为敌，又要我们杀掉怪物——太过分了！那不就只有超能力者才能做得到了吗！”
米迦尔说到激动处，下意识想要握拳，结果差点从梯子上掉下去。
苏暮楚还是无言以对。
小室友睁着狗狗眼看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半晌，干脆直接爬上他的床来，不由分说，又一把抱住了他：“好啦，不怕不怕，这周的试已经考完了，不会再有怪物出来了……”
「不，倒不是在怕……」
他这一出弄得苏暮楚有点慌，忙不迭抽出手来，打字反驳——虽然这句话是谎言，前面的那些也是。是的，食堂里的那场雨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了，他也没有告诉米迦尔自己猜的是“同学”，他选择的解释，是“老师们放进来的怪物”。
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米迦尔觉得自己会变成怪物，也不想去思考米迦尔变成怪物的可能性。
尽管，即便逃避，这种可能性也是切实存在的。
不过米迦尔刚才说的那些，的确是他从未设想的道路。准确来说，苏暮楚并不是很能理解“超能力”这个词。虽然有些模糊的概念，知道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但对他来说，光就城里人那些科技，像身上这样能调节温度的衣服，就已经算是超能力了。
他把自己的困惑问出来，米迦尔又惊呆了：“你没看过漫画？！”
「图书馆里的漫画书比较贵……」
“咦，贵吗？……哇呜对不起！那我来解释，超能力他就是，比方说……”
米迦尔开始手舞足蹈，认真地给他讲解什么是超能力，比方说操纵水火雷电，光速奔跑，身体石化，空间穿梭，精神控制，死而复生，听得苏暮楚三观尽碎，目瞪口呆：「这样……这样世界不就乱套了？」
“一般超能力只有很少人才会有啦。而且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能违反社会治安，不然也会被抓起来。”
「……有这种程度的能力，一般人根本抓不住吧。」
“这个时候会有正义的超能力者站出来，和超能力坏蛋打架！漫画里都是这么画的！”
米迦尔得意地叉腰，好像他就是那个打趴了坏蛋的正义超能力者。苏暮楚努力地去试图理解他的话：「也就是说，班主任希望用这种考试，把我们开发出超能力，然后让我们去打其他的超能力坏蛋……或者真正的怪物？」
“没错！”
「但这世界上真的有怪物吗？而且我生活的地方很和平啊，也就是小混混多了点……」
“……”
登时，米迦尔看他的眼神又不对劲起来：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尼德霍格’？”
……这个，苏暮楚还是知道的。
看过点新闻的人都知道，尼德霍格是大约五六年前突然出现的一个恐怖组织，号称是要推翻整个联合政府的革命军，他们驻扎在城市之外难以生存的荒原中，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世界各地集结军队，发展壮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攻打哪个自治区，一度搞得人心惶惶。
不过，对之前的苏暮楚来说，恐怖袭击这个概念比秋日综合症还遥远。一来电视里每次出现尼德霍格的名字，都是某地敌军已被击退的胜利通告；二来燕城是诸夏的首府，有着全区最好的防御设施，即便一两场仗输了，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打到他家。
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要讨论的。
问题是……
「尼德霍格不是……普通的反叛军吗？你难道想说他们是超能力者？？」
“我不知道。”
米迦尔这么说，却严肃地瞪着他，瞪得苏暮楚心里发毛。
「……？」
“但是，尼德霍格里有怪物。”
男孩说：
“我亲眼见过。”
09
维多利亚是个经济发达的大区，即便是北部偏远地区，也有许多旅游胜地，比如米迦尔的老家。
那儿曾经是个风景古朴秀丽的小城，有许多故意做旧的尖顶红房子，许多小路都是青砖或鹅卵石铺成的。自从上次末日级的灾难结束，人类社会重建之后，新历至今二百八十余年，那里都一直安定繁荣，直到三年前，某个鱼肚白色的清晨，第一声炮火从空中炸响。
那年米迦尔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他从床上惊醒，以为外面在放烟花。每年的11月初，整个维多利亚都会举办盛大的烟花节，差不多就是这个声音，但是烟花节的时候不会地震，他的床，甚至整个房间都摇晃起来，吊灯乱响，灰尘碎砖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他和大两岁的姐姐都被吓呆，不知所措。直到父亲冲进房间，左手拉起姐姐，右手抱起他来，逃命似的奔离开家。
米迦尔这才发现，街上有好多好多人。每个人都在跑，发出不明所以的尖叫，烟花的声音不断炸响，深黑色的浓烟和火光从建筑物间升起，把天空都弄得脏兮兮的。
妈妈已经在外面了，他们全家也都开始狂奔。
米迦尔不知道这是要去哪。他从父母的对话里听到“空袭”、“入侵”之类的单词，那些单词他在学校里没学过，就像外语一样陌生。
——然后，他看见了尼德霍格。
那是一群穿着漆黑的统一服装，戴着奇怪的头盔或是防毒面具，将全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的人，大部分人拿着枪，也有人拿着冷兵器，或者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装置，他们一开枪，就有人倒在地上。妈妈哭了，像其它人一样开始尖叫，米迦尔也想哭，但是他是男子汉，他得保护姐姐和妈妈。
于是他挥动手臂，大声地安慰妈妈，但是妈妈好像听不见。
像烟花一样的声音太响了。
而姐姐一直没有哭，也一直没有说话。
人群在尼德霍格的逼近下，在小城里四散奔逃，互相踩踏，他们家的运气终于也到头了，有人在推搡中撞倒了姐姐，父母回过头，满脸惊恐，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姐姐的名字，就跟蹩脚的肥皂剧里里演的一样。
米迦尔还能看到姐姐。
她被远远地落在人群最后面，父母想要过去，但却只是被人群推挤着向后。
他想，自己个子比较小，说不定可以穿过人群，于是努力想要挣脱父亲的手臂，然而，那双胳膊就像铁做的一样，无论怎么掰都纹丝不动。
那些穿黑衣的暴徒，他们越来越近。
终于，父亲将人群挤动了。
他冲向姐姐。
冲向她。
那时候，尼德霍格离这里最近的人，和姐姐之间的距离，比父亲还要更远。他来得及抓住她，把她带回来，怎么都是来得及的。
……
但是。
米迦尔……看见了一朵花。
他不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准不准确，因为花只是一种图案，而那个东西……是真实的。
他看见一个人把头盔摘了下来，但露出的东西不是头。它看起来像是用光滑的薄膜包裹着的、内脏一样的东西，张开五个舌头一样的瓣，许多眼球和牙齿毫无规律地镶嵌在上面，它们摇动着，像个张开手臂的人，正迎着风跳舞一样。
……
他看见父亲停了下来。
突然间，米迦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害怕得不得了。即便是在地震的时候，爆炸的巨响落在咫尺之外的时候、看着那些被枪击中倒下的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了母亲的手，穿越人群，向前冲去。
那东西好恐怖。
好恐怖。
好恐怖。
但正因如此。
那一瞬间——
他无比地清楚。
如果连他也不这么做，他就要，彻底地失去姐姐了。
10
「……」
“……”
「……然后……呢？」
“然后啊。”
米迦尔盯着床板说：
“爸爸发现我过来，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那时候尼德霍格的人已经过来了，他们举起枪来扫射，然后，爸爸带着我，转身就跑。”
……苏暮楚觉得喉咙很紧，连空气都很难吸进来，像要窒息了一样。
他觉得这个时候必须说点什么，但那个过去伶牙俐齿的语言中枢，现在一个词都憋不出来。
反倒是米迦尔，这个小他三岁的男孩，故事的主人公，突然抬起头来，像往常一样握紧双拳，眼底泛起精神十足的光来：“所以——所以如果我们将来真的是去打尼德霍格，我会超开心的！如果姐姐还在他们那里关着，等我学会了超能力，就可以直接冲过去救她了！”
他说完这些，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尴尬地松弛下来：
“啊……我刚刚说那些，是不是会让你害怕……”
「——没有。」
苏暮楚秒答了。
谎言。
他的脑袋现在一团乱，乱到太阳穴都开始跳疼，成千上万件事情一股脑地涌入脑海，头是五瓣舌头的怪物，那只手，立秋夜的胎儿，班主任的话，瓢泼大雨，军校存在的意义，毕业后的一切，还有翟北川。
没在害怕这种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有超能力是一件非常酷的事，但代价是要和那种东西战斗的话，那他只想现在就跑，远远地逃开，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当然了，他能跑到哪儿？
苏暮楚已经死在了那个立秋，现在活着的是世界树的电子狗。如果他真的跑了，违反了校规，那张合同上还牵着老方的名字，他不知道，这些人会对他，会对那个家做出什么事情来。
……
只是，他现在必须撒谎。
他……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米迦尔好像很喜欢抱人。
虽然苏暮楚完全不习惯和没那么熟的人肢体接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开手臂，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拥抱了上去。
他这么做了，而米迦尔一下子愣住了。他在那愣了足足将近一分钟，才突然“扑哧”一声，发出了一个像是在哭腔的笑声来。
……接下来的事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米迦尔反客为主，又扑上来勒到他不能呼吸，苏暮楚在心里骂娘，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这么做了，但是算了，反正他年纪小，而且过去还比较惨。他忍受了一阵子室友的肉体折磨，这事才算过去。
……
但是，最重要的那些，哪个都没结束。
一切才刚开始。
11
第二天早晨，失眠半宿，噩梦半宿的苏暮楚从床上下来，发现宿舍的门缝下塞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被粗糙地撕成两巴掌大的布片。
上面用黑红色的，已经凝固结块的鲜血，涂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
“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ᛋᛟᚱᚱ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