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事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战争了。
至少,我成长过来的这20多年来还没见到过什么军队之类的袭击。
当然,匪徒,流氓之类的还是时有目睹的。但那不够格叫做战争,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械斗罢了。
我没有父母,收养我的拾荒人也早早地死掉了,那一年我13岁。他带着我去一处住宅区摸点便宜货时不小心被生锈的铁片划伤,得了破伤风——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因为药物稀缺,没几天便在病床上咽了气,留下了我茫然不知所措。
残存下来的人不仅没有迎来新的未来,反而像蝼蚁一样活着,像蝼蚁一样的死去。世界或许已经迎来了末日也说不定。
夜晚还是那么寂寥,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云不多,郁黑的夜怅上露出了空朦的深湖色蓝月,往常如混沌初开的黑暗得幸于此也看得出些物体的轮廓了。我靠坐在一幢废弃的公寓的走廊的墙壁旁,借着便携式提灯的昏黄灯光看着一本纸张泛黄的书,几道冷风在廊下卷着,像是不肯消散的魂灵。
“喂喂,你说月亮为什么这么蓝啊?”
向我搭话的是一位身穿驼色大衣长裤的黑发少女。
娇小的身子穿着尺寸过大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可以看见白嫩的锁骨。清光沐浴之下,她乌溜溜的眼睛寄宿着星彩般的光。
“也没为什么吧,月亮本来就是蓝的吧?”
许是觉得无聊了吧,我合上书回答到。
“怎么会!我那会儿的月亮还是白色的!不对,银白?应该说是辉白吧?”
她双手抱膝,同样蹲坐在我的身旁。转头回复我后,却又自顾自地陷入了对月亮颜色的思索。
“以前的月亮没有蓝色的吗?”
“唔……也不能这么说,有是有啦。可是很少,只有极特殊的时候才会出现,出现的时候新闻都会提前报道。而且也没有这样的蓝。”
她伸出手比划着月亮,但因为过大的衣服只有两只瘪瘪的袖子垂塌着。
“现在的月亮也不是经常出现的,大多数时候还是被云遮住。”我依旧不以为然。
“我是说颜色!以前的人说到月亮都是白色的,而且也不会天天被云彻底遮住”她有些恼怒地回道。
我耸了耸肩,“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其实我也不是说蓝月亮不好啦,就是有些感叹”
她又一次双手抱膝,呆呆地望向对面,有些失落地低垂着目光。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完全不理解她的想法。在沉睡了八十多年年醒来后,世界变样了,连月亮的颜色都变了,若是身处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一定是很不安的吧。
没错,她沉睡了八十多年了。是我这几天在巧合下,一个冷冻仓中找到的家伙。由于从战争初期就开始沉睡,对世界的情况可谓是一无所知。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没办法独立生活,因此在我这里白吃白住……倒也不能这么说,作为一个拾荒人,我哪有什么固定的居所,找栋遮风避雨的屋子倒下便睡。这不会很脏,防水风衣因为有硅制材料被水一冲便可以干干净净的,很是方便。另外,多一个人负重点物资对我这样一个搬运者来说也是很好的帮助了。所以,我和她的关系应该可以说是伙伴吧。
两相无言,时光静默地流淌在我与她之间。
“其实,我还见过红色的天空”。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她。
“在我进入冷冻仓沉睡前的那几天,远处的天空突然就变得赤红一片,像是火烧云。有白天也有晚上。你猜,为什么那么红?”
赤红的天空。在她沉睡前的那几天,战争已经开始了吧。在那种情况下突然变红的天空,即便是没有经历过大战的我也可以轻易想到其中的原因。
“因为战争是吗?”
“嗯……突然飞过来的导弹和截击的导弹彼此碰撞在一起,就像烟花一样把一整片天空都染红了。也有没拦住的,掉在哪边,哪边就火红火红的,晚上都看得见”她伸手比划着,两拳相交模拟出碰撞的样子。
“变红的天空……没准现在的天空这么多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我若有所思的联想到。
“哦!还真有可能,你还真聪明唉!”她忽然笑了起来,但又旋即泛起了苦涩。
“一定有很多人因为这个死掉了,可是我却在为有人死掉而哀伤的同时,也觉得那样火红的天空好漂亮……我很过分对吧?”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很沉稳,像是在评价一个路人似的。
“其实我没啥感觉,毕竟我不像你,从出生起就没被教育什么对错。每天想的是活下去,所以也没空去欣赏什么美”
“哼”她轻轻嗤笑一声。
“你真是个笨瓜”
“不过美的东西就是美,就像人觉得糖是甜的一样,所以我应该也没错啦,至少不会被爸爸骂才对。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美,应该叫不帅。甚至有点丑。”
我挑了挑眉毛,虽说我不是在意这方面的人,但也不会被人特意说出来以后还能心平气和。
“你是要和我吵架吗”我微微带着点愠色说到。
“怎么会!”她打着哈哈。
“我不是说了吗,美的东西就是美嘛,那丑的东西……自然就是丑咯。你看你长得一般,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理,穿得像个拾破烂儿的……”
“不是像,是本来就是。而且你现在是帮着拾破烂儿的!再说了,我干嘛要在乎你的看法啊”
战前的人都是像她这么没有素质的吗,真是见鬼。自从她跟我熟络了以后,总感觉她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啊。好歹我是养着她的人,算是上级地位吧,是不是该给她脑门来两记爆栗提醒一下会比较好。
“噗”她一下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说,我就是单纯地表达下感受嘛”
“那也不带损人的”我恼气半憋屈地说到。本来有些冲头的火气被她这样一弄有些不知道往哪撒,只能憋回肚里。
但她却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更厉害了。
就这样过了几秒,她平静下来后,便又用刚才那种平稳的语气说道。
“小汎,谢谢你”
“……不客气”
汎克拉德,那是我的名字,为了方便称呼,她便叫我小汎了。
“不过,我果然还是不习惯这个世界”
“我的爸爸妈妈都很爱我,虽然他们很忙,但还是会一有空就陪我。别人家的孩子放学时,一般都是关键或者保姆来接送,可我的爸爸妈妈经常来接我,有时候还会在回家的路上去公园玩一玩。”
“我还养了一只柯基,啊,就是一种狗,很可爱,总是笑着。每次我回家的时候,它看见我都会冲过来扒我的腿。我还有一个爷爷在老家,他要我每次去之前跟他打电话通知声,这样他就可以准备点我爱吃的卤菜。我暑去年……!我以前还去过一次。我还有个死党,喜欢跟我八卦。我还认识个语文老师,上课不讲课文,单拿有趣的小说讲给我们听,我还……”
忽然,她顿了顿。
“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她轻轻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什么压扁了一样,带着点呜咽说完了最后一句后,便沉默了。她依然是刚才双手抱膝盖的坐姿,但我可以看出她正紧绷着身体,手隔着厚布大衣攥着自己的胳膊。
又来了,真是个烦人的家伙。不仅教养不好,还又喜又悲的。真不好伺候。我叹了叹气,有些无可奈何打了下腹稿说道。
“确实,爱你的那些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吧。但是,你会活到今天,也是因为你爸爸妈妈的爱不是吗?”
“那又怎样,他们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停了下,瞥了一眼她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还不明白吗?你的生命就是你爸妈爱的证明不是吗?你每多活一天,你爸妈的爱就多存在一天。你爸妈的爱穿越了一百多年依然不曾结束,你也不会希望这爱消失吧,那就再积极一点。你若用心便应该可以体会到才是”
“……你这是什么歪理啊……你果然是个笨瓜”
细若游丝的声音,轻微得像是睡梦时的呓语。
“不过,刚才的话感觉有一丁点儿帅气”
她淡淡地回答道,夹杂着一丝开心的语气,我似乎可以想见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多谢夸奖,但你小子话可真多”
“唔!是是是,我去睡觉!”
话毕,她便气鼓鼓地站起身走向公寓的废旧房间里。那房间里虽然空无一物,但好歹可以避风。
“还有!不要叫我小子,叫我黎欣,我可是个女孩子唉!”
我懒得作声。
“听到没啊!”
“唉……好的,黎欣”
哼,一声不满带着小女孩似的闹别扭隔着墙传来后,周围终于宁静了下来。我终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活到今天除了和养父的交流以外也没和他人做过多的牵扯。现在突然摊上一个常伴左右的大活人,老实说,很烦。
走廊上只剩下我一个了,露在外头的手指忽然冷了起来。但这是早已习惯的寒冷,多少日夜里,经着寒风入睡的日子也是不在少数。
“我也睡吧。”
我往右一躺,将书枕着脑袋,也不担心披月而眠是否会着凉。就这样直愣愣地进入了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