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滂沱而下,急而促,连作了水线,又因量大而聚成了雨帘,挥洒在死寂的黑灰色钢铁都市里,灰染的鸦青色天空中满是厚积的乌云。

刚至早春的雨还很冰冷,雨水吧嗒吧嗒的打在防雨风衣的兜帽上格外清晰。久无人迹的沥青马路上满是龟裂,黑灰色的建筑上墙灰几乎全部脱落,透着一点青,立在道路的两旁。

钢铁之国欧雷特,它的都市在那场几乎破坏了人类文明的战争后,都是这样残破不堪。若是与繁华的文明相比,一定是很煞风景的地方吧,但是对我来说漫步其中也有着怡然自乐的静谧宁和。

我是一个拾荒者,每天在这些废墟中找些还尚堪一用的旧物,然后回镇上交换便是我的生计。懂事以来的十几年间从未变过。这样的生活除了累和危险以外倒也挺好的,走路是一种行禅,我可以慢悠悠地度过属于自己的时光。令我痛感遗憾的是,我此刻并没有那样悠哉游哉的心情。人生在世会有求而不得之苦,大抵是因为外界的阻挠。

所以我也是如此,当一个既没有重火力喷射炮,又不会什么超能力的普通男性被一架重机兵追逐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闲情慢悠悠地走着呢?当然是跑着逃命啦!

哼哧哼哧,因激动而脸部狰狞的我重重地喘着粗气,尽管身上背着一个半身高的特大号背包,但得益于我真的有拼命努力的原因,我的速度竟然可以和后面的那个怪物稍稍持平。当然,这也得多亏后面的那个家伙并不是以速度见长的追击型。

MKT-73,绰号“移动碉堡”的它高达6.2m,全长也有18.4m。特征是分段式履带和流线型的上部炮台,搭载着两根可以发射105mm穿甲弹的短炮管。由于本来是应对重机兵的作战单位,所以对付我这种小上几十倍的人类就精度也不是很高了。

话虽如此,作为生物的我终究还是有着极限的。双腿早已像是灌铅一般的沉重,气管生疼,喘气的同时像是坏掉的风箱发出哀嚎。可与迫切想要改变现状的愿望相反,道路两旁的建筑都不是什么可以躲藏的好去处,大概以前是商业街吧,都是些可以平矮且内部一览无余的店铺。平时小径繁多的道路偏偏在今天这个时候笔直笔直的。难不成这一切是老天爷设下的圈套吗?说起来我平时对教堂的那位修女确实不怎么尊敬,呜呜呜,老天爷我认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即便是逼上死路了,我脑子里还在想这些有些脱线的事情。我自己也觉得有哪个线搭错了。还是说,正因为快要被逼上死路了,所以才会这样胡思乱想呢?心脏此刻正跳的飞快,牙龈因为充血而隐隐作痛。这样血气翻涌的情况下,脑浆有些奇怪也就蛮正常了吧?脚步也有些虚浮了,身体像是打着拍子摇摆地厉害,果然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也说不定。

我预想过很多次这样的结局,干拾荒人这一行的都没什么好下场。我的养父仅是被小铁片划伤,就因为伤口感染而几天内归西去了。所以我对死就有些淡漠了,只是没想到这样突然。至少想好好吃一顿,潇洒一次后当个饱死鬼啊。

“唉,等等,刚才那个是……”

或许是我胡思乱想的忏悔得到了老天爷的宽恕也说不定。就在我几乎打算放弃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刚才跑过的建筑里有一条可以上楼的楼梯。

“卧槽!”

我猛地打了个机灵,本已奄奄一息的希望之火俄而再次被点燃。MKT-73虽然有着一定的追踪能力,但并不会长时间追狩一个猎物,它更多的定位是固守一个区域。所以我若是躲入其中就有很大的可能可以获救。呵,天无绝人之类,看来我今天命不该绝。

我倏地一脚反蹬停住,硬着头皮朝后方几米远的建筑入口奔去。两米,一米。

“富贵险中求!”我脑海里闪过这么句话的同时,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态势向建筑内猛地一扑。霎时,一道劲风刮过我的裤腿。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在身后炸开来。

穿甲弹恐怕是以差之毫厘的距离擦过我的腿脚吧。我来不及暗暗窃喜逃过了下半辈子不用坐轮椅的劫难,立马起身往楼上奔去。楼梯是折线式的,当我踩在第一处转折处,回身继续向上跑时,重机兵也已经来到了门口。因为高度,我只能看见它的履带部分,但我不难想见正冷对着我的炮口。MKT-73是有一定追踪能力的,即便我跑上楼去它也会对我进行一阵狂轰乱炸吧。

我立刻下令已经几近罢工的双腿向上攀登。而MKT-73也如我所料般,再次发炮。

“砰,砰,砰!”

穿甲弹虽然不会炸裂,但是穿透力极高,这种不坚实的水泥建筑是一打一个洞眼。飞散的碎石甚至会溅到我的脸上。我觉得我可怜极了,在害怕和劳累与求生欲分庭抗礼互相拮抗的作用下,直接硬挺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呜呜!”

嘴边的小小悲鸣不胫而走,我一边忍着几欲丧魂的恐惧一边爬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觉得仿佛春秋又经历了数次轮回一般的漫长后。发炮依然还在继续,可就在这时一股剧烈的震动透过手脚下的水泥石板传了过来。其实穿甲弹打过建筑也是会有震动的,但都不如此刻的强烈和持久。是地震了吗?这个疑问在下一秒就被打消了。因为不止是震动,我能感觉到身子下的这栋建筑正在缓缓倾斜。

近一个世纪没有人维护的建筑是非常松脆的,即便是平时漫游着搜罗可回收物的时候,也是会有东西毫无征兆地从高处掉落。而穿甲弹狂轰滥炸的情况下,这栋被无辜卷入的建筑也终于坚持不住了。

“轰轰轰”

我一个打滚,死死地抱住一旁的柱子。接着发生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眼前一黑的时候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包里的两罐营养凝胶早知道多吃几口了,好气。

大楼魏然倒塌。

最先感受到的是嗅觉,灰土的呛人味道中夹杂着铁锈味,常与废墟打交道的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接着,五感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嗯嗯,好痛啊”

刚刚苏醒的我意识还不是很清晰,我手按着头打算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被一堆倒塌的墙壁包围着。哦,难怪我闻着一股呛人的灰土的味道,我刚才正趴在身下的废墟上呢。几秒钟后,我缓过神来,意识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简单的拍了拍身上的灰,我抬起手腕确认先确认了一下时间,看样子我只晕过去了一小时的样子。刚才那架耀武扬威的重机兵似乎被这倒塌的大楼所压坏了,被埋在了我脚下的废墟内没了动静。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是很轻松。此刻的我浑身酸痛得要死,最痛的还是头部了。头部似乎被什么来了一下,按着脑袋的手放前面一看,可以见到殷殷血迹。检查了一下背上的背包,发现里面的东西也变得格外凄惨,看来很好的尽到了缓冲物的作用。

但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回去后和那位修女道个歉好了。也不多做休息,我就开始试图从包围我的残垣断壁中脱离出来。这并不难,我在最后一刻抱住的似乎是一根承重柱,所以没有什么石块压住我。可是当我脱开废墟,再一次回到雨中的时候,我又一次愣住了。

“这里是哪儿?”

出来后我才发现,我此刻并不在街道上,应该说,我在街道下。头顶上开了一个大口子,露着天,雨水正淅沥沥地洒落。开口的截面满是红褐色的钢筋,像是务农大汉的髯髭。口子外可以望见建筑,正是刚才街道上的建筑。而我脚下则是倒塌下来的建筑的废墟,像是小山似的,一些碎石下可以瞥见重机兵的金属外壳。环伺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地下设施。什么用途的我就不大清楚了。这里颇为空旷,即便一架重机兵和建筑倒塌下来还有不少没被掩埋的空间。这里保存颇为完好,砌了瓷砖的墙面没有什么毁坏的痕迹。几扇铁门嵌在其上。

从这里直接爬上去自然是不大可能了,我并没有带着绳索一类的工具。就算带了感觉也不大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爬出去。这里是地下设施,必然有着出去的路,就从那里试试好了。没准还能捞到点好东西。

坡子挺斜,也不知道落脚的石块是否会滑落,意识其实也还有些恍惚,所以下起坡来哆哆嗦嗦的。

“警告,检测到避难所的严重损坏,根据《避难所突发紧急情况对应协议》,本避难所将立即开始冷冻复苏,能量反应堆已启动,供给率83%,水平正常”

“重复,警告,检测到……”

突然一阵机械化的电子人声俄而响起,恰巧我正一个小跳跳到石地板上,有一丝开始踏出从这一天的苦难中脱离的第一步的安心感的时候,被这么突然一吓,害我怪叫一声差点跌倒。

“搞,搞什么鬼”

我按了按胸口,平稳心神。虽然看见这里墙壁的情况良好的时候就有些怀疑了,难道这里真的还没被其它同行发现过?保存良好的隐蔽设施,听广播来看,似乎还是个避难所。避难所,那就是保护人免受侵害的地方吧,应该食物充足,不比担忧安全才对,而这里看起来毫无人迹……没准可以大捞一笔也说不定啊。罐装食品,精良的武器,神秘而强大的战前科技,一想到没准可以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这些好东西,本来有些恍惚的脑子瞬间明晰了过来。

我没太注意广播里所说的复苏这个字眼,大概是战前科技所用的什么专业术语吧,我见过镇长家的那台点歌机器人,它在说话时用的词汇也是有些古怪。

我停下继续想这种多余的事情,将注意力转回现实。径直地走向离得最近的一扇门,心里满怀期待,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堆成小山的罐头还是吊炸天的武器?或者二者兼有。

我将一旁的按钮按下,铁门便轰隆隆得缓缓向两侧缩进了去。咔,门彻底的打开了,展露出了后方照着暗绿色应急灯的昏暗长廊,幽幽地像是通往倘恍彼世。我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略有些忐忑地朝前迈步。

雨水声很快就听不到了。嗒,嗒,嗒,取而代之的是硬底长靴踩在石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这片幽静的走廊里发出阵阵回响。这里实在是黑,绿油油的荧光照的走廊阴惨惨的,饶是向来钝感的我也不禁有些发怵。我加快脚步,想要尽快摆脱这种不安,突然一个洞白倏地出现了。为之振奋的我索性快步小跑了起来,那洞白起初缓缓扩大,接着一瞬间显现了其中的风景。

我也为之渐渐缓下了脚步,停在了门口,里面的光景实在有些超出我的预想。这是一处颇为狭小的房间,两盏长条形的壁灯挂在天花板上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我本以为我可以找到些罐头或者是武器,再不济也应该有一些保存良好的工具一类的东西。但是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沉睡在密闭玻璃器皿中的黑发少女。

她竖着躺在一台像是珠宝盒一样的仪器里连着一座像是控制台的仪器,盒子的盖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她披散开来的乌黑长发和精致的鹅蛋脸,睫毛长而浓密,有着东方风情的妩媚。一件银白色的紧身衣包裹住了她身上除了手脚以外的每一寸肌肤,却反而勾勒出了她曼妙的身形和高低起伏。裸裎出来的小脚最是可爱,看起来诱人的软白。时光是有在这里流淌的,无论是开始褪色的墙壁或者开始有着锈蚀迹象的金属杠杆都是其足迹。可这都影响不到沉睡着的少女,她就像传说中的睡美人一般,睡在水晶棺里,无论过去了多少个世纪都维持在她最美丽的瞬间。她就这样双手合十地躺在其中,肌肤在微弱的光照下有玉石的质感。宛如永世赞美上帝的修女,又恰似教堂里透光的玻璃彩绘。

“复苏程序即将完成,预计三十秒后进入……”

一旁响起的广播完全没有进入我的耳中,这光景太过神圣,我真的可以打破这里的宁静吗?我就像一个木头人般脑海一片空白,半开着嘴被剥夺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就是,我和她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