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天一样的女人,没错,无论我多少次绞尽脑汁,残破的记忆碎片,终究无法勾勒出她准确的样貌,因而,我只得这样形容她——一个宛若北方冬天般凛冽、肃杀的女人。
北方冬季的寒风会凛冽平等地打在每个人的面颊上,但人们并不会并不感觉有任何的寒意,因为那冷风早已把涵盖其中的一切打的同样冰冷麻木,毫无血色。冬季的夜空并非一成不变的湛黑色,细看之下,那天通常是呈一种令人眩晕的发红的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痛的味道。我无法尽述那味道究竟为何物,我只知道那味道只属于北方,无论其他地方有多冷的温度,都不曾出现过那样的味道,那味道彻骨般醒目、老者般沧桑,置身于那味道之中,没有人会质疑冬季的严酷,所有人只会敬畏,没有任何理由的敬畏,敬畏冬季的暴戾,敬畏冬季的,敬畏她那端庄而平和的肃穆与不可一世的寂寥。
那夜如暴风雪般席卷的热吻过后,我心中的余波久久无法散去。回到宿舍之后,我就立即同老抽讲了这事,我讲了我夜晚的习惯,讲了那女人的脚步,讲了她的嘴唇,还有她的脚踝,我也只记得她的脚踝了。老抽认认真真地听我讲完了这事,而后一脸严肃地问我道:“凌肖,你相信鬼吗?”
老抽这话刚说完,我后脖颈瞬间就一凉,老实说,那举止作为,言辞语气,无论如何都不是正常人所应该拥有的,我下意识的认为她要么想谋财,要么害过命,这都是因为我唯物的认知里面只允许我这样子解释。可是她——无论怎么说,都看不出这两方面的倾向,这是我的认知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不想承认,可必须承认,这是一件不可以用我能想象到的理由来解释的事情。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地否认道:“不不不,她不可能是鬼,她的嘴唇有温度,我也碰得到她,再说她的打扮与模样都是可以在校园随便走动的,甚至她的模样可以称得上是漂亮,我见电视里的女鬼可不会这样打扮。”
“不。”老抽摇摇头,用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说道,“凌肖,听着,这事我得和你慢慢解释,你有你的看法,但我这么说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你若是愿意听我解释,那我就说给你听,你若是死活都不相信,那我再怎么说也没用。你明白了不?”
“得了,你就说吧,我不是说信你了吗。”我说道。
“那好,既然你说了你愿相信,那你就先把我说的都当成真的,至于最后到底有多少是假的,就靠你自己甄别了。”
“行。”我说道,顺手拆开一包零食,颇具紧张感地等待着老抽缓缓开口。
“这事该从哪说呢?要我说,凡事其实都有个接受的过程,有时候你觉得某些人封建 落后,其实未必是他们一直都是那样,他们曾经也唯物,也客观,只是一些事情令他们发生了改变,当那事情足够不唯物,足够不客观,又恰恰好好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他们就会动摇,以至于便的封建、迷信。
“而我,就算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至于我发生转变的契机,应该就是我考上这风马牛学校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叫风马牛学校吗?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你叫的吗?我们学校叫烽玛中学,风马牛是你起的外号啊。”我说道。
老抽听我我的反问之后不以为意的笑笑,说道:“没错,这是我起的外号。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两件同时发生的事本来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到了这边之后我发现,我大错特错了。风马牛是相及的,起码在某些条件下一定是相及的,这么说吧,就在这校园里,许多不相及的事情是有绝对的关系的,这一点可以证实,我可以说一件未来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它偏偏就会发生。”
“有点玄。”我说道,“你举个例子呢?”
“嗯——”老抽想了一会,却没有任何的结果,他又沉思了一会,而后一脸为难地说道:“这么说吧,我刚才其实有点夸张了,一定发生其实是不太可能的,我只能说它大概率会发生。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吧,我们学校不是总会有考的好的学生跳楼吗?我肯定不希望他们有什么不好啦,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不,事实也不好,只能说是臆想吧,或者作为胡说更好一点,总之这次期中考全校第九名很危险,相当不妙。当然,我肯定是在放屁啦,你不用管这个例子,你姑且今晚相信一下,明天就忘了好了。也不一定是说死人的事情,这学校里的种种事情都是互有关联的,而且关系密切,乃至可以怀疑这背后是有事物在主观操纵的。换言之,这学校是活的,而且活的很有精神。”
“好吧,这听着更玄了。”我说道,“我们好歹是理科生,就算对于前途来考虑也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太当真,我就姑且信你一晚上吧,到了明天就忘记。”
“这样就好。”老抽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拧开一升装的冰红茶猛的“咕咚”一口,做掉了小半瓶。
“有关这学校这类的事情其实很多,我相信你也知道不少了,我只说两件我有确实把握不是传言的吧。一件就是我来这学校之前,我爷爷的事。”
“哦。”我小声应和道。我依稀记得老抽说过他的爷爷在他中考后的那个假期里走了,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儿走进最好高中的大门。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认为他会很惋惜,因为老抽的爷爷也是这学校毕业,他是共和国第一批勘探工程师,祖国建国初的岁月,正是他们的而立之年,他们跟随祖国重工业发展的脚步,为共和国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基础,而老抽的祖父也算是功成名就。虎父无犬子,他的次子也就是老抽的父亲也没有败坏老抽祖父的功名,他先是参军,而后在九十年代那个卖什么都赚钱的时代,凭借电脑生意,在全市最大的电脑城里打下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唯一不同于老抽祖父的是他当年仅以一分之差与烽玛失之交臂,这似乎成为了老抽父亲的一生之憾。老抽的父亲自老抽出生的那一刻就为他定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走进烽玛的大门。
“当时我考了七百一十九,烽玛的分数线是七百二十一,照理说我应该是进不来的。”老抽说道。“我爸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我复读一年,我们老师说不建议我复读,因为三高一样是好高中,一样有机会去那两个最好的大学,退而求次也没有任何问题,重要的还是高考。可我爸不信这个邪,他东奔西跑,最后托了部队上的关系,用军人身份又给我加了三分,我这才摸着底进来。
“这事完事之后我爸带着我到我爷那报喜,可没想到我爷却发火了,准确的说是破口大骂,我从来没见我爷发那么大的火,我懵了,我爸也懵了。我爷说我爸是不孝子,不听他的话,还说当年我爸没考上是应该的,是还了自己的债,说我没考上是因为我爸命太旺。”
“这我就不理解了,可能老人有自己的看法吧。”我说道。
“换谁也不理解,因为我爷平常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信命,我们一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倔,肯定不是那种命啊神啊成天挂嘴边的人,可就是这件事他执迷的很。我们当时都不理解,我爷气了三天,然后又好了,像没事人一样,和平时一样乐呵呵的,对我考试的事也闭口不提,我们都觉得是他老了,有时候脑袋短路发神经,也就没当回事。第四天他打我的电话,让我一个人背着我爸来看他一眼。
“我到了我爷家,我一进门,他抱着我就哭了,我更懵了,我从来没想过我爷会哭,可他就是哭了,他一边哭,一遍跟我说,说他老了,剩下的日子也没用了,不如都给我了,让我进了烽玛不要想太多,好好读书,有了子女也不要逼他们念书,考到哪就去哪,不要学我爸,不信命,最后害家里人遭罪。我说爷你别想不开,你这么健康,肯定能至少再活五十年,哪能那么快。他却说什么命已经到这儿了,想不想都得这样了。
“说完之后,他让我扶着他走到窗台前,对着天念叨了一阵,而后抓着我的手说,‘以后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是好是坏就由你来安排了,你成全了我,现在也该带我走了。’
“说完,他就牵着我到了门口,而后拼了命的端详着我,摸我的头发,我不太敢看他,因为他实在是太认真了,仿佛认定了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啊——”我听的过于认真,难免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事我也讲过了,他那天和我奶去公园遛弯,就在那个喷水池旁边,那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大平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卡了一跤,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那真就成了我们最后一面。我爸和我伯哭的不行,我却哭不出来,我没敢告诉他们那天的事,从那之后我就魔怔了,说到底是我害死了我爷,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老抽讲道这十分消沉,我不禁安慰他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就是这也是一种安排,你别太自责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老抽略带抽泣的讲道,“可是这事之后我就信了我爷说的命了,确确实实的相信了,这或许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事情就在哪里,无论相不相信,就是发生了。”
“嗯,换做是我也是一样的。”我说道。
老抽缓解了一下情绪,我们又开了几包零食,喝光了那瓶冰红茶,而后他开始讲他的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就是上学之后的事了,这件事你应该也听过,就是校长女儿的事情。”
“听说她转学了?”
“嗯,还听说什么了吗?”
“听说她死了。”我说道。
“是的,她的确是死了。”
“哦。”我说道,令我意外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多大的震惊。
“我们这地方历史上净是些战争,你知道吧。沙俄与日本人的,后来是游击队与日本人,再后来还有打国民党的,这地下十米有无数尸骸,我们的,敌人的,无辜百姓的,遍地都是。”
老抽这讲法无法不令人胆寒,但我确实是不怕那些孤魂野鬼找上我的,我一生信仰正义,即便是真有无法看见的事物,也不害怕他们会来无缘无故的侵犯我。
“可能是知道这地界的水土太过于阴丧,我们校长弄了一个祭奠日,来祭祀那些英烈,缅怀他们做出的牺牲,顺便安抚那些仍有留念的孤魂野鬼。”
老抽说的就是长征日,每年的十二月九号我们都要举行一次接力长跑活动,所有人事先默哀,而后每个班选出男女各五人接力长跑,最后胜出的班级可以获得奖品和升起当天国旗的荣誉。
“而我们校长的女儿那天非要带着社团搞什么外语歌大赛,最过分的是她还穿着那套露胸露屁股的c服,是个人都知道那玩意是日本东西,就算平常能接受,那时候肯定是不适宜,结果就是遭了报应。她坐的那电梯钢缆突然断了,从我们教学楼五楼直接坠到了一楼。”
“啊。”我不禁嘘声。
“你肯定当我是闲扯蛋的,但我这有份证据。”说着老抽从床底翻出几张复印的a4纸。
“这个是校长的自传,正式出版的版本上没有这个片段,但我这手稿上有,你看看。”
我接过那复印纸,仔细辨析着上面的笔迹。
上面写着:
笑儿出事后,我们一家都哭的很凶,我的妻子则是肝肠寸断,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安慰她,因为再有多少个笑儿也没有办法取代我们的笑了,那是我们的孩子,她走了,就是永远地缺失了,作为我们生命中灰暗的一角,我们挚爱的结晶,永远地破碎在了那昏暗的深井里。
我听老抽讲完这两个故事之后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不相信这么玄乎的事情完完全全是真的,但我却不能说他们是全假的,无法说,也不敢说,仿佛否认了他们就否认了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我拼命的思索,终于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反驳的话题。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你又怎么说我见的那女人是鬼呢?她什么都很正常,只是亲我这一点比较无厘头罢了。”
“你还不明白吗?”老抽似乎忍不住地爆发道,“你看看你描述的东西,我们的学校里是不许留长发的,可她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最关键的,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是跟腱却脉络清晰且棱角分明,像是老树藤一样。我问你,哪有一个女人的跟腱是这样长得?那分明就是一个男人的脚踝啊!”
老抽这话“嗡”一声在我耳边炸响,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万种可能,我却不知该相信哪一种,那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在无止境的无目的的思考中熬过了漫漫长夜,那个凛冽肃杀的女人,在我人生当中似冬天般出现,带给我以寒风一样的颤栗,与抑制不住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