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两百多年前的一位大哲学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他们无法从中学到任何教训。我不是哲学爱好者,也不像认识的某个学妹那样习惯在引经据典之前先追根溯源查个一清二楚,但也大约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多数人以为的“傲慢的人类惯于重蹈覆辙”的意思,而是指过去的经验在新遇到的局面下往往不适用。将千百年前的人类活动记录背诵下来,并且指望它能够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里提供说明书般的指导作用——这一过程不仅徒劳无功,目的本身也是天方夜谭一样的幻想。
历史做不到这点。我也怀疑这世上是否存在能做到这点的逻辑概念。
这么说也许有些武断,但除了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或者教授历史科目的教师以外,和历史相关的知识在其余人漫长生命中的任何一帧里都起不到一点点作用,尤其是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些内容。在简历里写明自己能详细描述普法战争全程也不见得会在求职时受到一般公司的青睐,说不定还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即便是拿来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讨论罗马王政时代的政治结构也远不如古罗马人惯于在城内厕所里使用公共篾片这一不会写在任何一本教科书里的轶闻更吸引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这门学科上刻苦钻研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听了我的解释,靠在窗台上的巫帆抬头露出微笑。
“林先生原来是个虚无主义者啊。”
我用手撑住下巴:“你说的是那种认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存在价值的人吗。”
“嗯。”女孩微微点了一下头,“但就算你把这个当成在前天的考试里交白卷的理由,好像也没什么说服力啊。”
说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连班任负责的学科都不努力学习?’因为我觉得那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再说了,我也不是虚无主义者。”
“不是吗?”
“那种人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没发生或者不存在,我做不到。就好像——”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举出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来辅助说明观点,但巫帆脸上那副近似安抚淘气孩童的微笑让我十分不满。
于是我故意有些坏心眼地说道:“对了,你今天不是换了裙子吗。”
“嗯。”女孩扭过红扑扑的脸颊对着我,“这周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我就把长裤换掉了。”
她的视线让我有些不舒服,我连忙移开眼睛。
“……咳。但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裙子,而只是徒有其表的裤裙。中间被绸布给缝死了。”
“你这么一说的话……”巫帆低头确认了一下海带般交叠着的裙裾,“的确是这样。好像是因为之前发生过走光之类的事故,出于安全考虑校服裙就被改成了现在这样。可从外面看起来不还是一样的吗?”
“就是因为外观看着没什么差别才让人觉得荒谬啊。”
那条原本表里如一、和男生的黑色长裤一样真诚的裙子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小丑面具差不多滑稽的假裙子。偏偏这条裤裙又是学校夏季着装要求里的一部分,劳动节过后无论情愿与否全校女生都必须穿着它,否则就要遭到惩处。过去发生过的“走光事件”切实地对现在造成了影响,并且以能观测到的方式存续了下来。这下,即便是虚无主义者也没法断言之前的经历不存在吧。
巫帆举起食指戳戳下巴,胸前那根黑色的飘带随着窗外的微风左右摇荡。她突然问道:“林先生是觉得真正的裙子比较好吗?”
“只是举例子。但……是啊,两者没有可比性。裤裙是一种欺骗,等于是用视觉效果玩弄别人的期待。要我说的话不如大家都换成长裤,女生不是也有和男生同款的长裤吗。强迫大家必须穿着那种半吊子的东西,学校未免太过自欺欺人了。”
“……我现在穿的这件是真正的裙子哦。”
“哦。”我轻描淡写地应和着。
“是真的。去年夏天太热,所以就让妈妈帮我把里衬给拆掉了。”
看我有些不信任,女孩解释道。
“私改校服就不怕被学生会当成违纪给抓起来吗。”
巫帆扑哧一声笑了:“哪有人会检查别人的裙底啊。”
……所言甚是。我瞄了她一眼——很快又迅速地把视线收了回来。请神原谅我在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龌龊念头,阿门。
“但如果林先生不相信的话……给你稍微看一下也没关系哟。”
巫帆一边说着一边故意用食指勾了下校服裙的边缘。我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以为我是哪里来的色情狂吗。”
女孩瞪着眼睛认真地说:“艾原说这个年龄的男生都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我哼了一声:“那是她不正经的漫画看多了。那家伙懂的知识不少,常识却不多。何况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穿着真裙子也于事无补。”
“那,必须要全校女生都穿着能看到内裤的真裙子,林先生才会满意?”
“啧。所以说根本就不是裙子的问题……”
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到巫帆脸上。
即便用最为挑剔的眼光来评判,眼前的女孩依然称得上十分漂亮。她的个子不算高,比例却很匀称,湿润而白净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精致而小巧的鼻梁下是两片略微偏薄的嘴唇,偶尔会随着情绪微微翘起,仅看脸庞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但掩藏在长睫毛后面的目光却将一切都泄露了——温婉的外表只是假象,这女孩其实比旁人想象的要固执许多。
我和巫帆在很小的时候就相识了。即使中间有几年断了联系,那种从还没有性别意识的时期建立起来的亲密感依然没有完全消退,这令我在很多时候都难以把握与她之间的距离。譬如像她现在这样面带笑容、嘴上还调侃似的叫着小时候给我起的绰号的时候,我实在分辨不出她的话语里到底有几分认真的意思。可我要是在这里对这种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表现出动摇,那又显得有些露怯了。
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道:“……真是的。是啊,要是有的选,那肯定是大家都穿上真正的裙子更好。”
“为什么?因为单凭我一个人还满足不了林先生对女生裙底的幻想是吗?”
没人在幻想那种东西。
“如果是那样,我可能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虚伪。”
巫帆轻轻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今天是久违的社团活动日,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决定要上完后两节自习课的人。拜这样的环境所赐,我和同班的漂亮女孩近乎两人独处的氛围也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我从书桌里拿出那本这几天断断续续看了快一半的小说,翻开到夹着书签的位置。巫帆半坐在我的课桌上,静静地眺望着窗外。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乐声。先是大提琴,后来好像是萨克斯风。直到女生合唱的声音随之响起,我才意识到这好像是那首著名的《友谊地久天长》。趴在窗口的巫帆踮起脚尖,脚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地打着拍子。她今天穿了一双时下流行的那种时髦而复杂的运动鞋,鞋底很厚,让人觉得这女孩对自己的身高动了点狡猾的小心思。
微风从窗口穿过,钻进我敞开的前襟。
奢侈啊。
如此慵懒地度过午后的这段时光实在是太奢侈了。但——我无意打破目前的状态,但像巫帆这样的忙人似乎不该像我一样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今天她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扣上手里的书。
“不回社团吗。”
“在等人。”
估计是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简略,巫帆很快又补充道:“艾原有事去了学生会。我想找她帮戏剧部画张宣传画。”
哦。我随口问道:“艺术节上要用?”
“嗯。毕竟也快到月末了。”
我忽然想起她之前提到过的事情,便问道:“对了,你们要演的剧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在创作中。不过大致的方向已经确定了……应该。这次可会是个原创的故事哟,挺值得期待的。”
巫帆冲我挤挤眼睛。说起来她们之前排演的好像都是改编过的经典剧目,从她们的角度来看这次大概像是修炼许久的宝可梦终于赢来了超进化一样吧。但……我抬眼望了望黑板旁边挂着的日历。
“满打满算都不到两周了。时间来得及吗?”
有那么一瞬间,在巫帆的脸上似乎出现了某种不成形的阴翳。但还没等我捕捉到,随之而来的微笑就将它不漏痕迹地吞没了。
“谁知道呢。来不及的话大家就只能一字排开站在台上讲段子了。”巫帆冲我咧咧嘴,“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女孩很有才华,大家也都很信任她。”
是吗。
把我说服了也无济于事啊。
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游移,最终停在黑板上方的石英钟上。
“到下半年你也要从戏剧部隐退了吧。”
“嗯,毕竟到时候就高三了。这也是有我参加的最后一届大型活动,得尽量给大家留下好的回忆才行。”
巫帆说这话时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就好像刚刚谈论的是距离自己几千公里之外某地的天气,而不是要从自己亲手建立的社团退休。我看着她的脸,觉得自己不该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重新拿起桌上的书本。巫帆回过头,弯下腰好奇地探查书籍的封面。
“是前几天来演讲的那个作家的书吧。林先生很喜欢推理小说吗?”
“一般吧,也就和普通人差不多。打发时间而已。”
这种话不如拿去问艾原,那位才是真正的狂热阅读者。
巫帆背着手挺起胸脯,视线略微偏向左侧。
“可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这类故事吗。我还记得小学时的林先生经常端着福尔摩斯或是波洛的探案集晃来晃去,还说自己以后也要当侦探来着。”
看看,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就是这点不好,随便来个什么由头都能把你极力想要忘却的黑历史给翻出来。我咂了下嘴。
“……因为当时我以为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咨询侦探’,后来才知道现实里的私家侦探就是一群蹲在车里吃泡面、追在别人屁股后头调查婚外情的跟踪狂。”
书里那些像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的大侦探就和画在杂志彩页上的超级英雄差不多,都是与现实相去甚远的夸张投影。再说,即便现实中的你碰巧找到了真相,往往也不会收获像故事里那么完美的结局。
我的话让女孩不由得撅起嘴唇。
“我倒是觉得你现在就和书里的那些侦探很像啊,尤其是那种常对他人施以援手的侠义精神。比如前几天天文部的事情……”
她还没说完就被我举手打断了。
“所以呢,据此你就想说我是个爱多管闲事、无可救药的老好人吗。那只不过是被艾原给架起来了而已。”
“是那样吗?”
怎么,你还要怀疑本人当面亲口说的话不成。巫帆盯着我刻意摆出来的那副不耐烦的臭脸,轻轻地笑了笑,转身再度望向窗外。
“那假如其他人……假如我遇到了困难又不向人开口求助的话,林先生难道就会袖手旁观吗?”
我望着那束利落的马尾,试着从她的背影里读出藏在这问题背后的意图。还没等我作出回答,陌生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请问——”
我和巫帆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向。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出现在后门门口,像不知所措的小兔子一样探头朝教室内张望。她的表情有些紧张,最后还是凭借本能将目光停在我身上。
“请问林季同学在吗?”
女生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根本不认识她。巫帆扫了我一眼,我回给她一个茫然的眼神,随后转头望向对方:“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那个,上官老师想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啊。我冲她点点头,女孩抿着嘴唇害羞地跑开了。巫帆冲我挤挤眼睛:“又来了。这次又犯下什么事了?”
“谁知道。”
每天我不是正在“犯事”,就是在犯事的路上,希望这次不是班任没事找事就好。我将桌上的书本装进包里,拿起椅后那只瘪得不像是高中生背着的书包。
巫帆问道:“要回去了吗?”
“顺路去图书馆。这里太闷了。”
女孩狡黠地笑了笑:“是想躲在那里打游戏吧?”
既然知道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啊。
我从桌子里掏出那个方形的东西塞进裤袋,巫帆随即替我把椅子推回课桌下方。她一直没有抬头看我,我总觉得她想说些什么,但她到最后也没有开口。我的心情突然烦躁起来——她的情绪不对劲,而我不知道原因。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
巫帆抬起眼睛,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但她很快便露出笑容。
“啊。那只是假设,就和刚才林先生拿裙子的事情举例差不多,并不是认真的。况且……”
她直直地望着我。我本能地想要躲闪,却错失了避开视线的机会。
“……我一早就知道答案了。”
海茗高中供学生上课用的教学楼一共有两栋,一栋是高一高二年级所使用的U形楼,另一栋则是高三生专用的L形楼。当然,和我这种根据鸟瞰图上的形状而决定的粗暴叫法不同,出于翻修学校时在任校长那并不怎样的品味,学校里的每栋建筑都被起了个“寓意深远”的名字,这两幢楼也不例外。比如高三那栋好像就被叫做“慎思楼”,其他建筑的具体名字也能从学生手册扉页上的鸟瞰图上查到。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从未听过认识的人使用那些矫揉造作的名字来称呼任何一栋建筑,无论是学生或者老师。
估计大家都觉得让那种东西占据宝贵的脑容量太过浪费了。
我沿着走廊走向教学楼的东侧入口。两侧都有人聚在一起大声交谈,话题无所不包,从球赛、偶像、游戏再到上周的月考成绩。有人哗地一声拉开了左侧的窗户,抬起屁股轻巧地坐在走廊的窗台上。空气混着和煦的阳光涌进室内,闻起来像是晒了很久的棉花。
我从喧闹的人群中穿过,爬上楼梯。
之前说过了,这栋教学楼从上往下看呈一个扁扁的U形。左侧的突出部分是厕所,而右侧的突出部分就是教师办公室。两者中间夹着足有三层楼高的玻璃天顶,天顶下面则是一楼大厅。我并不会说这样的设计很糟糕,只是觉得它非常奇怪。如果运气不好抽到了走廊尽头的教室,那想在下课时去个厕所来回都要花个十来分钟。
楼梯间里并没有人。底层的侧门正对着学校大门,除了放学那会儿几乎无人问津。啊,听说有不少情侣喜欢在晚自习之前去门外的台阶上幽会。
教室在四楼,班主任上官杰所在的文科组办公室在五楼,所以只要爬一层就够了。整栋楼一共有六层——这对一所高中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个年级有三十个班,不够高的教学楼恐怕还容纳不下。为了方便教师出行,办公室对面安着两部专供教师使用的电梯。除却极其刻薄的个别人之外,大多数老师都会慷慨地任由帮忙搬运重物的学生随意使用,所以某种程度上这算是师生共同享受的便利。
还没走到门前我就听到房间里传出嘈杂的声响。教师办公室是个宽敞的大开间,对着走廊这边的墙壁上嵌着落地式的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好几个学生端着厚厚的试卷在屋子里来回穿行,不时弯下腰询问教师的意见,随后又急匆匆地离开。墙角的打印机不断向外吐着白纸,持续发出“嘶嘶”的呻吟声。
已经不知来过这地方多少次,我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藏在纸堆后面的班主任。一个带着塑料框眼镜的女生蹲在老师面前那张杂乱无章的书桌旁边,举起手中的历史试题集向她请教问题。我不想打扰她们,转身躲进走廊对面的接待室,坐在一把靠背断掉的小椅子上默默等待。
这么看课后来问问题的人还真多。门口的小黑板附近有三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班那位声如洪钟的数学老师解题,站在中间的女生背着一只显眼的粉红色书包。仔细一想,这里勉强还算是座重点高中,有这样的学习氛围很自然,只不过是平时连考试都很少参加的我没什么机会接触到罢了。对于以浪人身份自居悠哉度日的我而言,玻璃对面的那些人完全处在另一个世界。
十多分钟过去了,门口那边的小课堂根本没有要结束的迹象。那位老师把解题过程反复解释了好几遍,连我都快要背下来了,他身前的那几个学生却还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的脸色逐渐发红,语调也变得尖刻起来。忽然,一声清脆的弹舌音插进了连珠炮般的责备之中。那位好学的女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班主任冲着我勾勾手指,脸上带着略带嘲弄意味的微笑。我慢吞吞地穿过走廊,停在女老师身旁的过道上。
班任放下笔,将桌上那张样式复杂的表格推到旁边,拿起手边那只橘黄色的塑料杯。杯子里盛着像污泥一样浓稠的液体。
“真难缠。现在的学生也是,每天都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要是他们能早点意识到下课铃响了老师就等于下班,那可就再好不过了。这种课后辅导可不算在工资的范围之内。”
眼前的女人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人民教师,发言却活像街边那些个精打细算的小商贩。不过这也不是该我做出评判的事情。我简短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图书馆那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忙得要死。真希望我们的顾问老师也能像别人一样靠谱。”
已经年过三十的图书馆顾问学着十几岁小女孩的样子咯咯地笑出了声,看得我胃里一阵恶寒。
“这不也是事先说好的吗——你保障我的清闲,我就保障你自由的校园生活。还有哪个学生能像你似的在月考的时候交白卷还不受处分啊。”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在抱怨。女老师喝了口杯子里的咖啡。
“不过啊,虽然说好了不过问,我还是挺好奇你这么做的目的何在。示威?抗议?噢对了,难不成是想做新世纪的反智运动英雄?”
她这副戏谑的态度真让人不爽。
“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讨厌这门科目的授课老师而罢了。”
女人挑了挑眉毛。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袋,觉察到不合适又把它们藏到身后。这破地方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吗。”
听到我的话,女人端起胳膊,视线从杯沿上方窥伺着我。随后她起身径直走到墙边的饮水机旁添了些热水,把杯子重新推回印刷制品编织成的巢穴。
“那我们就说正事。你和巫帆的关系好像挺不错的吧?”
话里有话。我警觉地皱起眉头。
“要是想没事儿找事的话,我劝你还是算了。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女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扯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政教处的那些老顽固,就算你和她真有点儿什么,只要不给我添麻烦都随便你。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她举起手边的表格晃了晃。我这才发现那是张打印好的成绩表。
“月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那孩子这次考得很差。要只是十几分的差别也就算了,但她可是一路从这儿,”女人用圆珠笔敲了下表头,旋即把笔尖滑到表格的中间,“掉到了这里。每项科目的分数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卷面潦草到不像是她写的。虽然人人都有发挥不好的时候,但在我的理解里这已经远远超出发挥不好的范围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平时你们两个不是经常在一块聊天嘛。对她成绩下降的原因有什么头绪吗?”
我很想简略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一想这样说了她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你不会觉得她能和我这个吊车尾讨论与学习有关的话题吧。”
“真的吗?”女老师把翘起的腿换了个方向,“不过就算是这样,以你和她的关系,问出这后面的原因估计也很简单吧。”
“我没还闲到会去探求别人的私人问题。”我把胳膊放在在座位之间的塑料隔断上,“再说了,你突然这是怎么了,转性了?之前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过其他学生。”
女老师笑了笑——同样,这种笑容出现在十几岁的女孩脸上还能勉强称之为俏皮,但对着眼前这张韶华已过的脸我实在是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我好歹也处在教师的立场上,关心学生难道不是分内的事情吗?”
哼。态度倒是言之凿凿,但说出来的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宫羽华之前和我提到过,有不少女生都把上官杰当成自己的偶像。对此我深深地体会到片面的认识会对人们的看法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但凡对她的真实性情有些微的了解,多数人都会选择敬而远之吧。
“那你当面问本人不是更好?”我讥讽道。
女人把纸笔丢到一边:“可以是可以,但学生指导和课后辅导一样属于不包含在薪水里的额外工作,就算解决了也不会带来任何收益。老师这职业本来就足够糟糕,业余时间被七七八八的事情挤占得所剩无几,我可经受不起更多的浪费了。”
这种人居然也能当上老师啊。我正准备开口挖苦,女人却换了个口气继续说道:“再说了,你觉得我问了她就会说实话吗?”
我看着女人的脸,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大概不会吧。巫帆不是喜欢找理由的那类人——即便的确因为受某些问题的困扰而影响到了成绩,她也不会把它拿出来当作为自己开脱的借口。那女孩的性情过于较真,一旦被人指责不够刻苦,她为了改变现状只会变本加厉地压榨自己。
我转头望着贴在墙上的那两张地图。
“……她最近好像一直在忙社团那边的事情。”
女人举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你看,这不就有方向了吗。替我查查她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有可能的话就帮她解决了,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吧?用文明人的话说,我们之间可是有‘协议’的。”
“万一我解决不了呢。”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女人耸耸肩,“没办法,我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觉得有些可惜。你大概也能看出来,那孩子挺聪明的,在目前这群大多平庸的学生里像她这样的并不多见。已经到了高二下学期,这时候下滑很可能就没机会再追上去了。不过——”
女人话锋一转。
“你说的对,我也不怎么担心就是了。说到底最终也总有人能替掉她。成本来源并不重要,预期收益才是最关键的,这才是成年人的规划方式。只要最后上重本的总人数不变,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差别。”
说到这里,她伸出食指举到额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然对于你我之间的情况而言,既然你不能达成我的要求,我可能就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了。再说了,你应该比我还要关心她的情况吧?”
女人的微笑不知为何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还有别的事儿吗?”
“暂时没了。哦对,”在我即将转身离开时,女人忽然伸手拍了拍我右侧的校服口袋,“小心点儿。被那些人抓到了扣的可是我的工资。”
那个长条形的硬东西在口袋里跳了两下。我愣了愣,转头冲她咧了下嘴。
“您说什么哪。这只是块巧克力。”
“啊,是我弄错了吗?那就好。”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万一要被我之外的老师发现的话,你可就真得做好把这东西吃下去的准备了。”
“……我一定注意。”
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门口的小课堂终于结束了。那位身形如小山般魁梧的老师一屁股坐在塑料转椅上,举起双层玻璃杯大口地喝着绿茶。学生们早已离开,只剩那个背着书包的女同学站在楼梯口,和身旁矮小的朋友轻声谈论着什么。我悄无声息地从她们身旁穿过,沿着防火门后方的楼梯向下。教学楼底层的玻璃大厅被人当成了运动场,我不得不时刻小心那些个来回穿梭的羽毛球,冒着被击中的风险横穿而过。
但比起我脑海里那一条条飞速掠过的思绪,这些有形状的东西相比之下要好躲得多。
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过好一会儿了,沉寂了大半天的校园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楼前的广场上传来节拍激烈的电子乐,声音来自街舞社的那只半人多高的扩音器。走廊和教室的窗户全都大敞着,窗外传来源自运动系社团的呼号和调笑声。为数不少的人穿行在社团大楼和教学楼之间的沥青路上,手上或端或举地抬着什么东西。一个被胸前的大纸箱完全挡住视线的人艰难地向前挪步,纸箱上蹲着一只硕大的木头鸭子,让人完全摸不清它的用意何在。两个抬着彩色涂鸦板经过的人也投来了困惑的目光——看来不同的艺术流派之间也很难相互理解。
他靠着自己左侧的人行道逆行,差点和因为害怕阳光而埋头走路的我撞在一起。我连忙抬手替他扶住摇摇欲坠的鸭子,提醒他最好是用胶带把那东西贴住。那人含混地冲我道了谢,一颠一颠地朝着教学楼走去。
我立在原地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鸭子看了一会儿。
几个女孩子凑在社团大楼楼下,举起画笔朝着白色的墙壁涂抹。尽管颜色还没填涂完毕,但从预留的勾线可以看出那上面写着的是“海茗高中艺术节”这几个大字。现在就做出判断似乎有些过早,但我猜测最后的完成品大概接近传统的童话风格。证据就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生正站在桌上给字体的间隙添加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图案作为装饰。枣红色的大楼已经被五颜六色的条幅和尼龙招牌盖住,如同被包上彩纸、扎好缎带的糖果盒。
艺术节啊。
我穿过体育场背后的丁字路口,踏上图书馆前那条僻静的林荫道。嘈杂的人声霎时被我抛在身后。
在目前那位雷厉风行的新校长上任之前,海茗中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是一所管理宽松的普通高中。大约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不论是文艺类还是运动类的社团都十分活跃,引以为傲的田径队里甚至出过好几个国家级的长跑选手。升为重点高中之后由于激烈的升学率竞争,原本每周两天、近乎乌托邦式的社团活动日被削减成每月两次,注册社团时要求的准入资格也越来越苛刻,但学生们的热情似乎不减反增。至少在我刚入学的时候,社团大楼里的空房间还绰绰有余,远不像现在这样一室难求。
人类的爱好千奇百怪,但不论自己热衷的事物有多么冷僻,少有人是孤独的。总有不同的人会被相同的事物所吸引,继而成为聚集在一起的同好。尤其是高中生,和我年龄相仿的这些人对爱好似乎有着消耗不完的热情。
但这样的说法在巫帆身上真的成立吗。
她并不是“喜欢”话剧,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有着想成为演员这类狂热的追求——她不算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对巫帆来说,比起在舞台上表演,她可能更愿意在自家的蛋糕店里帮忙吧。宫羽华之前也说过,巫帆在戏剧部里做的都是剧务一类的工作。我不是说这些工作就无关紧要,但——
……啊真是的,烦死了。那女人只知道把难题甩给别人。我把手插进头发。
就和在台上做杂耍的小丑一样。极为熟练地抛起又接住那三只颜色不同的圆球,动作流畅到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状态能一直持续下去。但只要其中一个球的重量发生变化,所谓的平衡就将不复存在——毕竟那原本就是满头大汗的小丑竭尽全力营造出的假象罢了。
而我不是能看着失误发生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尽管位于学校的西南角上,图书馆给人的感觉其实不算偏远,可能也和直来直去、不需要绕远的路线有关系。门口的公告栏上依然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宣传画,我爬上那几级贴着旧式瓷砖的台阶,推开嵌着茶色玻璃的木门。月考上周就结束了,大多数人也就回归了日常那种懒散的状态,一楼的自习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看校服像是复读生。我蹭着脚步从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上滑过,尽量不发出声音。
还没到放学后的高峰期,阅览室里空荡荡的。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坐在窗前的长桌旁边,举起手里的画册得意地展示给桌对面的朋友看。柜台上仍然竖着我昨晚回家前摆上去的那块写着“暂离”的牌子,一旁的自助还书箱已经被堆满了。我吐了口气,掀开拐角处的盖板,将桌上的箱子拖到自己面前。好几本书杂乱无章地堆在里面,大多数都是被人临时翻阅读完后又懒得放回原位的书。箱子里躺着的几乎都是小说,最顶上却立着一本方方正正的《桥牌入门》,看起来有点无厘头。
只一天就积了这么多啊。就这么任由它发展下去,到不了周末就要变成一座小山了吧。无限堆积的书籍终究会把我吞没,后来来访的客人只得从文字的废墟里把我刨出来……
我转过头吁了口气。无聊的妄想到此为止。
出于某些历史原因,图书部的正式部员只有我和艾原两人。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在人员配置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把眼前的工作推给别人带来的唯一结果只会是没人去做。我将那摞书从箱子里抱出来,转过书面核对书脊下方由字母和数字混合组成的编号。标着F的那几本是纯文学,G则是SF类作品的代号,这两个我记得都在靠墙的那几排。24号。从柜台这边开始数的话,24号应该在……
“那个……”
从背后传来的细弱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正站在柜台对面,瘦弱的臂弯里环着一两本书。她似乎对叫住我的举动感到有些抱歉,羞涩地冲我笑了笑,举起手理顺前额的头发。
看胸前的编号是一年级生。我把书放回箱子里,用尽可能和缓的语气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女孩有点扭捏,但最后还是挺起了那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坦坦荡荡的胸脯:“请问推理小说都放在哪边的书架上?”
“我看看啊……从栏杆开始数第三排,一直往里走就行了。”
“谢谢。”
女孩低头离去。看起来还真不像是喜欢推理的人啊。我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看法不太礼貌。一个人的喜好和外表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武断地认为“喜欢这一类事物的人必然有着相同的特征”,这种想法也太倨傲了。
我继续低头整理手边的书。
大约过了十分钟,女孩回来了。这次她手上端着高高的一摞书,少说有十几本,脸庞都几乎被挡住了。我的心和她那细瘦的小胳膊一样颤悠悠的,直到她安全地把那座高塔移到柜台上才放下心来。
“这些都是你要借走的书?”
闻言女孩抬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我,像是在问:不能吗?从规则上来说当然可以,只是……这么多书拿着也不方便啊。
但姑且我还算是服务业的兼职从业者,顾客至上的道理还是懂的。我打开桌上登记信息用的电脑,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女孩端来的那摞书。不同作者、不同风格、甚至不同种类的作品都被她收罗了一两本进来,让整摞书的配比看起来很杂食化。当然,女孩选的大多还都是响当当的名家名篇,起码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也好歹听过名字。等翻到最下面两本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手。
“这两本……”
“怎么了?”女孩凑过脸来,表情有些紧张,“这两本不能借阅吗?”
“不是。”意识到失态的我抬头挤出一个营业用的微笑,“只是想起来我之前看过。”
明黄色的那本封皮上写着“水车馆”几个小字,下面紫色的那本上面写着的则是“迷宫馆”。我在初中的时候看过这一整个系列,当时还觉得挺不错的——起码是能在记忆里留下印象的不错,不然现在也不会想起来。和我过去从旧书店买来的平装书不同,图书馆收录的这套应该是前几年出的精装版,两本书不但装帧精美,外面还套着半透明的玻璃纸,是那种哪怕不属于自己借出去时都会觉得可惜的书。
纳税人的钱都花在这种事情上了。嗨,起码比被某些人中饱私囊要好。
“这样啊。这两本书写得好吗?”
我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
“勉勉强强吧。我觉得那部‘十角馆’更好一些。”
女孩歪了下脑袋:“这里有吗?”
“有吧。这几本书应该都放在同一排……你刚才没看到吗?”
“啊……那可能是被人借走了。”女孩露出微笑,“刚才这两本书旁边是空的。”
也很有可能。我冲女孩伸手:“图书卡。”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贴有照片的图书卡递给我。那应该是刚入学时的样子,为了遵守厘米级的校规——我真的见过政教处的人用塑料尺像量麦苗一样去量别人的头发——留着和男生差不多的发型,但脸上仍然挂着那副略显羞涩的微笑。叫“郁兰”啊,还真是少见的姓氏。
读卡器“滴”地响了一声,借阅信息也就算是登录完毕了。我把卡放在那摞书本上推到她面前。
“请小心保管。过两周就算逾期了。”
按照规定,借阅逾期也是要被扣德育分的。但没有任何图书委员执行过这项规定——我和艾原都没有过。
“谢谢。”
这是对面的女孩今天第二次冲我道谢了。她欠了下身子,艰难地将那摞书拢进自己怀里。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帮忙,随后又自嘲着收回手:你能帮她搬到哪儿去?跟着她回家吗?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艾原昨天说过的话。
按她的说法,那两本书估计也是“不算小说”的推理小说吧。
我重新端起桌上的还书箱。
长桌旁的那两个女生已经不见了。映在桌面上的阳光被百叶窗帘割碎,看起来如同错落的琴键。胸前的箱子逐渐空了,我回到柜台后面的座椅里,抽出插在裤袋里的游戏机。但直到一段长得能感觉出来的时间过去,我才发现刚才自己只是冲着发亮的屏幕发呆而已。
我啪嗒一声将机器扔在柜台上,仰头把脖颈贴向椅背。
那女孩看起来好拘谨啊,估计是因为我的脸色太糟糕了。不过就算露出什么表情也没办法吧,毕竟我现在也有烦心事……
忽然,窗外传来激烈的吉他声。声音很大,似乎是插了大功率的扬声器,好在水平还不错。弹奏的似乎是某支即兴曲目,旋律里很有摩托头以及早期Metalica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走到窗前。体育场背后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小拨人,从我的角度不太能看得清。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
——然后我看到巫帆和艾原正沿着教学楼前的油漆路向社团大楼走来。
并不是我的眼力有多好,而是那两个人实在太显眼了。艾原本就是在人群里能显得出来的小个子,再加上凑在她身旁亦步亦趋的巫帆正不住地冲她点头哈腰。这要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估计会以为旁边高个子的那个才是小一岁的学妹吧。两个人似乎正在进行某项复杂的讨论,巫帆在胸前不住地打着手势,而沉着脸的艾原则不为所动。
是和宣传画有关的事情吧。
方才在教室里和巫帆的对话像胶片一样在脑子里倒了一遍。我盯着对面楼上拉起的彩色横幅,觉察到那股温吞的违和感再度涌上心头。
虽然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影响巫帆成绩的原因应该就是社团那边的问题。刚才她的情绪很不对劲——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但也足够让与她相识多年的我感觉出不对劲。想破解谜团得先深入谜团中心……而我暂时还想不出能若无其事地进入戏剧部观察的办法。
麻烦了。
两人绕过我窗前的拐角。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的动作,巫帆忽然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图书馆,视线很快捕捉到了窗边的我。她立刻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竖起胳膊机械地朝她晃了晃,脑内却忽然浮现出了之前她问那些奇怪问题时顶着的那张差不多的笑靥。
这女孩该不会早就料到那女人会因为她的事情而找我了吧。
……哼。
这个念头荒唐到让我哑然失笑。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吹在脸上的微风。不远处的乐手似乎刚刚奏毕一曲,空地那边传来颇为热情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