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表面看起来似乎是附属关系,但海茗高中图书馆的历史其实比学校本身还要悠久。这所图书馆本来是社区所属的公益机构,在附近的两所中学合并之时,与建好的新校舍仅仅一墙之隔的图书馆也被划归到了学校协理的范围之内——这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周一到周五图书馆面对全校师生开放,周日则是会有志愿者和社区义工负责照管、向一般市民开放的公开日。而在这之间的周六、也就是休馆的时候,偌大的图书馆就成了我独享的圣域。

我不是那种对阅读上瘾的书虫,但即便只是打打游戏,坐在那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面前也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虽说在艾原加入图书部之后我偶尔也不得不和她分享这一僻静的私人空间,但哪怕对两个人而言阅览室也显得过分宽敞了。只要没提起什么特别的话题,我和艾原都属于话很少的那类人,大多数情况都只是埋首于自己手边的事情。我会插上耳机打我自己的游戏,而艾原则是坐在桌前默默地看自己带来的小说和漫画,两人就这么从早晨一直呆到华灯初上。

今天也是一样,我刚刚拉开阅览室的玻璃门就在柜台后面发现了艾原。今天的她与以往稍微有点区别,一向披散在肩头的中长发绑成了短马尾,脸上还戴着一副粗大的黑框眼镜。直到我在她身边坐下,她才开口和我打招呼。

“早。”

“唔。”

我含含糊糊地答道。艾原一动不动盯着手里那沓写满了字的横格纸。

“这两周学长来得都很早啊。”

我把随身携带的小提包放在桌上:“毕竟这里安静。家里实在太吵了。”

我那个之前在本地大学的音乐系做教授的姑姑上周刚从欧洲不知什么地方的某个公演上回来,家里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鸡犬不宁的状态。我住的阁楼离楼下的钢琴够远了,但每天早上还是会被永无休止的琴声吵醒。最近几天我都尽量早出晚归,而到了休息日图书馆就成了我最后的庇护所。

听我说完艾原耸了耸肩。

“是吗。我家倒是正相反。”

没有营养的话题无疾而终。我本想就势拿出游戏机,可艾原手上捧着的那沓稿纸抢先一步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的字迹颇为秀丽,但让我特别注意的的自然不是艺术性方面的元素。尽管被女孩的手臂遮去了大半,还是能看到册子的封皮上依稀写着“初稿剧本”几个字。女孩的表情看起来相当认真,似乎并没注意到身旁的我。我不自觉地把上身凑了过去。

“偷窥可不是好习惯哟,学长。”

艾原头也不回地说道。被戳中的我只好老实地摆正身子:“你手里的是什么?”

女孩提起页脚审视着下一页的内容:“戏剧部的新剧本。巫帆姐找我帮她们画张宣传画,我就问能不能先拿剧本看看……”

她转过头扫了我一眼。

“不过这事儿学长应该也知道了吧。”

这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知。大概是巫帆和她说了什么吧。

“已经写完了?”

艾原“嗯”了一声。我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了。

“……等下能借给我看吗。”

“不行。”

拒绝得干脆利落。女孩竖起稿纸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转过椅子面对着我。

“我还没不近人情到会把别人的东西借出去的程度。她们等下就要排练了,这东西还有用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过啊,既然学长这么感兴趣,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戏剧部的彩排?”

“那是无关人士也能随便去看的吗。”

“我既然能去,学长难道就不行吗。再说我也不相信巫帆姐会拦着不让你进去。”

说着艾原伏在桌面上,撑起下巴望着我。

“就别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本来你也不想去吧?”

……我一向对于“不让别人得知自己的意图”这点有着特别的执念。即便被困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方向也绝不会开口问路,去超市买东西无论排队长短都会选择在无人值守的自助柜台结算。如果在此直白地答复对方“我想去”,那我等于将自己的意图完全暴露了出去。

但——没办法,这是个来之不易的机会。那女人前几天的威胁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而据我所知她可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人。况且比起这个,巫帆当时的神情更令我在意。

那不是能让我视若无睹的表情。

作出非常规的举止必将付出代价。从楼里出来走了好几分钟了,艾原仍旧时不时地窥伺着我的脸。还好她不是那种轻佻的性格,不然这时候可能已经在那里偷笑了。

“没想到学长还真要去看啊。”

“怎么。我想去看话剧难道就犯了什么罪吗?”

“没,只是觉得不太协调。很难想象学长居然会把休息时间花在游戏以外的事情上,该怎么说呢,就像看到一个老酒鬼突然说自己要戒酒一样。”

给你留下那样的印象还真是对不起了。再说这还远远称不上是戒酒的程度,至多算是“暂时休业”罢了。

随着日期朝着月末逐渐迫近,校内的气氛也逐渐热闹起来。不论上学放学我都会经过体育场和社团大楼之间的这条路,每天路上的装饰都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变得更加丰富。墙上的宣传画已经完成,方块字上坐着一个怀抱招牌的小熊,画面居然是出乎我意料的写实风格。几天前路上见过的那幅涂鸦画已经被挂在了礼堂前方的数字屏幕下面,色彩反差极为强烈,直视久了会给人一种自己被吸进去的奇怪感觉。有两个人穿着只能在漫展或是换装派对上才能看到的那种旧式欧洲盔甲,在楼前的停车场上摆开架势,举起手里半人多长的武器胡乱挥舞。其中那个带着三角盔的人握着一把花花绿绿的战斧,而另一个人则是像举耙子一样端着一把棍子似的长剑。

“那叫什么来着。”

“什么?”

艾原依旧直直地望着前方。就算路边发生爆炸也没法把她的视线吸引过去吧。

“那个。”我举手指了指,“是研究那种刀剑格斗术的吧。我记得有个专门的名词来着,叫HUME?HOMO?”

我听到身旁的学妹大大地叹了口气。

“HEMA,欧洲古武术的简称。一共四个字母能记错两个,最后还错出了个了不得的结果,学长你也是厉害。”

又不是人人都有你那么好的头脑。

“还有研究这个的社团啊。”

“比这冷门的社团多着呢。”

艾原看着路边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忽然换了个口气。

“不过估计也就到这学期为止了。今年开始所有社团每学期必须拿到一次校级比赛以上的荣誉,不然到学期结束就自动废部了。”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

“全国都没人举办这种项目的比赛吧。”

艾原耸耸肩:“所以啊,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撤掉大部分‘没用’的社团而已。升学率才是唯一的考察标准,像田径队和合唱团这些能去参赛拿奖、多少拿出点儿实绩的社团,发展发展还能被上面的人夸一句‘多元化’,其余的那些不仅对升迁仕途毫无帮助,反而会引发家长大规模的不满。”

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情绪。我把视线从女孩脸上移开。

“然后呢,难不成你觉得这样就合理吗。”

“我不知道。这既不是我决定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

担任着社团联合会秘书长的女孩干脆地回答道。走到花坛旁边的树荫下时,她又突然说:“谁让学习以外的事情都叫‘不务正业’呢。”

出于和女孩相同的理由,我也不会对这件事作出评价。

戏剧部排练的地点在礼堂二楼的大报告厅,从室外楼梯上去显然要比走和教学楼相连的天桥绕过来快得多。但因为早上刚刚下过一场阵雨,楼梯的台阶上满是积水,我和艾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钻进教学楼的侧门。我还是第一次在休息日进入教学楼,走廊里静到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尽管个子不高,但艾原的步频明显比我快上许多。她先我一步跑上楼梯,拉开通向玻璃天桥的防火门。

天桥对面的入口前摆着一张小桌子,看起来像马戏团的售票处,巫帆就坐在那后面。这应该是为了查出勤设置的关卡吧。她出神地盯着桌面,完全没有注意到逐渐走近的我们。

艾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唷。我来了。”

她把抱在胸前的那沓稿纸放在桌上。巫帆如梦方醒般地抬起头,先是冲着艾原笑了笑,随后惊讶地望着站在后面的我。

我只好举起手有样学样。

“唷。我也来了。”

“我就顺嘴提了一句,没想到后面这人听了非要跟来。”艾原竖起大拇指越过肩头指指身后的我,“本来能早点过来的。没耽误事吧?”

“……没。排练还没开始,而且备用的剧本早上也印好了。”尽管回答着艾原的问题,巫帆的视线却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倒是林先生……真的是来参观排练的吗?”

不然呢。

“不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吗。”

“不是……”巫帆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我耸了下肩膀。艾原适时插嘴:“谁知道呢。估计学长只是来看美女的。”

她一边说一边冲着巫帆使眼色。好在宅心仁厚的大小姐并没多想,只是像往常那样微笑着说:“是那样的话,我们部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哦。”

“我倒觉得他的喜好限定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怎么了学长?不进去吗?”

艾原回过头冲我咧咧嘴,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这女孩一向把玩笑话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人感觉出鲜明的讥讽意味,又不好当场发作。我跟在她身后钻过桌旁的缝隙,走向天桥尽头的玻璃门。

“走廊里没开灯,小心脚下。”

爱操心的大小姐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如果说整座礼堂的形状像个被切去底角的甜筒,那报告厅外的这条走廊就像是环在中间的装饰彩带。入口在舞台两侧,无论是从天桥这边的正门进入还是从室外楼梯走都要花上很长时间。艾原一开始跟在我身后,但没走多远她就快步跟了上来。

“如果学长抱着什么奇怪的期待,那可能要失望了。巫帆姐可不会登台演出哦。”

我一声不吭地继续走路。即便没有收到回应,身旁的女孩仍旧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听说戏剧部的头牌倒是个一等一的美女。等下就能一探究竟了。”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吗。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平时多琢磨点正经的事情不行嘛。”

“啊呀,学长你确定要提起这个话题吗?要是拿成绩来做标准,我们两人里该作出反省的似乎不该是我吧?”

艾原像默剧演员一样夸张地嘟起嘴唇。这家伙每次露出这副“不好意思我是天才”的嘴脸时都活像漫画里的大反派。

“事出反常则为妖,我只是对超乎常理的事情提出合理推测而已。与其相信学长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过来看话剧演出这种天方夜谭,把想要找漂亮妹妹饱饱眼福作为潜在企图明显更能说得过去。”

已经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因为是私下进行的排练,观众席空荡荡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应该都和我们一样是戏剧部部员的熟人或者朋友。舞台上亮着几盏仅能提供基础照明的射灯,幕布只拉了一半,背后有人在小声交谈。宫羽华估计也在那后面吧,只要她没像往常一样偷懒逃掉的话。在影院或是体育场里我习惯坐在后面几排不会被其他人看到、视野又相对较好的位置,但这里估计是为了塞下更多的座椅,观众席的坡度非常缓,后排看起来就没那么有优势了。我嫌爬到顶上时间太久,就随便找了个靠过道的座位。艾原在隔我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距离就和往常在阅览室柜台后面并排坐着的时候差不多。

光从相当高的天花板上打下来,站着时还不觉得,一坐下忽然感觉厅里格外地暗,视野里的物体都像是被套了层模糊的毛边。往往这种环境下时间就特别难熬。排练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开始的意思,观众们百无聊赖地窝在自己的座椅里,有两个胆大的甚至已经掏出了手机。我习惯性地伸手拍拍身侧的空口袋,回想起游戏机还留在阅览室柜台上的提包里,忽然觉得心神不宁。

“这大概是个什么故事?”

我小声向艾原提问。女孩轻哼了一声。

“不怕被剧透吗?这可是学长感兴趣到会主动来参观排练的新剧目啊。”

怎么这么啰嗦。艾原扫了我一眼,微笑着把视线转向舞台。

“对了,前几天你不是在看那个人的书吗。看完有什么感想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还没看完,书放在家里了。怎么说呢……按一般标准来看还算是有趣吧。”

虽然也就仅此而已了。我拿到的那本是个短篇集子,听说还是那人的代表作,里面都是什么密室杀人啊,灵魂离体啊,预知未来啊……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节奏紧凑、情节离奇,看的时候就好像被牢牢抓住一样颇为过瘾。但作品整体的行文风格十分糟糕,总会让我联想到小时候从书报摊买来的廉价黄页刊物,遣词造句极其生硬粗糙。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侧重于叙事,出场人物几乎都只是套着个花哨名字的工具人,形象塑造单薄而干瘪,像我这种不擅长记人名的甚至想在书页里附上记录用的小纸条。

结合他的身份背景,这人在他的生涯伊始时期恐怕靠的是自费出版。

所以我继续说道:“不过我也大概理解你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意见了。”

“那不是意见。那是客观评价。”

女孩用丝毫不带情绪色彩的口气说了句相当情绪化的话。随后她转过脸看着我。

“学长肯定读过奎因的书吧?”

语气比起推测更接近确认。老实说我远远算不上爱读书的那类人,但女孩提到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四五本吧。悲剧系列和国名系列。”

“那就都是早期的作品咯。”

艾原仰起头像海豹那样朝着天花板吐了口气。

“大多数人都更喜欢奎因前期的作品,认为那部分囊括了他最优秀的一部分诡计。对此我也认可。但——我永远不会把需要附上出场人物表才能让人读懂的书称作小说。奠定他伟大作家地位的,是后期那些文学性更强的作品。”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是说那个人写的书深度不够吗。”

“我不会用那个词去形容,”艾原抱起胳膊,“因为那还不够准确。不过差不多就那么个意思吧。”

“但如果是那样,连黄金三大家都没能避免的问题,拿来苛责普通作家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我试探性地把球踢回去。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艾原很轻松地认可了我的说法。

“嗯,你说的没错。”

随后她将视线移向身侧:“所以这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既然写作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表达,那除了编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吸引人花钱买书之外,里面还应该有点其他的东西才对。起码拿‘我写的本来就是类型小说’这种话当借口是远远不够的。”

其他的什么呢?艾原并没有给出解释。我看着她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道理上讲,我并不同意女孩的看法。小说是自适应性相当强的载体,同一本书在不同的人口中可能有着截然相反的评价。虽然会因为读者群的感性能力差别而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但种类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有人会因为现在接触到的纯文学作品而觉得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滑稽可笑吗?不会,因为那就不是给大人写的。浅薄的作品并没犯下什么不得了的罪过,因为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就根本没想过赋予它更多的内涵。

但这点艾原自己应该也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这就是你对他们剧本的看法?”

艾原吐了口气:“哪有。写作技巧的提升很依赖经验积累,这是他们的编剧第一次写原创故事,谁会对别人的处女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啊。刚才的只不过是我借题发挥想发发牢骚而已。不过——”

舞台那边传来一阵响动,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就在这时我听到身旁的艾原喃喃说道:“无论有经验或者没经验、有天赋或者没天赋,对任何人而言创作都有一条不该触碰的红线。”

……红线?

这人在说什么啊。

我收回身子想寻求更多的解释,但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麦克风发出的蜂鸣声给打断了。

几个人陆续从幕布后绕出来,在舞台上一字排开。只是非正式的练习,大家身上都是T恤衫配校服裤的简单组合,至少在服装这部分似乎没什么可期待的。该说不愧是文艺类社团吗,女生的人数占了压倒性的优势。个头明显比周围人高出一头的宫羽华站在最边缘的地方,半个肩膀都被幕布遮了起来。她一眼就发现了我和艾原,先是朝我们招了招手,随后特意用那种搞怪的表情冲我挤挤眼睛。

站在最中间的男生举起手里的话筒。

“感谢诸位的到来。接下来要带给大家的是我们戏剧部的新剧《金雀花》,本剧会在一周后的艺术节上正式演出,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男生的语调略带点播音腔,声音和他看起来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观众席鸦雀无声,不过这也说不上多么尴尬——比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寂静相较而言可能还稍好一些。男生说完话就把话筒传给队伍打头的女孩,台上的人开始依次进行自我介绍。

有句话必须说在前头,我对人名的记忆能力极其差劲。能天天见面的朋友或是同学还算好,在初见的情况下我实在是很难将那些陌生的面孔和他们报出的名字联系起来。估计是为了方便观众理解,台上的演员们除了自报家门外还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在剧中扮演的角色,这下我更是彻底乱套了。话筒从头到尾传了一遍,台上这些人里我能叫出名字的还是只有宫羽华。好在虽然下身都套着标配的黑色制服裤,倒还没有人身着那件面料粗糙的白色校服短袖、而是都穿着颜色式样差异极大的半袖衫,我得以利用色感这种最为原始的编码方式来理解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都介绍完毕之后,话筒重新传回到男生手里。他略微欠身鞠了一躬,站在两侧的人旋即将幕布合上了。过了一会儿,舞台后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拖拽声,大概是在设置简单的布景和道具。等到幕布再度拉开时,舞台上已经出现了一张长到称得上壮观的木桌。桌上空空如也,不过即便上面摆着什么,以这么糟糕的座椅角度也只能大约看到个侧面。桌边靠左首围坐着三个人,穿着嫩绿色短袖衫的女孩位于显而易见的主位上,其余的两个女孩则坐在她的左手侧。按道理肯定是一边一个看起来更平衡……但那样就会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背对着观众了。

艾原用拇指捅捅我:“那个穿绿衣服的好像就是戏剧部的头牌哦。”

谁会去关注那种事啊。

……虽说是这样,我还是将移开的视线重新移了回去。嘛,单凭长相就肯定称得上是美女了。而且和一般随处可见的漂亮女孩不同,那女生的五官颇为立体,远看有几分电影明星特有的气质。只不过……

“是短头发啊。”

“唔。啊,学长肯定是更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对吧。”

能不能不要过分解读我随口说的话。我把头靠在只凭触感根本感觉不出材质的海绵坐垫上。

“所以她就是主角喽。”

“谁知道呢。”明明读过剧本,艾原却仍是不置可否,“看下去不就明白了。”

绿衣服的女孩低头翻了几遍手里和艾原那本一模一样的文件夹,嘴唇微微翕动。随后她松了口气,仰起头望着观众,刚才那幅略带迷茫的松懈表情瞬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竖起左手,手肘撑在扶手椅上(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坐着一把有扶手的椅子),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就好像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似的。突然,她一下子绷起嘴角,转过脸着身旁的那两个人。

“今天又到了茶会的日子吧。哼,茶水,真不知道那种烫喉咙的东西有什么喝头。”

演技这种东西是没法用一个量化的标准去描述的——你当然可以评价说是台词功底很好或者表情控制很到位,但很多时候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一些细微的东西带给观众的感觉而已。开场仅仅十秒钟,还只说了一句台词,我却能明显感觉到台上这个穿绿衣服的女孩无疑拥有那种能让人在她扮演的角色身上投入感情的能力。

观众似乎也都入戏了,厅里的气氛逐渐严肃起来。靠左侧首位的扎麻花辫的女生——她穿的白色t恤上印着一只抽烟斗的米老鼠­——明显还做不到像同伴那么练达。她草草瞥了一眼膝盖上的台本,随后才意识到该是自己接下一句台词的时候了,慌乱中居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

女孩完全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脸已经红透了,像只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龙虾。和她一起坐在下首的女生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台上陷入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就当我以为台下要有什么人出来救场的时候,绿衣女孩忽然蹙起眉头,用极为不满的语气说道:“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弄不清楚吗?有你这样的下人真是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这绝对不是写在剧本上的台词——只须看看舞台上其余两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臂推推像木头人一样杵着的米老鼠女孩,示意她坐下,同时又朝着稍远处的女生做了个极细微的手势。对面心领神会,连忙将台词接了过去。观众似乎都没有觉察到这一小小的插曲,演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进行。黑暗中有人在轻轻敲我的肩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微笑。

余下时间里,演员们的台词几乎都在介绍与故事背景相关的人物关系,请容许作为极简主义支持者的我就此省略。简而言之,绿衣女孩所饰演的角色果不其然是位贵族大小姐,台上的其他两位则近似于她的贴身仆人或是女伴。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人身上插着的旗子会比她还多——只凭看着就知道这位大小姐恃宠而骄、性情恶劣,身边的佣人对其颇为不满;由她们那多少有点生硬的介绍性台词也可以得知,大小姐酷爱惹是生非,不是前天抢了谁谁的男友,就是昨天当众羞辱了某某,再不就是上周恶意破坏了什么人的生意。在一部推理作品里,这种身上的旗子插得都和刺猬差不多的角色结局也显而易见:倘若最后的死者不是她,我会非常惊讶。

这一幕最终以贵族小姐不听劝告、执意要出席由自己的情敌牵头举办的茶会作为结尾。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们不一会儿就顺着舞台左侧的舷梯走了下来。刚才出了差错的那个女生终于憋不住惊慌开始小声抽泣,跟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孩见状迅速上前搂住了她。

进入了幕间休息,台下的观众也开始小声交谈。艾原偏过头问我:“怎么样?”

“还不错。演得比我想象的好。”

虽说大部分台词写得就和电视上自然动物纪录片的旁白描述差不多生硬。但不论怎样,我发现自己对接下来的故事发展竟意外地感兴趣,所以就这点而言剧本已经远超我的期待。

艾原晃晃食指,头也跟着摇了摇:“啧,谁问那个了,我是问台上的这些女孩子怎么样。从开始就见你一直盯着那个美女的脸看,怎么,已经迷上了?”

我并起指节推开她凑上来的额头。

一阵比起刚才短不了多少的杂声响过之后,幕布再度拉开。刚才的大长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小圆桌,出场的演员人数也像是细胞分裂一样增加了好几倍,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桌子周围。从观众席的方向看去,三张桌子成品字形:左右的两张比较靠后,居中的那张位置则更浅一些,大概也是为了平衡视觉效果所做的安排。由于明显是需要多人交谈的一个场景,每张小桌旁边都竖着架杆麦。理论上这肯定是所有交谈都在同时进行的一个宴会场景,但在舞台上还原现实的情况必然会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最左侧的两人微微向前一步,射灯的焦点也适时朝他们移了过来,我便知道接下来会是他俩的戏份了。

两人身上衣服一青一白、身形一胖一瘦,看起来活脱是布袋和尚座旁的那两个童子。个儿矮的那个瘦子略微躬了一下身,手捧着剧本读到:“老爷,店里的损失查清楚了。”

身形魁梧的男生腆起肚子,脸压到剧本上:“哦?是嘛,到底亏了多少钱?”

白衣服的男生凑了过来,环顾四下无人之后,张开手掌从肋下探到对方身前。

“算上取消订单的客人,加上这两天损失的客流,至少……这个数。”

老板角色的男生皱起眉头:“五千?”

伙计摇了摇头,重新顿了下手掌。

“……五万。”

“五万?她还……”

意料之中的暴怒过后,青色衣服的男生忽然卡了壳,样子有点不知所措。他连忙抬起手瞟了眼剧本,随后才把后面的台词一嘟噜一嘟噜像赶集一样匆忙地吐了出来:“她还真敢下手啊!不就……不就是仗着她爹是公爵,就那么不把其他人放眼里吗?在别人门口旁边开新店挤兑,反手还降了这么多价,以后城里谁也别想做绸布生意了!”

“据说……”

白衣服的伙计吞吞吐吐。老板自然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态的变化。

“据说什么?”

伙计叹了口气:“据说她家明天开始还要大酬宾,所有布匹上尺量一律还多给长三寸。”

“长多少?三寸?一尺当一尺三?”

试演老板的这个男生一下子瞪起眼睛。说实话,虽然谁都能看出他的演技明显不稳定、台词功底也很有问题,但这一瞬的神态抓的还是挺绝的。他皱着眉踱了两步,相当用力地吐出一口气,盖子一样的肚皮明显瘪了下去,最后在桌旁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剧本。

“唉。生意哪有……生意哪有这么做的,她这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呢。”说到这儿他忽然扬起脑袋,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去她的!她不仁休怪我不义,反正这样下去早晚也是个完蛋,不如就和她拼个鱼死网破!你过来!”

他伸手招呼一旁的伙计。两人凑在桌上交头接耳,灯光随即移开。发亮的圆圈滑过舞台中央,最终停在了右侧这桌客人的头上。文艺社团的性别差距在这一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桌边围着的四五个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桌边同样只有一把椅子,坐在正位面向观众的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上身的短袖印着棋盘一样的花格子。其余几个女孩分散着站在她身后,犹如孔雀展开的尾巴。

“那个丽芙居然还敢来参加这次的午茶会。”顶着蘑菇头、位置靠左的女孩率先开口。

“是啊。“她旁边的女孩忿忿不平地点点头,”明明上次对我们小姐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真是不知廉耻。”

“这次就应该把她拒之门外,让她碰一鼻子灰!”第三个女孩忙不迭地补上。

“啧……都别吵了。”

黑发女孩抿紧嘴角,直直地朝上竖起手掌。……这场景看得我不由得想吐槽——设计上应该是先让靠后的这些扮演跟班角色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议论,再由大小姐角色的女孩抬手制止的这么一个经典桥段。但多半是由于演员总体普遍对剧本感到陌生的缘故,不同角色之间的台词衔接明显掉了链子。在蘑菇头说完之后,原本该抢着说话的另两个女孩似乎根本就没搞清楚状况,停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台词。之后理应打断交谈的大小姐也是一样,她举起手的时候前面说的话都结束好一会儿了,迟钝的反应就像是技巧还不熟练的师傅所表演的木偶戏一样,叫下面的观众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毕竟只是高中业余社团的排练啊,感觉反而是故作认真地在这里评头论足的我有点对不起人家。我正这么想着,艾原适时地把脑袋凑了过来:“怎么了?学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吗?”

每次时机都掐的这么准。

“不耐烦的是台上这些人吧。手里拿着剧本就上来排练,起码也该先把自己的台词背下来吧。”

艾原笑了笑:“那他们也得有时间啊。据我所知这剧本昨天刚刚新鲜出炉,但艺术节可就是下周三的事情了。而且……”

说到一半她忽然住了嘴,身体向后靠去,整个肩头都埋进座椅里。

在我和艾原交头接耳的同时,舞台上的话剧自然也在持续进行。大致概括下剧情,就是黑长直的大小姐一边用阴凄凄的声音得意地炫耀要对那个不识相的死对头(也就是第一幕那个绿衫女孩)进行“百倍奉还”程度的报复,一边却又在几个跟班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中绝口不提自己具体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在一阵尖细得像是机械合成的反派笑声响过之后,这一桌的客人也同样隐入了阴影之中,灯光的焦点终于移到了正中央的这张桌子上。桌旁的一男一女相向而立,男生就是刚才开场时率先致辞的那个清秀的男孩,对面的女孩身材有些矮小,短袖的前襟上印着一只酷似妙蛙种子的青蛙。从她粗短的头发和整个人略有些瑟缩的气质来看,她很有可能是刚入学不久的高一生。

和前面那两组不同,这两个人看起来明显有些紧张。站在左侧的男生不断地挪动脚步,右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领口,都快把最上面的扣子扯开了。但同样也和之前出现的演员都不同,这两个人手上都没拿着剧本。

先开口的是女方。

“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举办的茶会上。不知该说你是勇气可嘉,还是铁石心肠。”

女生右手的食指一圈圈地缠着自己的衣角,把青蛙都扯变形了。虽说这八成也同样是出于紧张,但却意外地符合她所饰演的人物形象。

“有……有什么不敢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女孩轻蔑地哼了一声:“背叛了别人还叫没做亏心事?”

“你——我们之间明明是和平分手……”

“是呢,发了封信给我之后就杳无音讯,在其他场合碰面也形同陌路,您的分手方式还真是‘和平’。”

受到了这样的讥讽,男生却并未表现出羞愧——作为和我身边坐着的这位不同、没开天眼的一名普通观众,我也无从判断是剧本的要求就是如此,还是他自身过于青涩的演技所导致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为了个公爵家的大小姐把我给甩了,不就这么一回事吗?”

“不是这样的!”男生歇斯底里地争辩道,“我爱的人是你,格蕾!”

“爱的是我?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又要和她在一起?”

啊,头已经开始痛起来了。虽说这对台上卖力表演的同学们不太尊重,但这种爱恨纠缠的玛丽苏戏码实在是让人血压陡增。

男生轻轻地摇了摇头,朝着舞台边缘走了几步,视线投向观众席。在想象的世界里,他前方也许竖着一面墙壁,而他驻足眺望的地方正好是扇玻璃窗。

“她的父亲……公爵大人说要资助我在药品开发方面的研究。我是个医生啊,拯救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是我不容推辞的责任。如果新药真的问世,你知道它能拯救多少人吗?那将是划时代的——”

“也就是说,我这个平民出身、只会做些杯杯盏盏瓶瓶罐罐的普通人根本配不上你这位大医生是吧。明白了。”

女生用酸溜溜的口气说道。男生摆出一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最后还是摊开双手

“……对不起。”

“你想说的就这些?”

女孩露出苦笑。见男生无动于衷,她抱着手臂沮丧地朝后退了一步:“算了,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以后再见,就是陌生人了。”

说完这句言情小说风格极为浓厚的台词之后,女生便扭转身向着舞台深处离开。台上的灯光随之熄灭,男生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他伫立良久,最终吐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幕布旋即被拉上,这一幕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两侧的壁灯亮了起来,有人从幕布的间隙里探出头说要进行几分钟的中场休息。前排开始有观众比较不在乎地提高声音闲谈,有两三个人起身结伴走向通往卫生间的侧门。艾原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靠着我们面前这排座椅的椅背。她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倒并没有开口,脸上依旧带着平时那副似有若无的微笑。

“……怎么了。看着我干嘛。”

“和往常一样啊,好奇学长目前为止对这部剧的看法。研究学长的内心所想也算是我的一大业余爱好了。”

“哼。我既不是珍稀动物也不是典型病例,没什么研究价值。”

听了这话艾原撇撇嘴:“那你可就说错了。以全人类作为总体来观察,学长这样的人不说是绝无仅有,也绝对称得上是凤毛麟角。……不过这么说下去就跑题了。大概背景都介绍完了,学长觉得到目前为止这剧本怎么样?”

……看这架势这家伙还非要听我的评价不可了。我倒不是想要逃避,只是在现有的情况下说实话肯定对不起别人,而说了假话又好像对不起自己。平心而论,第二幕的效果比起第一幕差了很多,给人的观感就像是吃下去一块相声、少女漫画再加上偶像剧垒成的三明治一样。但比起给这种不论怎么美化都无疑是批评的想法找出个足够和缓的方式说出口,那我宁愿直接岔开话题。

“……马马虎虎吧。奇怪的倒是都演了这么久,演员大多数都亮相了,怎么没见那个高个子啊。”

“你是说学姐吗?”艾原朝后看了一眼,“她后面才会出场呢。有一说一,学姐的角色姑且还算是挺重要的。”

那个宫羽华居然演上了重要角色!……四舍五入不是约等于完蛋了吗。我双手合十。艾原看到我这副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学长你也太过分了点。你不是从来没看过戏剧部的演出吗,对学姐在社团内的表现应该完全不了解吧。”

“那你可就说错了。”我一巴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我就是对她这个人太了解了,所以对她能演出个什么样子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墙上的壁灯就熄灭了,幕布再度拉开。刚准备说些什么的艾原合上嘴巴,定住脚跟转了一圈,像中了枪弹一样倏地倒入座椅当中,整个姿势带着一种搞怪属性的潇洒。

台上的布局又发生了变化——或者不如说是又变回去了。尽管上面摆了很多象征各式器皿的纸杯纸盘,但面前这张无疑还是第一幕的那张长桌。舞台中央只有一名演员,背对着观众站在长桌前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当然即使看不到正脸,仅凭那颀长的身躯也能判断出这就是宫羽华。我也是一瞬间就明白她为什么会到这时才出场——或者说她为什么会饰演这个一上来先独享舞台中心的角色:以她的身高,无论是放在女孩堆里还是和男生演对手戏,看起来都很不协调。她装模作样地将面前的碗碟摆来摆去,随后转过身举起手腕极为夸张地抹了把额头。

“唉,真是的。每次都要我一个人从头忙到尾。都和她说了该再雇几个女仆的,明明靠着设计瓷器赚了那么多钱。所以说啊,这些平民出身的哪怕交好运当了主子,也总改不掉自己身上那股小家子气。”

这位比起一般人家的佣人更像是仪仗队旗手的高个女仆毫无顾忌地在人背后嚼着自己雇主的舌根。有一点是我这个带着先入为主的批判情绪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的:无论是通过台词展现出来的情绪、还是肢体语言的表达,宫羽华都要比之前上台的一些演员生动很多。但即便如此,你仍然可以说她完全不会演戏——很多大荧幕上的成名明星甚至也有着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演什么都像是在演自己。或许是因为个性太强了吧,宫羽华演什么都像宫羽华。

不过,虽说在表演上做不到恰如其分,看着她在台上插科打诨至少也还能占个热闹。宫羽华是绝对不会让舞台显得发空的那种人,她有自己的一套娱乐别人的方式。只不过比起正剧,这种表演形式应该更适合小品或者相声吧。

就和影视剧里的常见桥段一样,台上的女仆挺着胸昂着脑袋肆无忌惮地发表着近乎自爆的言论,全然没注意到有人已经从舞台一侧的黑影来到了她身旁。等她大摇大摆地说完那段被谁听去都不太妙的台词,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位不速之客才黑着脸轻咳了两声。宫羽华有如惊弓之鸟——是真的像鸟一样踮着脚尖朝后跳了两三步,转过头瞪着来人:“谁?”

是第一幕里饰演大小姐女仆的麻花辫女孩。眼睛还是微微有些发红,但情绪明显已经平复下来了。她手里捧着个玻璃瓶,瓶口插着一根头上拴着黄色彩纸的木棍——我知道这是在排练,道具一切从简,但这像是幼儿园时期有人会拿出来的那种匪夷所思的手工作业一样的东西还是让人觉得很无厘头。她朝前迈了一步,高傲地抬起下巴:“我是莱特公爵小姐的贴身女仆。这是我们小姐最喜欢的金雀花,务必让它出现在一会儿的茶会上。”

啊,被当做剧名的重要道具终于出现了。女孩命令式的口吻显然将宫羽华气的跳脚。她叉起腰竖起食指,样子活像个带嘴茶壶。

“还公爵小姐,就算是皇女又怎么啦?给我发工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我听她的话?再说了,这是后厨,你是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

遭到诘难的麻花辫女孩只是微微一笑,丝毫没有退让半步:“那如果是让你口中那位给你发工钱的人听到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又会怎么样呢?”

宫羽华的脸霎时转白。女孩像没看到一样径自从她身边走过,将手上的瓶子摆在桌上。

“总之,要是等下在宴会上没看到这束花,我很乐意让我家小姐和格蕾小姐讨论一下她家仆人的言行。”

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女孩便横穿舞台,朝着另一侧扬长而去。她的表现居然出奇的稳健,看来刚才那副样子只是紧张情绪导致的意外。而宫羽华——我理解她在这里要表现出左右为难的焦急心态,但这活宝演的活像个狂躁症发作的病人。她将几个纸杯和一个塑料篮子拣到托盘上,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将花瓶放在了托盘的中央。当她捧着托盘、准备跨过在剧中的世界才存在的那道虚拟的门之时,穿青蛙t恤的女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格蕾小姐!”

“那是什么?”

女孩问的是宫羽华手上的托盘,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这,这个,这是……”

宫羽华在语无伦次之间的停顿如此富有节奏感,听着仿佛在说相声。看的出她扮演的角色在一开始还想找借口掩饰,但很快便招架不住对面目光的威慑力,将原委和盘托出。

“是公爵小姐派人把这个拿来,说……”

“说什么?”

看到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宫羽华这样低三下四(虽然只是演戏)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想要在茶会上看到这束花,所以我就……”

饰演她主人的女孩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尖刻的笑。

“所以就怎么了?我还以为您是什么时候高升了,去公爵小姐府上当差了呢。还真是长本事了。”

“我错了格蕾小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宫羽华低头如捣蒜。女生望着她,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忽地吐了口气。

“把东西放下吧。”

“格蕾小姐……”

“把东西放下,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你要再多说一个字,我可就真要把你赶出门了。”

宫羽华这才用生硬的动作抹了把脸,按女孩说的做了,从女孩身边经过时她还委屈地瞥了一眼。女生打了个手势将宫羽华打发走,自己踱步到桌旁,出神地望着盘子上的那瓶花。她刻意调整了一下站位,观众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挂着难以言说的笑容。同样,不能说演技有多生涩,只是觉得……不够自然。

这一幕到这里就结束了。时长比起前几幕短得多,但相应的,幕间休息也很短暂。大幕很快再次拉开,台上的布局又回到了第二幕的那种状态,几张圆桌再度出现,长桌被推到了一边。客人们倒不再像之前一样守着自己麾下小团体的那一亩三分地不动,而是互相假惺惺地开口寒暄。正在这时,绿衣女孩带着两个侍女款款走上舞台。刚才还在背后议论咒骂的那个胖商人立马带着自己的小伙计一起凑上来问候,另一位贵族小姐也绷着自己那张写满不情愿的脸屈身草草行了个礼。公爵小姐带着睥睨一切的神情无视了这两人的示好,转脸微笑着朝那位清秀的医生伸出手。男生立刻藏起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挤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上前几步挽住女孩的手臂。

“看来大家都来的挺早嘛。”公爵小姐脸对着男生,话却更像是向着在场所有人说的,“弄得我好像迟到了一样。对了罗医生,格蕾小姐去哪儿了?明明是她牵头举办的茶会,不见了东道主可还行。”

说这话的同时她牢牢地盯着男生的脸,像是要从他的表情里攫取出什么一样。男生心虚地别开脸庞。

“她去了后面,说要看看茶点的准备情况。”

绿衣女孩故作惊讶:“是吗,她还真是事事都亲力亲为。”

男生没再说什么,只是陪着笑脸将她领到中间那张圆桌旁边,原本散在其他两桌的客人也都朝着中间凑了过来。我这才发现桌子的位置也略微调整过,两侧的桌子有一大半都掩藏在阴影里,与其说是布景不如说更像是背景。也就在这时,东道主也出现了,身上穿着青蛙T恤的女孩捧着托盘走了出来。绿衣女孩先是冷眼旁观,但在看到对方转过身、露出托盘中央的那束花之后,她的眉毛陡然一跳。

放下东西之后,女孩才开口说话。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敝舍的下人弄出了点小插曲,还望诸位见谅。另外也按公爵小姐的喜好摆了鲜花,不知够不够讨您喜欢呢?”

绿衣女孩一言不发。客人们倒是颇为捧场,一边说着“不必见外”之类的话,一边对着托盘上的茶具啧啧称奇。

“这些器具都是格蕾小姐您亲自设计的吗?”黑发的贵族小姐问道。

“是啊。”女生自如地回答,“不只是茶具,茶叶和茶点也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请大家慢用吧。”

说完,她有意将托盘朝桌对面的绿衣女孩一推,让杯盏正好停在对方面前。公爵小姐一笑,并未作声。一旁的胖商人弯下腰看了看,手在托盘里摸了一圈,最终挑出一杯茶拿起,支着胳膊捧到她身边:“由我来先敬公爵小姐您一杯。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这像木偶一样笨拙的动作本来已经很尴尬了,比这更尴尬的是绿衣女孩只是含笑望着他,一点儿也没有把茶杯接过去的意思。胖商人愣了五秒只得讪讪地把手收回去,重新将茶杯放到托盘上。短暂的沉默后,黑长直贵族小姐清了清嗓子,手掌非常隐蔽地在杯口抚过一圈,最后也从桌上拾起一杯茶。和之前商人毕恭毕敬的态度不同,她只是用手指捏着杯沿,态度也比较勉强:“虽说……之前莱特小姐和我闹过一些不快,但我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和您言归于好。不知您可否赏脸?”

听到她的话,绿衣女孩缓缓转过头,从上到下地将她打量了一遍,轻蔑地哼了一声。黑发女孩脸瞬间涨的通红(这里不得不佩服她的表情控制能力),劈手将茶杯摔到桌子上,抱起臂膀把脸扭到一边。绿衣女孩见状耸了耸肩,目光转回到青蛙T恤的女生身上。

“格蕾小姐作为茶会的举办人忙前忙后,理应由你先品尝。”

“……这不太合适吧。”

女生迟疑了一下说道。这句话似乎将公爵小姐点燃了。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甩开男生的手,眼睛瞪着对面的女生。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做的东西,你喝了我才敢喝。”

这番将矛盾公开化的言论似乎并没造成太大的杀伤力。女生只是楞了一下,随后便点头道:“好。”

她低头望着托盘,看似毫不经意地拿起一只茶杯,在众目睽睽之下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她把空杯子放回去,神色自若。

“可以了吗?这下公爵小姐没有借口了吧。还是说,您依然对之前的事情心存芥蒂呢?”

“开玩笑!我……我怎么会……”

球被踢回了对方半场,绿衣女孩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她的手指在杯沿上方来回游移,眼睛不断确认着女生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手在哪只杯子上停下就又会很快移开。最终,她像是试探性地选中了一只杯子,颤悠悠地将它举起来。在情敌带着挑衅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公爵小姐缓缓将杯子举到唇边,皱起眉头抿了一口。

几乎就是在瞬间,她的身子突然一软,整个人像被抽去支架的稻草人一样颓然倒在地上,杯子也从她摊开的指间滑落。这一倒下的动作太过于自然流畅,脸上肌肉僵硬的表情也同样极为写实,使即便知道这是在演戏的我竟也有一瞬莫名地为她担心起来。周围的女性立刻开始发出尖叫,仿佛调好程序的机器人。饰演医生的男孩立刻俯身下去检查,颇为专业地审视了一下女孩呆滞的瞳孔,随后起身沉痛的摇了摇头。

“已经没气了。是金雀花碱中毒,错不了。”

“什么?可这,这怎么会……”

饰演格蕾小姐的女生说道。这里应该是要表现出因惊慌而失声的感觉,但由于演员自身的能力所限,她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有些破音。众人逐渐摆脱了最初的惊慌,在医生无言的引导之下,视线逐渐锁定在青蛙女生的身上。

舞台上的灯也就在这时熄灭了。再度亮起时,台上的演员已经站成了一排,在饰演医生角色的男孩引导下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谢幕。绿衣女孩自然也是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看着真像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试演就到此为止了,感谢各位的到来。本剧包含最后一幕的完整版将会在艺术节当日下午在报告厅公开演出,欢迎大家到时前来观看。”

他说完这话又再度鞠了一躬。又是幕布合上壁灯亮起的流程,也到了要散场的时候了。为数不多的观众纷纷离开,艾原却依然坐在原位不动,我也就心安理得地靠在坐垫里,望着台上的演员有说有笑地收拾道具。

“学长居然没睡着啊。真了不起。”

“我不像你,对别人的表演还有起码的尊重。”

“哦。”

艾原转过脸,趴在椅子的扶手上。

“所以,全部看完之后的感想如何?不会又要说之前那种模棱两可的话吧。”

我瞥了她一眼:“还没看到结局呢。”

不过也理解,毕竟他们也要考虑到上座率的问题。推理故事的结局就好像是魔术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提前揭了底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这么简单的故事,学长不是一下就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嘛。”

非要特意把主语设定成我吗,明明大多数普通人都能做到。我叹了口气。

“假设这剧本的作者在写作时遵循了公平原则。”

“嗯。”艾原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没有加入什么不合理的怪力乱神,诡计的设计也是符合一般逻辑的。”

“嗯。”

“同时演员也大体上再现了写作者的意图。”

“嗯。这点我可以保证。”

看过剧本的人如此说道。

“那,”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既然被害人是被茶杯里的茶水毒死的,有机会下毒的大概就是触碰过托盘的那几个人。剧里面碰过那个盘子的一共有五个人,把受害者自身排除出去——说实话如果真写成是她自杀那未免太无聊了——还剩下胖商人、贵族小姐、格蕾和宫羽华四个人。这里面又可以直接把宫羽华排除出去——我实在不记得她那个角色叫什么名字了——第一没有动机,第二事件发生时她不在场。”

“唔。然后呢?”

“剩下的三个嫌疑人里,格蕾准备了所有的茶点和茶水,胖商人和贵族小姐则是触碰过盘子里大部分的杯子,从技术上说都存在下毒的可能性。然而金雀花是被害人自己带来的,假设商人和贵族女台词中提到的‘计划’和‘报复’是针对被害人的谋杀、并且采取的也都是毒杀这种形式,那也很难想象他们事前谋划使用的毒物居然会与之相符,这已经超出巧合的范畴了。也就是说,从致死的毒物来看,整桩谋杀更像是临时起意。那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事前谋划、有最充分的时机下毒的格蕾最有可能是凶手。”

说到这里我朝后仰了过去。

“……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毕竟她也喝了茶却安然无恙,有毒的那杯茶是被害人自己选的。前提不是出现了‘恰好那杯有毒的茶被她选到’这种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

“真相估计会让学长大跌眼镜的。”

是吗。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疲倦地伸了个懒腰。

“要是剧本没有遵循一般逻辑,那反而更简单了。推理故事的主角如果不是侦探,那就一定是凶手。剧里面没出现过像样的侦探角色,穿青蛙T恤的那个女孩的戏份又是最重最突出的,她扮演的角色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艾原默默听我说完,手一直捻着下巴。

“每当这种时候,我看着学长就会想到一个词。”她说。

“什么。”

“牛刀小试。”

我哼了一声:“你的话也总让我想到一个词,捧杀。”

艾原冲我扬扬眉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应该能料到的。从阶梯往下还没走到一半,我和艾原就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从舞台旁边冲了过来,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孩也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我别开脸硬撑着想装作不认识快步离开,却没想到被宫羽华一把揪住了袖口。她先是简单和艾原打了个招呼,随后便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望着我:“怎么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想到你身上的艺术细胞居然也有能觉醒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刚才学长还对学姐你赞赏有加,说你演得又流畅又自然,很放得开。”

艾原在一旁适时地以歪曲事实的方式煽风点火,我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扭转谈话目前这急转直下的趋势,没想到这明显不可信的假恭维却让宫羽华脸红了。

“……也没有啊。其实在台上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害羞。”

——在下面看你表演的我才是更应该感到害羞的那个吧。

在她身后的那两个女孩终于跟了上来。宫羽华朝旁边让了一步,将她们引到身前:“正好,介绍两个美女给你认识。呐,这位就是我们部长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位‘林先生’。”

“你好。”

“学长好。”

一个是刚才那个演技很好、身穿绿色短袖的女孩,另一个则是我以为是主演的短头发女生。该说果然像是一年级新生的样子吗,短发女生一直在往同伴的身后缩,视线一直不敢落在我的脸上。……再怎么说我长得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相比之下,绿衣女孩的举止可谓是落落大方。说实话,虽然和我熟悉的这些女孩像是巫帆或者艾原都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妹妹,但和对面这位比还是稍显逊色了些。近距离观察下她的脸庞更加精致,是那种对视时会让人觉得有点儿无地自容的漂亮。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掩住嘴巴。

“我叫许梓墨。”

女孩自报家门,朝我伸出右手。我有些迟疑——首先高中生之间用握手来问候就有点奇怪,而且……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肢体接触真的不算是我占便宜吗。但转念又一想,人家都没想那么多,我作为一个男性还这么扭扭捏捏,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我伸手握了下她的指尖。

“林季。”

女孩微笑着说:“听过很多你的事情。现在见到真人,感觉很符合我根据道听途说形成的设想。”

“是吧。”宫羽华歪过脑袋看向她。这些人还真就一点不避讳在人背后谈论别人啊。

“希望那都是正面的。”我试着挤出一个笑容,“刚才看了试演,你的演技真的很厉害。”

听到这话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

“谢谢夸奖。我很少听到别人这么说。他们一般都只会说‘你长得真漂亮’。”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自大,而由她说出却完全没有那种自我吹捧的感觉。有说服力的长相是一方面,大概她本人也厌倦了他人只关注自己的外表这点吧。

“哈。那他们肯定也没撒谎。”

我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女孩也露出微笑。

“咳咳!”

宫羽华突然重重地咳了两声,把两个女孩都往自己身后拽了拽:“差不多得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三个快要变成两百瓦的超大电灯泡了。再见啦艾原,演出在周三下午,一定要来啊。”

艾原乖巧地点点头:“只要社团联合会那边不忙的话。”

“好。你也是,记得给我过来。”

明明上一秒还笑容可掬,转过头看向我的时候就换了脸色。

“有时间再说吧。”

三人转头走下阶梯。她们还没走远,艾原就用胳膊肘捅了我侧腹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干嘛?”

女孩用不带任何怜悯之心的眼神看着我:“建议学长好好把脸擦一擦,口水都流到地面上了。”

有那么夸张吗。啊唷,这家伙捅的还是最不耐痛的侧面。

“人家主动要来和我认识,我只是正常交际而已。”

“是吗。我保留把刚才那个场景原封不动地还原给巫帆姐听的权利。”

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随你便。”

说完我就大步走下阶梯,也没有顾及后面的矮个儿女孩有没有跟上。

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走廊里就剩下几个凑在一起聊天的女生。巫帆居然还站在入口处,对着离开的观众说着“感谢光临”之类的话。我原以为她是在等待迟到的部员,但看样子所有人都早已就位,演出也正常进行完毕了。那她为什么还在这儿坐着呢?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刚准备抬起头摆出营业架势的她一看是我,脸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

“看完啦。怎么样,没有睡着吧?”她笑着问我。

“……怎么和艾原说的话一模一样。”

“因为……我知道目前我们的演出还远远达不到林先生的欣赏水平。只是毕竟大家都很努力,即便最后做出的成果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起码也能满足自己吧。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

巫帆诚恳地说道。我把视线移开。

“在演出中睡着是纯粹不尊重别人,和欣赏水平的高低没什么关系。倒是你,怎么一直在外面坐着啊。”

“啊,那是因为正式演出时要用的服装和道具正好今天送来,所以我一直在等。”

“不放到社团活动室吗?”

“报告厅后面也有仓库,只要申请到许可就可以借用了。如果放到活动室的话,演出前还要费力搬过来……”巫帆耐心地和我解释着,“这次由于背景和题材的原因,服饰和道具特别多。尤其茶杯是写剧本的人亲自订购的,她说对整个剧情非常重要。”

噢。我朝后退了两步,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我陪你一起等吧。”

“诶?可是——”

“就别‘可是’了。其他人都快走光了,你肯定打算自己把那些东西搬过去的吧。”

巫帆没话讲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低着头说道:“剧务本来就是我的本职工作……而且这次剧本出得晚,大家通宵背剧本、一大早就来试演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啊,我也只是提议要我这个闲人来帮你的忙。别看我这样,姑且也算是个男的。”

女孩笑了:“林先生可比‘姑且也算是’这种评价高多了。那好,等下就拜托你啦。”

那之后我就陪着巫帆一直等。虽说后来看时间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但从当时的自我感受而言似乎又没有那么久。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提到了昨晚的电视节目、天气、忘在柜台上的游戏机以及来这边路上看到的那两个武装雇佣兵。巫帆说自己也碰到过他们好几次,有一回还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还以为他们是展示自制的盔甲和兵器的……”

嘛,以他们那项运动的普及程度,估计身上不少的配件都是靠自制的吧。

等穿着劳保服的校工将几大箱的道具扛进来的时候,时间已过正午。最后的几个客人早已离开,其中不见艾原的身影,大概是和演员们一起从后台通道离开了。我和巫帆一起帮着校工将这几个半米长的大纸箱抬到后台的仓库门前。说是仓库,其实更像是储藏室,墙角的小门与舞台左侧的视听控制室相通。校工们卸了货就离开了,巫帆用剪刀划开封好的胶带纸,一一对内容物进行检查。因为是中古西式的时代背景,戏服全是装饰奢华、乍一眼看上去很能唬人的绸缎裙子和西装。其余还有成片切割好、可以按需求组装的背景板,以及花纹繁复但厚度却只有薄薄一层的挂毯。比较特殊的是一个上面印着易碎品标志的箱子,比起其他的纸箱明显小了一圈,里面的东西还包裹着厚厚的泡沫布。我站在巫帆身后,看她用美工刀除去那些东西的包装。

“都是你刚才说的茶杯吗。”

“是啊。因为是揭开谜底的关键道具,所以……”

巫帆“啪”地一声割断上面缠着的胶条。细白的手指离刀片不过几公分,看得我心惊胆战。

“我还不知道谜底是什么样呢。”

“林先生也想不出来吗?”

“猜不出来。”我苦笑。

今天的表演接近无实物,没有足够的线索,推测犯罪手法究竟如何只能靠瞎蒙了。

碍事的塑料布终于被去除掉了,巫帆将里面的茶杯都摆到一旁的桌上。结合剧中的背景我还以为会是那种带着把手和托盘、精致的骨瓷茶具,没想到只是随处可见的直筒茶杯,估计是出于成本方面的考虑吧。包装也有点不太寻常——十几个杯子都被整个地打包在一起,只有一个杯子是孤零零的单独包装。巫帆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两次,确定数量无误之后才回过来和我说话。

“那样我也不会剧透哦。下周演出的时候自然就会揭晓,想知道的话来看我们的演出就好了。啊,给人安排好一点的座位应该算不上徇私吧。”

说到这里巫帆突然顿住了。

就像被抽掉发条的玩具,连举起的手指都停在半空中。我看着她那和几天前面对我时如出一辙的眼神,恍然想起自己现在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有什么东西正困扰着她。虽然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显然它在我眼前发作了。

“怎么了?”

巫帆没有回答。她望着我,视线的焦点却根本不在我身上。尽管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成往常那副样子,却依然不足以掩饰她内心的忧虑。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我审慎地望着她,竭力想从她的神情里挖掘出什么东西。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随时都愿意听你说。”

“……我知道。谢谢你。”

那之后巫帆没再说什么。简单的整理过后她让我先离开,说自己要想一想,说完便一个人走进了报告厅。我本想就这样听话地一走了之,最后还是没拗过自己的好奇心,朝门内瞄了一眼。

……巫帆坐在观众席,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那上面只留了一张小桌,桌面上摆着刚从箱子里拿出的那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