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借着生物钟的预测,他猜现在不过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
——5点左右。
敲门的可能是任何人,但无论是谁,齐乐猜测自己都不会想见。一点没错。
他准备下床,给来人开门。门却自己开了——以暴力的方式。
木屑华丽的洒了一地,一只陌生的靴子踢破门板,做工精良,并配有银制忍冬花纹加以装饰。那个人像是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把脚抽回之后,从破掉的门洞里伸进手,解开了设置在房门内侧的门栓。
不等齐乐给自己的面容打理一番来处理这突发状况时;一众造型各异的猎兵出现,队列整齐地围住了他的床,而齐乐坐在床边,才刚准备穿鞋。
似是来者不善。
这伙人几乎什么出身都有,气息粗大的矮人,面上布满伤疤的精灵,外貌不善的原盗贼职人……
人数太多,又都七嘴八舌的,闹着整个早上都没清静了。齐乐没法判断他们的斗气都在什么阶段,只清楚他们的猎兵等级至少都在B级以上。
猎兵的门槛向来很低,但这伙出身各异的人能这么巧在一个团体里工作,也算是件奇事了。齐乐以为他们的幕后老大马上就要出场了,但是事情的发展并没这么直接了当。
在和齐乐打过“照面”后,这伙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搜索起来。
准确的说,是搜刮。
齐乐看见一个矮人偷偷拿走了他放在小桌上的铜水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拿着刀片去割旅店的装饰画,寻找藏在其中的内容物;盗贼模样的猎兵,来到阳台,在雨漏下搬起花盆,连根带土拔出里面的植物,检查根茎的同时,还不忘品尝几片花瓣;衣服和裤子物是重点关注对象,几个猎兵暗暗较劲决定谁先谁后,直至一个耍滑头的抢先一步,翻开了口袋里面的钱包——里面有齐乐与奥菲利亚单方面约好的两张戏票。
几个人也不管钱包里的零钱了,像是看见了什么宝贝一样,忽视齐乐这个钱包主人,各自握着戏票的一角拉扯着,用眼神放出虚幻的闪电,互相碰撞。
见过一群猴子争吃香蕉吗?场面与那一模一样。
猎兵们将房间里弄得一团混乱,衣服像是飞起的小鸟,愤怒地砸在被杂物堆积起来的建筑体上,不等齐乐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新一轮的翻箱倒柜就又开始了。齐乐努力让自己不被这混乱的节奏带跑。
待他准备义正言辞赶跑这伙强盗时,他们的老大出现了。
——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在惹眼程度上与齐乐不遑多让,右胸别着一排亮闪闪的勋章,即使是这没多少光线的早晨时间,都令齐乐感到眼花缭乱。腰间则挂着一把名贵的骑士大剑,像是他的主武器。
齐乐猜测这个皮肤掺杂了小麦色的猎兵,身上肯定有着魔女一族的血统。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体面人,面容英俊,穿着华丽的带刺绣黑色正装,戴一副皮手套。他脸上挂着不屑的神情,伸出右臂,似要与齐乐握手。
知道他是在公事公,也知道这只是在走个流程。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齐乐还是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几个指尖。
随即,他像是见到了圈舍里滚着泥巴的猪仔,从脸上并不存在的毛孔里,溢出了厌恶。
旁边的小猎兵看见这一幕,身体僵硬无比,但还是帮忙解释,开口说到:“老大的意思是,让你吻他的手。”
有大病。齐乐想。
“你就是齐乐?”猎兵的领头人开口了。
“你就是白城的无息乱子·西格法?”齐乐反问,气势上一点也不输。
他本人颇为诧异,似是觉得齐乐居然能一眼看透他的身份实属不易,原本的轻慢也就收敛了几分。主要还是以往他的几次办事,要见的人不是对他们这些猎兵破口大骂,就是对其不屑一顾——这些人的下场,无非是让他这代无息乱子的名头再添几分罢了。
西格法翻开一份随身带来的档案文件,举止间带着天生的傲慢;他是个很世俗的人,却又非常想要摆脱不平凡,种种原因塑造了他如今的嚣张跋扈——更准确些——他的自负。
“这个名字百年来出现过不少次,你们齐家就不会取名了吗?”
他核对着档案中齐乐这个名字,小到偷鸡摸狗,大到一些能威胁到主城安危的事件,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皆有出现。
像是在审核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档案上记载的事情明显比它的厚度看着要多,可能是看到了有趣的内容,西格法手指顺着一段文字入了迷,沉浸在了阅读的状态里。
他本人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穿了衣服的大理石雕像,可他的手下们却没闲着,“好好想想你欠猎兵团的东西吧。”西格法身边的一个猎兵呜呼一声,更加快活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表明他们今天来搜刮齐乐的财物,是有正当理由的。
齐乐是该好好想想了,他解开一点记忆束缚。回到他第一次与西格法相遇时的情景……
……
……
圣元历1988年,距今21年前,白城
白城的冷漠建立在那了不起的制度上——奴隶制。
奴隶贩卖在这座城市是常态的居民活动,商人们带着各自雇来的猎兵,让苦工们推起牢车,在大街上漫步起来。一些被金钱养出洁癖的贵族家庭,给自己的小孩捂上眼睛,他们把这种从父母辈爷爷辈甚至更久之前的祖宗辈而留下来的传统叫做习俗。
也不管这习俗是否真的能让白城人感到幸福,更多的白城居民争相跑出来,对着牢车里的奴隶们大呼小叫。口哨声此起彼伏。
谁没有几个钱!?
谁不想要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奴隶?每当奴隶商人在白城里贩卖最新的商品时,人们被购买的疯狂所笼罩,纷纷掏出口袋里的钱币,将奴隶抢购一空。
——按照系统安排好的程序做事。
齐乐坐在咖啡馆二楼,穿着精灵的白色袍衣,倚靠在花草编缀的围栏边上。他对楼下的民众带有一丝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同情。
这不代表他不鄙视他们。系统只能安排白城居民最开始的一些思维习惯,几代之后,那股强制力也会消失,但显然,千百年来这些白城居民并没有从中获得自我意识,或是感到有什么不对。
而白城又是十城里最强盛的,种种古老而优雅的建筑物在这里以星火燎原之势建起,除了在人们心中留下家园无比强大的印象之外,白城居民也对自己的传统、习俗都抱有极端的尊重。这份尊重让白城在十城里成为巍峨不倒的存在,也摧毁了它继续进步的可能。
于是,在这个宁静又浪漫的午后,白城被漫天洒落的花瓣制造出了举城同欢的盛景。
这一天不仅是奴隶的贩卖日,也是白城城主的生日——79岁,他也对今天的奴隶贩卖有一些兴趣。
人们踩着牢车的车轮,试图让它慢些走,好看清上面的货物。牢车上装着的奴隶里,常年被人类虏卖的森精自不用说,拥有姣好外貌的精灵、翼人也在其中,若是白城的居民有幸,甚至还能在牢车后面跟着的大水箱中,发现一条神情里带着忧伤的人鱼。
顾客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对这些年轻肉体的馋渴,他们的内心是纤细的,也可以是污浊的。比起现实情况中令人不悦的滔天臭气,理想的幸福未来——通过占有一位美丽且无依无靠的异性,获得灵魂上的圆满,这让他们对奴隶贩卖趋之若鹜。
这一点上,在不经人事的学生中尤为常见,一些人逃出课堂,从人山人海里寻找自己的假想伴侣,他们期待自己能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像今天这样一批顾客中的一员,为此,需要提前对商品们做些调研。
现实总是很露骨的,露骨如他们的钱包。也许他们能在拍卖会上恶意喊价,以令买主遭受更多的损失,但他们绝大部分人就连拍卖会的门票钱都付不起。如何在看过一系列物欲横流的社会现状后还能保持内心里那份青春期的纯纯悸动,这就只能去问那些在小巷子里做生意的女人了。
她们之中不少,也是从奴隶贩卖沦落到此的。
以上还只是女性奴隶的情况,男性奴隶们可不那么幸运了。盯上他们的顾客多是以需要劳动力为主,男人们依照身体的健康程度,被人暗暗分类着,甚至一些健壮的奴隶早就有了买家。等待他们的,会是无尽的劳作地狱。
这其中,只有一些外貌端正的男性才能成为看家护院的守卫。
齐乐看着楼下一排排牢车行过;不是所有商品都能够待在车上,奴隶商人会适时拉出几个本季主打的商品,用镣铐牵着,让他们赤裸双脚走在大街上,让买家们好好观摩。
美丽的女人,健壮的男人……
以及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未完成的璞玉——相貌不错的孩子。
不要去打听他们的出身,只需知道不要管闲事即可;这些5到12岁不等的孩子,来自天南地北,家乡多是战火之地,要么被强盗洗劫,要么是魔物袭击了村庄,再要么就是七国的王权之手根本顾及不到他们。
正因为他们是未完成的璞玉,有时候一个奴隶小孩甚至能卖出比成年人还要高的价格。不仅是因为小孩的身体能保证他们的处子身份,更是因为大把买家都有着疯狂的养成欲望,而这份欲望令得价格水涨船高。
齐乐熟悉这套流程,一手交钱,一手拿人。
若是商人还有良心,就会在奴隶交到客人手上之前就对他们一顿调教,若是没有,这些孩子指不定会在夜里就杀了买下他们的人。齐乐顺着群众的人流量,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倍受瞩目的商品身上,寻找其中眼神里还有光亮的孩子。
并不多。
和往年相比,这类受过知性熏陶的孩子在逐渐变少,等到哪一年奴隶商再无可以掠夺的地方时,齐乐毫不怀疑他们会在白城周围圈出一块地,以圈养男性奴隶为主,培育他们,建立起一座奴隶村庄。到了那时,奴隶游行上,这些眼睛里还有光的孩子怕是再也没有了。
生日典礼上,白城城主先是和蔼的笑着,然后招呼来自己的侍者,派他去买下一个自己看中的年轻女孩。待那个翼人族姑娘上到白城城主的露天马车后,一只老迈的手在她下巴上摸来摸去。
他的生日宴会几乎是和牢车绑在了一块,齐乐一时分不清哪些人是城主的拥趸,哪些又是单纯来观看奴隶贩卖的。
年轻的画家正在给每个售出的奴隶小孩画一副简单的素描——做为一种购买的凭证,交到下单的顾客手里。
没有魔法镣铐,白城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给每个售出品制作一张身份画。
这更像是一场盛大的节日典礼,早几年就加入白城的奴隶们,站在花车上表演各种杂技,供以取悦观众;商贩推着车,用冰魔法和水,制造出简易的沙冰,为当日的热闹降降温;铲蛋卷的,占卜的,卖花的,制作小玩意的……
齐乐暗暗摇头,今天居然没有来拦截游行或者刺杀白城城主的,从表现上来看,奴隶的交易过程着实有点平淡了。
他扶着下巴,等待点的甜品上桌,并想象这些商品的未来……
这些奴隶会是未来的白城居民,做为干脏活累活的苦力,做为身体欲望的发泄工具。运气好,他们有可能变成某某人的妻子丈夫,唯一没有保证的,就是这些孩子了。
他们大多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死去。
齐乐用叉子叉中蛋糕上的草莓;女人已经被卖光了,得手者兴高采烈,失手者垂头丧气。
齐乐用勺子舀去咖啡上的奶油;男人已经被卖光了,戴单边眼镜的人赢了,强调法典的人输了。
齐乐用刀子切开厚厚的松饼塔;小孩死了。
总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交易过程中的磕磕碰碰。
眼看一场骂战就要登上一个月后的报纸,就连那些白城的执法者都要赶来时,白城城主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来承担这笔钱。
他是个年迈的老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年轻时是白城最强的猎兵,兼任猎兵团团长的同时,还是政院里为广大民众发声的议员。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施展斗气来解决的话,那么在还未动手之前,那人无疑就已经成为了整个白城的公敌。
眼下,因为商品死掉了的买主也不敢再咄咄逼人,默默接受了白城城主给予的赔偿。不仅是惧怕他身为城主的身份上,还有他那散发黑曜色的斗气。
奴隶商人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低着头,像是真对白城城主有什么亏欠似的,从牢车里牵来一个健康的男孩,将他交给白城城主,说什么也不肯再收回去。
无论城主的侍者怎么拒绝这笔补偿,商人都是不肯。
最终城主发话,收下了他。
那就是齐乐与西格法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是商人从牢车上牵下来的奴隶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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