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感”是一家以真人服务为卖点的高档咖啡厅，沈光被袁凌燕约在这里见面。他刚一进门，两个身穿礼服的美女就迎了上来。
“先生，您是一个人还是有约？”
“有约。”沈光不习惯对方的热情，本能地向后躲了躲。一间小小的咖啡厅居然专门配备了两个真人迎宾小姐，可想而知这里是多么高档了。
“那请问您朋友的桌号是？”
“他是我朋友。”不远处一个背对这边的女人举手示意。沈光看了过去，果然是袁凌燕。她身穿一件狐皮大衣，比记忆中成熟了不少。
迎宾小姐让开一条路，沈光走了过去。他在袁凌燕对面坐下，点了一下桌子，却没能调出菜单。
“只有低档餐厅才会用电子桌板，这里是全真人服务。”袁凌燕解释道。她招了一下手：“服务员。”
站在一旁的服务员优雅地走了过来。沈光完全没感受到真人服务好在哪里，这比电子服务麻烦多了。
“来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就好。”沈光对服务员说道。因为人工成本极高，这里的咖啡肯定不便宜。虽然是袁凌燕请客，但是沈光并不习惯花女人的钱。
“你可以点贵一点的。”袁凌燕笑道。
“那就加一点牛奶吧。”沈光没接服务员递过来的纸质菜单，随口说道。
“我的也一起端上来吧。”袁凌燕说道。看来她已经提前点好了。
目送服务员走开之后，沈光看向袁凌燕。“你的收入已经喝得起这里的咖啡了？”
“因为你突然消失，项目只能由我接手。所以托你的福，我现在的收入还不错。”
这样啊……沈光觉得很合理。袁凌燕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工智能专家，由她来接手自己的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那不是很好。”沈光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看了一眼吧台后面，发现服务员正在笨拙地磨着咖啡。看来想快点喝完走人是不可能了。“你就不应该当我的助手。以你的天赋，无论是去科学院还是去私企，早就事业有成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你的助手。”袁凌燕直直地看着沈光。
沈光当然知道。一个女人不计得失地呆在自己身边，傻子都能看出来是为什么。但是自己注定没办法给她回应。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啊。”沈光岔开话题。
“你是特意躲到这里来的？”
“那倒没有。”沈光解释道，“想用福利券的话，就只能来福利城定居。我随便抽了个签，就抽到这里来了。”
“你在用福利券生活？”袁凌燕看起来有点惊讶。
“用福利券不是蛮好，吃穿用度都有。”
“可这是混吃等死的社会驻虫才做的事吧？”
“全中国有26%的成年人完全靠福利券生活，另外还有73%的成年人偶尔会用福利券，完全不用福利券的人不到1%。用福利券的成年人总共有26亿，我只是做一个普通的26亿分之一罢了。”
“可你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工智能专家，”袁凌燕投来责备的眼神，“你每多休息一天，都是人类社会的损失。”
这时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了，袁凌燕只好不再说下去。
服务员笨手笨脚地把咖啡放在两人面前，抱着托盘离开了。
沈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发现完全没有牛奶的味道，一定是服务员忘了加牛奶了。据说这种真人服务的“小失误”正是高档餐厅的卖点，因为相比一丝不苟的仿真机器人更有人情味。但是沈光完全理解不了这些有钱人的想法，他只觉得真人服务麻烦死了。
袁凌燕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把咖啡放下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推到沈光面前。“你已经休息一年了，也该回来工作了。我帮你争取了一个项目，这是合同，工资是之前的十倍，做出成果之后还有奖金……”
“我不是在休息。”沈光打断了袁凌燕的话，“我已经放弃工作了。我本来就不喜欢工作。我对为人类做出贡献什么的毫无兴趣……”
“我知道。”袁凌燕看着沈光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苦涩，“你只是想把方晴天复制出来而已。回来吧，我们一起把她复制出来。”
“做不到的……”沈光痛苦地低下了头。他和袁凌燕一起努力了十年，可研究越是深入，他就越是绝望。当他走到科学的尽头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用科学复制一个人出来的可能性，被科学原理本身否定了。
“可是我们已经很接近了。G6F+号原型机已经做到99.999%的相似度了。她所有的家人、朋友，包括人工智能，都已经看不出任何区别了。但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放弃了，让我们一起努力的十年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袁凌燕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我能看出来……”沈光强压住心中的痛苦，“只要不是100%，我就能看出来。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我们做出来的，都只是仿真人，不是真正的她……”
“那我们就做个100%出来好了。”
“做不出来的……”沈光低喃道。
“是你做不出来吧？”袁凌燕的语气轻蔑了起来，“你做不出来的东西，不意味着我也做不出来。就在你虚度光阴的时候，我已经找到方向了。”
沈光不得不苦笑。袁凌燕一直都是这样，拼命努力，觉得可以超越自己。但是他早就看到袁凌燕的上限了。
他无意间扫到了袁凌燕的杯子，发现咖啡的颜色偏白，似乎加了牛奶。原来服务员不是忘了给自己加牛奶，而是把自己和袁凌燕的咖啡放错位置了。这么说来，袁凌燕刚刚是喝了牛奶了？但是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沈光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并没有多想。
“你走的什么方向？”沈光问道。
“深度学习加化学仿真。你不辞而别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用深度学习模拟出来的人类思维和真正的人类思维总是有那么一些细微的差别。后来我找到原因了。因为人类的思维不仅仅是大脑神经元的连接决定的，也会受到身体激素的影响。激素影响的这部分，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感情。感情是没办法用电子芯片配合算法来完全模拟的，我们必须用生物化学的方法把激素也完全模拟出来。”
沈光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方向我想过了，走不通的。深度学习只能完成有限维的任务。比如下围棋这种单维的任务早在178年前就被阿法狗用电子计算机攻克了。量子计算机的算力大幅提升，再配合算法的优化，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完成几十万维的任务。未来我们完成几亿维的任务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无论是几十万维还是几亿维，这都是有限维。而想要完全模拟一个人，从原理上，需要模拟无限维才行。用生物化学的方法模拟激素，只是把激素这部分无限维给单独挑出来了而已，看似降低了深度学习需要模拟的难度，实际上没什么区别。因为无限减无限依旧是无限，深度学习需要模拟的还是无限维。”
“你说了这么多，改变不了我已经做出来了的事实。”
“可是……”
“我知道，原理上就不可能做到100%的相同。但是我用这个方法将仿真度提升了七个数量级。如果你回来帮忙的话，我们可以再提升四个数量级。”
“但那依然不是100%……”
“但是已经足够让你看不出来了不是吗？”袁凌燕提高了音量，“现在在这个世界上，G6F+还瞒不过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只要新原型机把你也瞒过了，不就相当于100%了吗？”
“瞒不过的……”沈光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被仿真人轻易骗过。但是自己偏偏如此敏锐。
“瞒不瞒得过，试试不就知道了。”袁凌燕靠到椅背上，挑衅地看着沈光。
“怎么试？”袁凌燕自信满满的模样让沈光有些动摇，“你已经做出原型机了？”
“做不出来。想瞒过你就必须由你来训练算法。我又没见过方晴天，对她的了解有限，仅凭手头的资料我没办法充分训练算法。”
“那怎么试？”
“我做不出来她的原型机，但是我可以做出我的原型机，毕竟我最了解的人是我自己。如果我做出来的我的仿真人能瞒过你的话，那么我们一起做出来的她的仿真人也可以。”
原来如此，沈光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你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你觉得你的仿真人已经瞒过我了？”沈光端起自己的咖啡。
袁凌燕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什么意思？”
沈光没有理会袁凌燕，而是站起身来，环视了整个咖啡厅。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在咖啡厅的最深处，一个戴着兜帽的纤细身影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沈光端着自己的杯子走了过去。“把帽子摘下来吧。”他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
戴着帽子的人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摘下了帽子。帽子下是袁凌燕的脸。
“你怎么发现的？”真正的袁凌燕盯着沈光的脸，似乎要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牛奶。”沈光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我记得有天下午，你闹了肚子。我问了小刘之后才知道，你有严重的乳糖不耐症，而那天你一不小心喝了一小口牛奶。”
“你居然注意到了。” 袁凌燕讥讽道，“还以为你眼里只有她，从来不会关心我的身体呢。”
“你是我的助手，最基本的身体不适我还是会注意到的。”
袁凌燕咬了咬嘴唇。“你大概也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误喝了牛奶的吧？”
沈光确实不知道。但是因为袁凌燕在“误喝”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所以他觉得这里面大概有什么隐情。但是袁凌燕为什么要故意喝会让自己闹肚子的牛奶，这一点沈光毫无头绪。
“因为那天你喝了牛奶，喝了一半就放在那不管了。”
“……”
居然是喝了自己喝剩的牛奶。沈光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这确实是袁凌燕做事的风格。
“我知道如果我喝了牛奶会出问题，但是一想到那牛奶里有你的口水，我就忍不住想要去喝。一开始我想，只是抿一小口应该不会有问题吧。但是想象着你吻我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就把牛奶全部喝光了。”
好变态……沈光在心里吐槽道。
袁凌燕浓烈的爱意让他感到窒息。记忆里她总是利用任何机会试图亲自己，虽然大多数时候有所防备的自己都能躲开，但是偶尔也会让她得逞那么一两次。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沈光试图转移话题。
“怎么，我的爱让你不堪重负了？”袁凌燕挑了挑眉角，“你对方晴天的爱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我喜欢的至少是一个还活着的人，可是她都死掉快十年了，结果你不还是想要用仿真人技术做一个她的复制品出来。”
“不要说了……”沈光几近乞求。
袁凌燕瞟了沈光一眼。“那好，不提。你继续说，我有乳糖不耐和你发现那边的我是假的有什么关系？”
袁凌燕的退让让沈光松了一口气。“因为服务员上错了。她把我的加了牛奶的咖啡给了你，你喝了之后却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就发现那边是仿真人了。”
“居然是这样。”袁凌燕笑出了声，“我还以为真的骗不过你呢，原来你是靠运气才看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袁凌燕嘲讽的样子让沈光非常不爽。她为什么要说我靠运气？
“服务员，拿杯牛奶过来。”袁凌燕看起来很开心。她不顾礼节，直接朝吧台喊了一声。服务员很快就把牛奶拿了过来。
袁凌燕拿起牛奶就往自己嘴里倒。沈光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伸手阻拦，但是一大杯牛奶已经被袁凌燕一饮而尽了。
喝完牛奶之后，袁凌燕挑衅地看着沈光，一言不发。
沈光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半个小时后，袁凌燕的身体没有一点不适。“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吗？”她的语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沈光觉得眼前的这个袁凌燕大概也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因为还有一种可能是袁凌燕做了基因治疗，根治了乳糖不耐。但是为了这么一个小毛病而去做又昂贵又麻烦的基因治疗，怎么想都不合理。
“要不要打个赌？”袁凌燕问道。
“什么赌？”
“从明天开始，连续和我约会七天。但是实际上我只和你约会两天，另外的五天我都会派我的仿真人来约会，所以说总共有五假二真。如果你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个我是真的，哪个我是假的，就说明我的研究方向确实瞒不了你。在找到新的思路之前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但是如果你判断不出来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你就回到研究所，我们两个一起把你那个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复制出来。”
“把晴天复制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回到研究所？我明明都放弃了啊。”
“把她复制出来对我来说当然没好处，但是我受不了你不在身边的生活。即使我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两个想要最终成功也要十年的时间。这样你就可以在研究所再陪我十年了。”
“真是扭曲呢。”沈光忍苦笑道，“就是因为你的爱这么扭曲，我才没办法喜欢上你的。”
“不用你喜欢，我早就放弃了。”袁凌燕故作轻快地说道。但是沈光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撒谎，那强压痛苦的表情骗不了人。某种程度上，她和自己是一类人。
“好，我同意打赌。”沈光最终还是输给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如果输掉就好了，他忍不住这样想到，如果输掉了，就说明自己还可以活着再见晴天一面了。
“好，那明天在你家楼下见。”袁凌燕起身结账。
“等一下。”沈光叫住了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的这个你，也是假的吧？”
袁凌燕微微一笑。“抱歉，你猜错了。”
“……”
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光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你去做基因治疗了？”
“嗯。”
“为什么？”
“这你应该猜的到的吧？”
“……”
其实在潜意识里，沈光早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只不过他宁愿相信眼前的这个袁凌燕是假的，也不愿意相信那个正确答案。
“你为了在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可以继续喝我喝剩的牛奶？”
“恭喜你，这次答对了。”
“……”沈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之后又成功喝到过几次？”
“每次。”袁凌燕的笑容让沈光不寒而栗。
“可是我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剩啊？”
“因为杯壁上会沾一些，所以严格来说，你每次都会剩。”
“你该不会去舔我的杯子了吧？”
“想要喝掉杯壁上的牛奶，除了用舌头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袁凌燕一脸地理所当然。
沈光发誓以后再也不用杯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