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进行对生物的解刨实验。」
已过去数年,难以忘怀的医学课程。
教授带来了两只活的兔子,一对母子。
环视一众学生,沙哑字句脱口。
「谁先来?」
苍老的瞳眼中,映射着一张张多少带着点犹豫的面孔。他没有多给他们选择,本想加重着语气再问一遍。
「……我。」
人群中高举的手臂,那时还显得瘦小文静的真户失人。
接过那把手术刀,手法生疏,飞溅的血液。衬衫被染红,视野被模糊。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动作未曾停滞。
如果教授没有制止,他也许会直接割下兔子的头……
“为什么?”
当他回过神开始质问自己时,家中已经多了不少动物。
如果再试一次的话,会知道答案吗?
「汪汪!!!!!……」
当时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秋田犬。
手穿过被切开的腹部,抚过那些带着强烈腥味的内脏。指尖触碰鼓起的血管,轻舐蘸到的血液。
貌似感觉到什么了。
“再杀一个吧。”
于是乎付出行动。
但,有时仅凭自己压不住选中的动物,有时它们会一股脑地冲出房间。为了更加安静和舒适的环境,他开始出入在健身房。
一天,十天,一月,十月,比之前有过的任何爱好都要坚持,都要欢喜。
一只,十只,百只,每当手术刀割过肉体,浑身浴血。
在他开始不满足于此时,终于得出了可悲的结论。
——或许有人,天生就……
“为什么?”
随即,又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在得到答案之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失声痛哭。放走了剩下的动物,拿起那把点锈的手术刀。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刃片割向手腕,再次沉浸其中,却是如此平静。
他,得为这一切负责了。
「喂!你……」
急促的敲门声,片刻停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隐约间,似乎夹杂的犬鸣。眼前最后记录的,是女孩的身影……
重复万次的点滴声,曲折延续的心电图。
思考还未停止,眼睛还能睁开。
从医院回到家中前,在前台那得知了她的名字。
“她是我的邻居,但我甚至没注意到这点。”
再次回到那条街道,因为那双赤瞳,失神一瞬。
在自己家隔壁,和秋田犬玩闹的女孩。
「汪!」
路旁驰过车辆,网球掷出,跃身咬住。黄黑间的皮毛发亮,体型健壮。活泼好动,叫做“哈格”的它,今天也缠着主人出来散步。
「怎么了?」
突然停下,除了想玩之外,恐怕还有其它的原因这么执着的出门。珠黑的眼眸中,正映射着青年无所适从的身影。长久的默然,或许让他连说话的方式都已忘却。
「你好~是隔壁的真户先生吧?」
她看出来这点,所以只是轻笑着走到身前。两米的间距,对于现在来说刚好。
青年虽仍有些支吾,但也总算开了个头。
「嗯……你是……?」
「住在你右边的,我叫神木晴叶,之前还没跟你打过招呼呢。」
「啊……嗯……」
「汪!」
似乎不想被忽视掉自己的存在,秋田犬凑到两人中间,摇着尾巴。一边看看晴叶,一边看看失人。
「它叫哈格,很聪明的……之前就是它发现了你躺在那。」
女孩蹲下,揉揉毛茸茸的耳朵。提起,却又点到即止。直到现在青年仍然疑惑的问题,神木晴叶,到底有没有在那个时候察觉到些什么……
“她在一家宠物店打工。”
“她很喜欢,也很爱惜那些动物。”
大学校园内相遇,多少有些愕然的女孩因这次奇妙的巧合嫣然一笑。
对着木讷青年发出到工作地参观的邀请,牵上那冰冷的手开始奔走。
“和我不一样。”
格栅门前,铺着羊毛毯的木地板。女孩从亚克力笼中抱出一只博美幼崽,咧开笑颜,将它举到了呆立着的青年面前。
「摸摸看呗。」
惊诧中,他看着幼崽,幼崽也在静静打量。无处放置的手,开始摇动的尾巴。
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他仍选择遵从记忆,抱过幼犬。
轻轻抚动那毛绒的皮肤,这是真户失人第一次以此为目的接触动物。幼犬的小爪扒着衬衫,鼻头微微颤动,伸出粉白的舌头舔舐着那张苍白的面孔。
透过那双清澈的眼眸,透过那双孤寂的眼眸。有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之间静静传过,直达能够停靠的地方。
没有哀嚎,没有尖叫;原来这样,才应该是和他们相处的方式吗?
如此简单,只是需要一个拥抱罢了。
原来生命之间,不止对话一种交流……
但在这次对视中,他所得到的,唯有已经无法弥补的罪条。
“她,也很喜欢跑步。”
放学后,女孩走了和以往回家不同的路。
穿行间,速度愈发加快,直至完全跑起来。
心中一空,这不适的感觉促使他跟上女孩,步伐却始终控制着距离。望向那似乎不会疲惫的身影,他们途径花园,途径隧道,途径大海。
绿草茵茵,山川流水。
但无论经过哪一个地方,那里的色彩似乎都会把女孩映射得熠熠生辉。
“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总是能包容那些,接受得了的,无法接受的,坚信着在这摇摇欲坠的桥梁间,会有人继续向前。
所以自己也必须跑起来才行,去迎接他们。
去拥抱他们。
“她的回答很简单。”
蹲在马路边,下垂的手旁,凑来一只黑白花纹的幼猫。
轻轻抱起,轻轻回应。
那半垂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充满炫彩。
「风经过身边的感觉,很舒服。」
太阳陨落后,他的面前,又升起了一轮。
过于耀眼,过于醒目……
青年想不到字词来接话,只能有些笨拙的,继续跟上她。
「喂,失人。」
夕阳的天桥下,她突发奇思。
「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了么?」
遮阳帽下,薄纱长裙。女孩赤脚漫步在斜坡的草坪,双手背于身后。而他盯着那头卷发下的杏眼,久久出神。
坐在道路与坪坡的夹角处,十指合拢,靠在膝间。呼唤的字词他听不见,现在,他只想在这梦幻中多看她一眼。
所以是一动不动,仅此而已地存在着。
女孩回首,得不到答案使眉间微皱。单边鼓起的面颊,不喜的目光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瞳。
他终于意识到,女孩生气的模样自己更加无法忍受:
「雕塑,园艺。」
「这样啊。」
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她张开双手,水平垂直。面向川川流水,如若无风吹来,那便成为自己的风。迈开脚步,逐渐加速,在这海市蜃楼般的景象中狂奔。
「失人!我啊——」
女孩的呐喊穿透屏障,时隔多年依旧如初次般回荡。他缓缓起身,看向那停在远处的身影。视线里,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远。拉长之际,这数十米的隔断也不过毫厘。
「想成为马拉松选手!!」
手掌靠在唇边,充做话筒。
竭尽全力,仿佛要让世界明了她的存在。
“我应该追上她的。”
视线愈发模糊,身影逐渐逝去。
一切回到本该有的样子。
冠军的奖杯拿在女孩手中,伴随着卡车的轰鸣,肢体横飞。
“没错。”
血迹蔓延在落长的跑道,自己将亲手修筑墓碑。
重复的切除与缝合,试图重塑她的脸庞,心中残存的希翼。
“我应该追上她的……。”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突然的清晰。
「本该更早些明白这点。」
【You know all this, it——will come~】
【she just wanted to leave——some~】
昏沉中醒来,似乎不知觉又听着音乐睡去,动用了能力。
明知美梦一场,依然选择沉溺。
【Everything is so close】
【So lonely~】
唱针,一次次回转间的读取,盘上唱片一如既往。
【Sometimes, you have 】
园林间的躺椅上,隐隐还能看到不远处树丛滴落的露珠。
【to let go. 】
读盘完成,乐声停滞。
从椅上坐起,男人看向腕处的修修补补的智能表。
下午四点,正好。
换回一身西装,是时候去迎接客人了。
这次展会后,一切,能够结束了么?
「真户先生,恭喜完成新作。」
「谢谢,花江小姐,希望您能找到喜欢的作品。」
「久仰真户先生大名,我是片羽美术馆的馆主,这是我的名片。」
「非常感谢,期待我们以后可以合作。」
打开大门,拥上的人群。
他们与其说是来看那些在别墅内排布整齐的塑像,不如说,是来看自己。一个艺术品的大部分价值,或许大部分都不来自于其本身。
也就是一堆石头而已。
「嗨!失人,大学毕业后就没见过了吧?」
「啊,是……」
「你小子现在出息了啊!」
「哈哈……」
明明就像他们所说的,已经都快认不清脸,却还要装作熟悉模样的同学。他麻木地站在那,任由手臂挎在自己的肩膀。一一用笑容应对,却又一一无声地诅咒。
过往之人如苍苍流水,而真岛失人,是河流中一块顽石。只不过水滴石穿,所有尚存的棱角,早已磨平。
现在的他,也学会了如此面对。
“没有……”
聚集,散开。
游荡在喜乐悲欢的错杂间,视线一遍遍落在那些年轻女性的面庞上,却又再次失望地挪开。
那双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红睦,未能在他们当中重合。
摇摇晃晃,漫步到摆放作品更多的园林区。当然,也包含这次新作《十七个少女》——围绕着中央喷泉,圆形树丛上以钢柱作为支架铸造的十七个少女雕像。
两旁,是宴会用,铺着白色桌垫的长桌。上面摆放着由家中几位厨师准备的菜肴,从中餐、日食、西餐到西班牙系;至于如此充足的原因,也只有提出要求的他自己知道了。
“这里也是。”
走到一侧,没入其中。拿起一个草莓奶油的纸杯蛋糕,时隔几日的进食。粗略咀嚼,匆匆下咽。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尝到味道。
「先生,需要酒么。」
衣着整齐的服务生,端着一盘盛满起泡酒的高脚杯。欣然接受好意,拿起中间那杯,轻摇杯挺,随后微饮些许。
醉不了,醉不去。
晃神,眼前唯独属于神木晴叶的身影,愈发完整……
「请问,能让一下吗?」
轻灵之音划过耳边,那双最后缺少之物,在此刻凝为实景。
「啊……好,抱歉。」
灿灿让出位置,思想已经停滞。
视线紧锁面前正在挑选菜品的女性——
及腰长发披散,掩盖那带着淡笑的清丽面容。纯黑蕾丝抹胸短裙,包裹那昼白纤弱的胴体。裸露的修长双腿,踩上一双绣花灰色高跟。
最为重要的……是她的眼睛。
世间最为美艳与珍贵的赤色杏眼,包含活力与希望。
他本以为再也无法找到了。
「那个,您怎么了?」
发觉落在己身的目光,她轻声提醒。反应过来的失人立刻调整自己的表情,靠近回应:
「非常抱歉,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一时间有些失神了。」
「呵呵~您的搭讪方式还真复古。」
掩唇轻笑,不准备与男人过多接触。在桌上挑选完想要的甜点,转身离开。
「姐姐~」
稚嫩呼唤,来自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紫发少女。向她招了招手,稍微加快了步伐。上前牵上手,伴随欢快的笑声,并齐走向角落的休息区。
“不对。”
明明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他却仍然在那看似和睦的场景中看出了什么。
“里面的东西,不对。”
双拳紧握,却又在数秒之后放开。
算了,都没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