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身么。】

如往日般轻佻的字句,这次,男人却无法如往日般回应。

【快羽。】

「……」

似乎是感到了无趣,她也延长些回答的时间。

【万一我在骗你呢,其实是能改的。】

「您从来没骗过我。」

【啧……】

光亮熄停。在这栋教学楼的天台,只剩下站在栏杆旁,他的声音与身形。

风吹尽,银色发丝无法再遮住已然成型的翡翠瞳眼。那目光俯视着地面行进的人群,双手扶上栏杆。穿透这杂乱喧嚣之间,思绪如同拉直的长线。

或动摇,或位变。但,绝不崩裂。

「呜——」

飞鸟轻鸣,在那伸出的食指停留,机械羽翼扑动片刻,逐步趋于平衡。眼部的微型摄像几次缩放,最后在男人的身形上紧锁。

「快羽, 时间 到 了。」

张开的鸟喙,吐露着她录下的字句。只是因为顺序为合成的缘故,听上去仍然和她有很大出入。只是,现在的男人,已没有最初那么在乎这点了。尚且能够倾听逝去刹那,或许已然满足……

在那微张的缝隙,轻笑间,飞羽四散遮掩,最后的落幕沉入蓝天。

……

「亲情,特指亲属之间的那种特殊的感情,不管对方怎样也要爱对方,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甚至无论善恶。」

白色像素跟随指尖在电子黑板上笔走龙蛇,留下行行清晰字迹。

「它有两个最主要的特点:一,其是互相的,不能是单方面的;二,其是立体的,不是专一的。」

过半,女性教师停下书写,转头看向后方的学生们。视线流转,寻找迷失在课堂里的灵魂——民间俗称,走神。

「习山夕迟。」

那坐在最后排,第三列座椅的少女。

「能复述一遍书本的内容吗?」

身上的青色校服满是褶皱。因为数日失眠,粉色短发显得有些杂乱,白发箍的佩戴也显得不太走心。樱红眼眸跟随着一低一抬的脑袋,半开半合。

「噗呲噗呲!!……夕亲!!」

同桌的金发辣妹……佐藤织几次提醒,都没能阻止她完全睡去;眼角余光扫了多遍讲台的教师,急得她用力地挠着自己梳好的侧马尾长发,牙关和瞳孔同步加紧。

“啊啊啊啊你快清醒一点啊!!!!”

而当其看到教师已经走下讲台,朝这边过来时,甚至吓得扒下了长期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赶忙穿好,正襟危坐。

如果仔细观察,还有几滴冷汗正在顺着额间坠落。

「习山夕迟。」

咚咚——

指骨敲响桌面,少女也终于清醒了些。

睁开一条缝的眼眸望到了正努力做着“24页”唇形的同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站立起身,翻读起课本。

而做完本职工作的教师,则是意味深长地转过身,看了眼乐于助人的织同学;食指轻推镜框,微妙的弧度在唇角湛开。

最后,静静回到了讲台上。

“呼……”

当这一切结束,佐藤织揉了揉自己的上臂。那里,早已布满鸡皮疙瘩。而自己那没心没肺的同桌,竟然又开始在朗读的过程中重复着闭眼又立刻睁眼的过程……

「叮铃铃——」

放课铃响,午休时分。

趴在桌子呼呼大睡的粉发少女面前,多了把搬来的椅子,椅背靠在桌前。

同桌反坐在上面,双手搭在椅背,靠着下巴,盯着那张似乎正做着什么香甜美梦的面孔。阳光突兀地从窗外照进,直直打在佐藤织的脸旁,让她有些不耐地伸出右手遮挡着。

最后,却慢慢放下,又将视线全数移回习山夕迟身上。

“为什么?”

在那个问题出现,清醒瞬息间,如老旧胶片般,过往滚动;这次,途径她的脑海。

闭合眼眸,便会即刻浮现。

【你好。】

无人问津,无人接近。

或许是外貌带来的印象,大家就像躲避着寻常混混那样躲避着那个坐在末排的人;更加沉默,更加无视。而她只是低着头,来时、上课时、课间时、午餐时、离去时。

一直都只是低着头。

【佐藤织。】

四十三个人中,没人知道她是混血,没人知道她有易晒体质,没人知道她有过敏性皮肤病,甚至是她的名字——

直至,叫做习山夕迟的女孩,笑着走到身旁之前。

她看着她,就像她也看着她那样。

看着她走进低声讨论的人群,大声地为自己解释,看着她也独自一人,却依旧开心地吃着便当。擦黑板时割破手指、扫地时摔倒、刚好划破耳朵从高空掉落的盆栽,想要喂食路边的小猫却在脸上留伤。

看着她想尽了方法去帮助别人,却总是吸引着霉运跟在身边。

有时佐藤甚至会觉得,如果有天夕迟突然变得幸运了,世界会怎么样……

“小夕,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再度睁眼。刺痛着心脏的抽泣声,仍在持续着;难以制止,难以停滞。她们各坐在殡仪馆走廊两侧的长椅,同穿黑服;习山蜷缩着,手掌遮盖了整张面孔。

而佐藤正坐着,用余光久久注视友人,又像从前一样压低了头。

“为什么世界上总是会发生这种事呢?”

夕迟母亲的葬礼。

也是像现在这样。

那次,她也是蜷缩着在角落里哭着。佐藤织坐起身来,走去抱住了不知所措的女孩。而她稍稍抬头,哽咽。注视友人,却哭得更加狼狈,脸上的液体再难以分清是鼻涕,还是眼泪。

“小夕,再抬头看看我啊……”

这次,身旁不再有默默看着这一切抹泪的铁匠老人。而抱着友人的织,也怎么,都等不来她的抬头。

……

「钱。」

过点时间,冷漠的声线牵醒了佐藤。

迷糊,腰背疼痛。她看向身旁又陷入熟睡,却仍在微弱抽息的夕迟。双眼稍合,唇瓣闭泯,紧咬的牙端轻声作响。

但这一切,都在其意识到见遇来客时,消逝殆尽。

「啊,您好……」

「小夕现在睡着了,我替她先收」

没有等少女压低的话语落尽,那个信封,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手中。于引呆滞片刻,佐藤先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睁大了些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那个,请问您是小夕的」

「朋友。」

提前回答的男人,有着银白色的及垂短发。光泽很少,大抵是由于缺少保养。身材匀称,应该挺常锻炼,但身高就是平均水准。

穿着黑色西装,袖口和裤腿,都用蓝线绣了自己不认识的花。戴副半框眼镜,怀里还抱着本皮制书,一眼看过去,给人种“读书人”的印象。

而在这观察的几秒延缓,其就已经走到了台边,点好了签香,双手捧在面前,微微躬腰。也难分清是否为错觉,他每个动作都显得机械,就仿佛已经历过上百次。

「啊。」

刚刚因为镜片反光没能注意,男人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翡翠色。

加上那有些圆尖的耳朵。

“有点像精灵……”

少女暗自想着,站在其身旁,看完了这缓却显速的过程。

再次面对男人,直至其与自身擦肩,双唇微张,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其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愿,就连那目光,从始至终都未偏离过前方。

佐藤织根本没法和他对话。而也是在她明白的时候,在初见男人时的那种微妙,瞬间变为了极强的割裂感。

【不多留会?】

手中,古旧书籍直直传至脑海的对话。他不作回应,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着。想要泯入人群,那双眼眸,却仍是那么突兀。

「嗯?」

与其逆行,黑发下的赤瞳。视线,注意到第二次掠过身边的翡翠。

「黑神,怎么了。」

注意孙子的异样,侧过询问。老者今天难得没有将鱼竿带在身边,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方形的红木箱。

「没有。」

应答,目光收回,唇角勾起浅笑,又很快复回原位。

老者,正在看着不远处睡在长椅,友人的孙女。和她身旁,静坐着的长金发少女。

「唉……」

从后下方的角度,看不清觅涟是否是在摇头,稍抬高点,目光已然对向黑神。而他也瞬间会意,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那个封包,走到佐藤身前,好好交给了她。

「谢谢……请自便吧。」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些话语了。

觅涟走到友人的存像前,打开手里的红木箱,从里面拿出了瓶清酒和两个琉璃酒杯。澈液随倾斜垂下直流,分别为生死二界的两人各满一杯。

他拿起便是尽饮,目光停留的时间,要多其百倍千倍。边看着,颤动的唇瓣,又不时吐出些不清不楚的念叨:

“她说要生两个,但才生了一个就走了”

“马疯子说要把那群当官的都砍死,自己先被毙了”

“好啊,现在轮到你小子了”

“说要帮我打的新剑,影都没见到”

“连要修的剑都没修好”

“好啊,都不守信是吧?”

“好啊。”

“好啊……”

觅涟,把酒、酒杯、木箱都留在了那。

兴许是觉得。

自己留着,也再用不上;兴许,只是忘记收好拿走了。

「走吧。」

「好。」

应答着,小跑跟上祖父的步子。不过因为震动,过长的刘海又挡住了视线,不合身的衣服,又掉下一点。无奈,稍作停休调整,内心暗暗想着前次和母亲去店内看到定做服装的价格。

“最便宜的是四万日元……”

约等于四次B级,或是半次A级任务的报酬。但做哪种都得累个半死。特别是最近体力开始变少,几乎每天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痛。

做这种烂工作算到今天也已经两年了,千岛黑神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罢工”意愿……

「爷爷。」

回想起些关键点的他,叫停了前面走着的祖父。

「嗯?怎么了。」

「我去趟厕所。」

「好。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得到应许,立即迈开脚步;拐过廊角,目光紧抓着那似乎刻意停留的翠绿,从另一条走道离开馆内。昏色光亮遍布场景,将新出现的他也包裹其中。

风吹过,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空旷的馆外在片木的遮盖里却比同迷宫,即扰听觉,又抹视线,想要在这里找人,远比在外面费力。

「喂。」

银色骷髅在手机屏幕显现,似乎并不认同这次找寻。大抵是成为魔导器的数百年时光,磨去了原本的东西,却没带来太多新物。

「咕——」

梧桐树上,清鸣微响。

飞鸟流去的残影施下飞羽,轻落在他的身前;赤瞳烁闪,记录这有意示出的过痕。

「找我。」

凉音路耳,愕然回首,落阳明处切人驻。他回身,看那银灰漂泊,右掌执腰,另只合并旧书,缓放回怀中。

「你放的箭?」

「是我。」

翠绿应声回复,转对视目。隐约里,血赤轮廓,和第一百三十五次时的模样,重叠些许,却又发生回弹。实属意料之外,实属书中所言之外。

「谢谢了。」

语尽。

他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稍显仓促地补上微笑,向前四十五度的躬腰。只是当视线回归平衡,面前的男人,已然抹去了身形。

一愣。又停留了片刻,赤瞳再度环视四周,俞望俞远。但除却鸟鸣轻响、匆匆白云;无他,环绕于昏黄天际。

「别看了,人早走了。」

受不了沉默,魔导器出声提醒着搭档。而他,也慢慢回身,缓步,至再度奔跑……

呼——

风声潇潇,站在梧桐树顶的身影。

手稍抬起,又在中途停顿;尾末,食指轻推眼镜……

不一样了。

“虽然”

“只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