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锤面碰撞,汗珠滴落红铁,火星与烟气四散。
而少年不敢把目光挪动半分,强压住抖动的手腕,再度锤去……
「师父。」
打造好的长剑,剑身反光。
他恭敬地递到师匠的前头,面上尽是期待与紧张。
「唉……」
而在那声叹息后,一切杂陈无味,尽融进那无法上翘,也无法下降的唇角。
「夕明,放弃这条路吧。」
瞳仁极速缩紧,又发颤着回放。
他慢慢低下了头,不断地,不断地。
直至跪倒在地面。
「师父,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次话语的间隔,持续了许久,许久。
「一次机会……」
他再次捡起铁锤,一遍又一遍地锤炼起红铁。
不断打造完成,不断烧毁重炼。
没错。
一遍又一遍……
「哐当——」
【有意思。】
耳边,突兀的回响。
不像是男人,不像是女人,不是孩童,不是老者。那声音明明什么都不是,自己却能够听懂其中的意思,就仿佛它想让自己听懂一般。
【这就满足了?】
抬头看去,瞳孔刹那的紧缩。
浑身漆黑,暗影遍布,扭曲高挑的身形,从头骨延伸出的羊角。
站在自己面前。
【你还没我懂你呢。】
无法解释地,他颤抖着回答了那些问题。
「不,我不能……你能够帮我吗?」
【行。】
那天之后,少年真正走上了锻造者的道路。
甚至。
直通巅峰。
「怎么……可能。」
师匠的眼里仍存在着从前的他,手里抓着的武器却来自现在的他。颤抖的言语间,尽是不可置信,与对少年来说充斥全身的满足。
【感觉如何?】
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那个时代最好的魂钢锻造师,出手的每把武器都引导着风向。
也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美丽的妻子,和听话懂事的女儿。
这种感觉,曾在他开始顾虑前强烈过任何事物……
是于,意识过来的某日——不再年轻,变得优柔寡断的他,抱起在地上跑动,嘴里不住喊着“爸爸,爸爸”的女孩。
他站在灯光处,深深地望向,站在院里树下的另一个自我。
……
「诶,诶……葵姐?葵姐!!」
感受到肩膀的推动,终于缓过神来。耳边逐渐放大的手表声,也消散殆尽。
深绿发下,显得有些许劳累。
「啊,怎么了。」
「下班啦——」
短发后辈指了指东堂葵腕上的手表,此时,早已指向四点的时针,而她,也完全清醒。
「葵姐,你最近咋了?每次下班都看见你在发呆。」
后辈的语句再次落到耳边,东堂取下发带,重新系好有些杂乱的马尾,回应随即承接。
「不知道……可能是熬夜熬多了。」
「哦~」
哐当——
她看上去对东堂的回答诺有所思。静静拉下了面前自己窗口的铁栏遮板。甩了甩僵硬的手臂,长长地伸个懒腰。
「葵姐,我先走了啊。」
「好,辛苦了。」
「没有~拜拜——」
哐当——
当后辈消失在视线,东堂便走到身后的格柜,将里面的物品重新塞回挎包……其实,元老院近些年的工作都比较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清闲。
这里能查的资料,新警局都能用电脑查到;一些老古董的法术书,现在基本没人愿意费功夫学。也只有在月底,才会陆续有些在职人员来领工资。
即便如此,那双半睁狐眸书写的疲惫却似乎从未减弱毫分。
「……」
深绿的瞳眸最后透过了窗口,深深望向那遮挡了天空的顶板。随即,也拉下了铁栏遮板,敛默而长缓地离去。
走至长廊,绕下其中一边的弧形阶梯,踏入金碧辉煌的大厅,步过中央骑士雕像的喷泉。
期间,不曾侧目,不曾停留。
「要走了?」
年轻的女声,却似乎又沙哑得苍老。
熟悉的回响在耳边缠绕,才使她从“回家”
这件事上,分出了些注意力。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就仿佛她原本就在那里——
白色发丝空荡浮漂,银绸礼服,包裹已数百年未变的身躯;同样苍白的眼眸,注视手中轻捻的水仙,刻明脚步,足尖点过地面,最后于中央停留。
「老板。」
在葵回应那简短问句的同时,她已轻坐在喷泉边缘;将那朵水仙,放在半跪的骑士雕像面前。
只是,数把插进骑士背后的长剑……恐怕就算回到那天,他也,再无法拿起少女给予的水仙。
「外面。」
静默的结尾,她缓缓开口,双眸微合。
「有个年轻人在等你。」
语句的落幕,她揣拳紧握,瞳孔稍动。
「去吧。」
弧度在少女的唇角显现。挥了挥手,示意葵赶紧离开。而她又在原地不动了数秒,才拾起这份好意,转身迈步。但高跟鞋踏过地面的节奏,已和最初时截然不同。
“嗬……”
观察着,注视着。少女的目光在葵离去后,回到了骑士塑像边。是忆昔,又或是更加深刻的什么东西,使她不自觉地,又坐得离他近了些。指尖,轻轻点在那破碎铠甲的胸腔;渐渐移动,直至头盔上。
手,最后捧住一侧的面甲,仿佛还能够触动他的脸庞。但也唯有她最清楚,这样回不到从前的地方。
就像逃离的时候,没能带好母亲留下的项链;或是当反应过来,他已战死在自己面前。
显得突兀,显得荒唐。
就像这偌大的元老院。
一切早已逝去。
唯有孤寂,还在相伴游魂。
“快点去吧……”
而与之同时被时间剥夺——
阿忒洛波丝。
一个没人在乎的,少女的名字。
「葵。」
刚走出大门,靠在墙边,早已等候多时的橘红发青年凑上前来。
「嗯。」
看着那张面孔,而经几度沉默。东堂只是淡淡回了一个字,便绕过青年,快步离开。虽然当他反应过来,也马上小跑地跟了上去:
「你都不理我一个月零十八天了。」
青年抓住了她的是手腕,声音小了许多,只能在两人之间传播。
「……现在不是理你了么?」
她的话语听不出冷暖,但,也已不再远离青年。反之,放慢了些步子,让他能与自己并肩。
而青年对自己的理亏尚有自知,挤出了几声无含义的笑。
「哈哈……」
两人之间“冷战”的原因,也就是一个月零十八天之前。
第二次的纪念日,东堂花了自己不多的钱在A区的一间餐厅定了晚餐。时间是晚上八点,确定在他下班时间的四个小时后。
【葵......我还要再处理些局里的事,最近比较忙,他们剩了很多工作,真的抱歉......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当伊藤莲打来电话时,东堂葵已经在餐厅里等到了关门的时间。她静静付完了钱,回到家里。
【……嗯。】
然后。
【葵,今天……】
【那什么……】
连续三次,连续三天。
甚至还是在同一家餐厅。
不如说,这或许已经是好好理解之后的结果了。
「葵。」
青年从身后抱住了女孩,而她,也什么都不做,静静被抱着。只是那双深绿色的眼眸,已经不再显得像最开始那么平静。
「喂,你看那边的那对……」
「哇,那个男的好高诶。」
「你怎么光看这个了……」
直至,身旁不时传来路人的小声调侃,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葵的腰间,转而牵住她的手。
察觉到她的不抗拒,进一步地十指相扣,接近直至并肩相靠。
“!!”
葵手上的力气突然加大了些。而青年或许早就感到了疼痛,最后,却唯有唇角逐步上扬。他又靠到女孩的耳边,轻声表达的歉意:
「对不起。」
语落。
她的脸颊抽动了几下,似乎想作出些表情——但什么都不会发生。母亲在生下自己时,就没有给予这种能力……
而每当想到这,每当经历需要作出反应的时刻,无力的感觉都会挤压着东堂的内心,尝试将她压垮。
而她唯一能够表达情绪的东西,在很久以前,便下定过决心不再展示在他的面前。
「真是……」
【她为什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但。
其实早都一样了。
「啪嗒——」
“嗯?”
身旁青年的手,环住自己的上臂。
微转视线,看到的,是他一如既往的笑容。让人平静,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再接近他些。
女孩试探般,慢慢将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而男孩,又将女孩抱紧了些。
过去的虚影重叠,当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事。
似乎,从未改变。
「今天晚上——啊,不然来我们家吃吧?很久没做给你吃了。」
直视面前的川流景象好一会,青年的余光又落回女性身上,语气中大多是摇摆不定的忧虑。好在她早早就察觉这点。相扣的手稍松了些,无名指和中指在男友的掌心摩挲片刻。
「嗯。」
可每次酝酿半天,最后出来的却还是这句话。
「嗯~给你做喜欢吃的咕咾肉,还有糖醋鱼、炸虾、洋葱圈。等等再买些巧克力吧((*σ´∀`)σ」
「( ̄_ ̄=)~*」
用头蹭了蹭青年的肩膀,深绿的眼眸似乎又睁大了些许。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她表现得就像只玩累的猫咪。看够了门外的风景,仍要矜持着雅步,轻走到手边;即便是想索求些什么,也显得不紧不慢。
“啊。”
差点把重要的事忘了。
「伊藤莲。」
「嗯~?怎么了。」
「你和那个小丫头看完电影了吗?」
「……啥?」
“Σ(°Д°;!!??”
青年的弯曲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内心迅速检索起自己是做了什么让女友误会的事,才会在如此情形,突然问出这种送命题目。
「那个叫九条悠野的……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不过最后,还是补足的话语完善了大半思考。
「昂……她啊,还没呢……不过葵你是怎……要不,我跟她说不去了?」
「不用。」
「你去吧。」
「……啊?」
惊愕终于无法用平静遮掩,全然暴露在脸上。
「就当是和其他朋友去看电影一样好了。」
「可是我也没和其他人一起看过电影啊……」
青年又挠了挠头,尴尬与苦恼遍布语调。
「嗯?」
听到那句回话,她突然停下脚步,绕到身前。稍稍挺身,抬高了头,眯起眼睛盯着那张有些迷茫的面孔;片刻,又迅速凑到他的脸旁,一双瞳眸睁大,兴依旧无瑕的澄金对视。
啾——
「嗯,挺好的。」
“!!!!”
意识到唇上瞬间传过的柔软轻触,红晕愈发蔓延;伸出的食指停在颚下,折起,数秒后放回口袋。
「结束了和她说清楚就行。」
语落时瞬,又靠回身边,指入,相扣。那在默然里颤动的唇瓣,隐约又勾勒出几个没能,或者说羞于脱口的字眼。
“你是我的。”
稍待片刻,了然的微笑,再度出现在他的嘴角。
眼眸中,此刻仅有你我。
「好。」
叮铃铃——
电话突然的打断,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莲看了眼身旁的葵,静静打开了扬声键。
【喂,莲。】
【队长?……有什么事么。】
【现在有个紧急会议,到负一楼的小礼堂找第五排的位置坐下,现在就差我们部的几个人没到了。】
【好,我明白了。】
电话挂断,青年看向东堂。
在片刻无言后,她颇有些无奈的叹气。随即,却后退一步;伸出手,放到他的背上,轻轻推出。
「去吧。」
青年走去,半途时,又转身挥手告别。
「嗯,拜拜——」
「……等等。」
「怎么了?」
「家里钥匙给我。」
女性朝他伸出手,但这次就连眼睛也看不出情绪,看得人心慌。可莲并未察觉这点,翻了翻两边口袋,便将那串钥匙放到了张开的手心上。
……
「诶,岩河叔……岩河队长。」
在人过匆匆的礼堂后台,双手环在胸前,不断在原地绕圈走动,沉着脸的中年人。突然的招呼声让他稍稍迟愣片刻,才作出回应:
「啊,长源局长。」
「有什么事么?」
面前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里那张仓促写下关键词的念稿,递给伊藤。
「能麻烦您再过十分钟上去稍微讲一下吗?时间赶没找到人,我待会又还得去利维坦那边看下他们整的破……新的方案。」
「行,你去吧。」
「好,谢谢叔!!」
语落当即,他又开始了寥寥急步,片刻,便没入人群里,再难以单独找出来。
中年人的视线伴随其至消失,半晌,才一笑而过。
“!?这”
直到目光扫过那念稿上的词汇,他面上的所有情绪,皆在那一瞬间重叠凝固。
“呵。”
无声长叹中,短暂闭合眼眸。随即无力下垂的手仍紧抓念稿,即便满是皱褶;或许他只是在静默里,面对了迟早要面对的事件……
「好了——」
时间到,走上台,群众对开会议论的嘈杂,也变得更加直观。即便已经用上了麦克风,说出的字词还是很快就被新一波的音浪掩盖。
「好了,狗叫都停一下!!」
中年人似乎忍无可忍,提高了几十个分贝的音量从麦克风炸开,尾音拖出又长又刺耳的噪声。
本还堆积在会场上空的怨念和困意,顿时减少了大半;就连刚刚从后面溜进来,准备赶紧找位置坐下的伊藤莲,都愣在了原地。
自那天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伊藤岩河发火的样子。
「我知道今天下班后还突然把大家叫回来开会,大家心里很不爽……我也不爽啊,我晚饭才刚拆开呢。」
「但是你们也不至于直接把这里当网吧了吧!?好歹尊重一下会议场所啊!!!」
岩河猛得指向第一排座位,将电脑主机和显示屏放上桌面,刚刚还有些发蒙,缓缓摘下耳机的辉田敬吾。
「那边,搓麻将的给我停下!」
紧接着,又指向最后排几个将麻将桌放到前排空位的女性职员,她们的表情和辉田敬吾如出一辙。
「还有那边睡着的,把眼罩摘掉,回去再睡!」
「那边那个吃烤串的,不许吃了!没听到我还没吃呢么?馋到我了!!(*`д´)!!」
「咳咳咳!!……」
「大家都配合下,内容不多,我就讲三分钟,讲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另外……今天的会议本来是要提前通知的,是我旁边这小子忘记群发消息了,待会你们可以找他叙叙旧。」
站在岩河身旁,本来还紧张得有些蒙圈的,带着眼镜的白净青年,瞬间就变得清醒起来。
因为在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后庭花的忧伤。
并随即明白,偶然进了狼窝的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相信大家这些日子都处理过不少骸化引发的麻烦了吧,我们刑事部就深受其害……不过,上面也已经准备着手处理这些事了。」
「最近几个月,科学家们会以在座各位中的某些人和编制记录内的战斗人员组建起数支新的特殊队伍,来进行资料和数据的收集工作以加速疫苗和解药的研发。」
「名单现在还处在保密状态,但每个部门应该都会有被选到的人;今天告诉你们就是打个心理预防针。」
「注意了嗷,我再提一次。你们那些人队伍里的队友也会有原本是受雇佣制和委托制的家伙,他们是个什么状况你们也清楚,半两钱就能卖命的有不少……怕你们之后相处起来容易急眼,提前说一声。」
他低头看了下手稿,将它两次对折,放进了口袋。
「好了,差不多就这样。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有不清楚的别问,憋着,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散……」
岩河没能说完。
因为当再次睁眼,场内已经空无一人。
“这帮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