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田中,千鸣散散。

生命停滞在不久前的蚯蚓,已经化作养分滋养作物,绿意更甚。

叶上的毛虫已享用完佳肴化茧成蝶,彩翼点缀单调的田地。

钉在地里的围栏,成了飞鸟的暂停地,即便停滞飞翔,也享有片刻安宁……

「呼——」

从田间探出身影,将最后一把葱放进菜篮;少年用泥泞手上最后些许干净的地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唇角勾出满足和期待。

疲惫的身躯有了前进的动力,一鼓作气,不断重复着将脚从泥里拔出,又陷入其中的过程,朝田上迈进。

「寻天阿姨,菜已经采完了!」

还未到达,话语便脱口而出。

而站在路旁,蓝发妇人眼神中的些许紧张,也逐渐安宁平稳。倒是她身边的那个男孩,看着少年,表情显得有些许怪异。

「慢点——」

待少年走到高台边缘,妇人蹲下,将他拉了上来。拿出准备好的毛巾,为他擦拭着沾满汗珠,点缀着泥土的脸蛋。

「真是……一直以来麻烦你这孩子了,其实我和浅海他来干就行……」

站在旁边的男孩突然被点到,全身颤了下。

「没事,房租降点就行੭ ᐕ)੭*⁾⁾」

「咯咯~好……」

将毛巾挂在少年脖颈,寻天拿起那篮蔬菜,半眯着好看的眼睛,唇角轻勾。

「今天我就做那几道你说的菜试试,就当是一部分报酬了。」

「好,谢谢寻天阿姨——」

语落,少年便静静望着那清澈,又令人安心的弧度,不禁露出微笑回应。而他没注意到的是,男孩那奇异的神情已经愈发加重。如果仔细去看,似乎还有几分嫌恶和鄙夷。

当母亲离开,其与少年四目相对,不仅没有暂避锋芒,反而是控制着面部肌肉将这些负面情绪勾勒得更加明显……

“(°Д°;这小孩……为啥这么看我啊……”

这下,反倒是龙一放不开来,独自在内心默默吐槽。

「我把你当朋友,你想当我爸?」

「啥!!??????」

这……可真是语出惊人。

呵呵……

「说啥瞎话呢……!!」

少年连忙上前捂住男孩的嘴,有些心虚地朝寻天离去的方向看了看,确认其没有转身迹象;微微叹气,却没注意到男孩的脸已经越来越紫。

「唔唔唔!!」

直到他疯狂地拍着那只捂着自己口鼻的手,新鲜空气才再度涌进肺中,本就不多的生命得以残喘。

「丫想捂死我啊!!?」

「呃呃,抱歉(つд⊂)。」

「唉……」

浅海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子,斜看着少年的眼眸满是无语。

「先说好,我不干涉,但你也别指望以后我叫你爹,死都别想!」

「嘿嘿~到时候咱各论各的嘛,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爹……」

「滚呐——!!!!!!」

男孩有些破音,但最后也没有和少年动手;虽然恐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六岁的幼小身体根本打不过。

「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软饭男!」

「臭小鬼说谁呢!!我没干活是吧!」

瞬时恼火,伸出的手想要抓住男孩,其却在刹那便没了身影;等到龙一的视线中再度出现浅海,他已经跑到了十数米外的水泥走道上,转头对自己作着鬼脸。

“臭小鬼……”

愣神过后,不作追赶。

双手慢慢插在腰间,弱弧出现在嘴角;静默的等待,直至男孩的身影在奔跑中逐渐消去,才缓迈脚步,走回旅馆,走回家的路。

愈发灼热耀眼的阳光下,走道上少年的身影,在一次次的缩放中,也愈发渺茫。

「哟——龙小子。」

行经车站旁的便利店,撑靠在店前玻璃柜的老人。平时的那把扇子放在了旁边,取而代之的是落地式的风扇;清风,吹得那苍老面孔上眼眸眯起,却吹不走其中清明。

「啊,海伯。」

原地停顿片刻,想起女孩的交待,转身拐进便利店内。

见此,名叫腾海的老人笑着,将风扇调成了转向模式。拉了拉因为汗液黏糊的衣服,感受着凉风,少年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要买些啥啊?」

摇起了扇子,老人放缓的问句。

「来瓶苹果……啊,要不两……算了,来四瓶苹果汽水吧。」

中途连改了几次,句子断断续续。挠了下头发,趁着店主起身去冰柜取饮料的时间,又在零食的货架旁转悠了起来。

“薯片、肉干、馒头、仙贝、大福、蛋糕、薯片……”

双手背在身后。从这些目不暇接的食品旁经过,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在内心对那些刺眼价格的哀声连连,从刚刚开始就未曾停过。

而老人拿完汽水,就这样坐回位置,撑着脑袋;看着少年逛了整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带着包最便宜的两包薯片。

「海伯,多少钱。」

「啊,我算算……」

海伯打开了钱柜,边慢慢清点着龙一购买的物品,这期间,又抬头看了那张稚嫩面容一眼。

「1100日元。」

「哦,好。」

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扫过桌上的支付码;简单的几个操作,刚发的六万三千日元工资,便又减少了些。

「海伯,那我先走啦,再见——」

「好,慢走……」

放下了扇子,双手靠回柜面。

腾海看着逆光照行进,模糊了面容,逐渐缩小的少年;摇了摇头,忆回,轻笑。

「海伯!」

「……啊?」

直到其在一分钟后,又喘着气跑了回来。

「海伯,你给我少算了瓶汽水的钱。」

语句进行时,便又扫开付款码,补上了150日元。老人有些发愣,看着少年那淌汗的额头,数秒后,颇有些无奈的笑。

「行——」

这次一下便从椅上坐起,几步向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递给少年:

「我请你的。」

「真的吗!?嘿嘿~谢谢海伯!」

他笑着接过汽水,一把拧开瓶盖,双唇环住瓶口,向上仰起瓶身——咕咚,咕咚。几秒的时间,汽水就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汗水和瓶身的凝珠融合,顺着手侧,滴落至地。

「海伯,走啦!」

「好~常来玩。」

语落。这次老人没有立刻坐回位置上,而是挺直了身子,站到了路道旁。目光注视着少年,与另一个少年,在阳光下远去,消逝……

“……嗯?”

光芒,在其眼中愈发的耀眼。

可直其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以防灼伤时,老人才意识到,那并不完全是阳光。

「龙一!!!!!」

听到呼声,少年转身望去,直直迎上即将坠地的光。

这就是所谓的,三秒规则吧。

「轰!!!!!——」

……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通报。】

【前几日,在人类生活区B—01造成小规模破坏的骇鬼又在近日于多个生活区的警局分点附近出现,进行了无差别攻击。目前已经造成了95人的死亡,和约20位战斗人员的重伤。】

【另外,被破坏的分点还损失了换算约1.72千克的魂钢原料,数量还在随着统计持续增加。由于骇鬼的特性和其本身在攻击后的迅速撤离,现在还未能将其捕获或击杀……目前等级判断为A+。】

【不过请民众不必过度惊慌,日本驻点的公制与非公制魔戒骑士和法师共有约三千多名,先前也经历过多次高等级骇鬼、霍拉破坏事件,最终都得以解决。】

【但在事件未落幕前,还请尽量减少外出,在家屯好必要的应急物资备不时之需,各地区也正在开启防空洞,以防大规模破坏……】

【以上。】

「!!!!」

惊诧破离了昏迷,胸腔鼓动,呼吸终于恢复节奏。

少年动了动手脚,可将触感反馈给神经的,却只有其中三条……

没有左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霎时间几乎彻响了昏暗天空,却在下一秒,又尽敛回声;牙关紧咬,撑大到极限的眼瞳遍布血丝。

平躺在地上的少年试着拖动身躯,可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真的感到了与吼声同度的疼痛……那硬压着,断续的哽咽,全由哭腔叙述。

左手。

左手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而那块身为罪魁祸首的石头,已经在地上涂了长条血迹,卡进了地缝中。

「操……操……苍狼!!!!」

「嗷呜——」

强留着泪水的呼喊得到回应,幼狼机械兽绕过地面大块的碎石,来到少年旁边。它张开的一嘴利牙上缠着缝合黑线,机械舌分泌着酒精,不等主人下令,便心急地一口咬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无法再抑制,但伴随着痛苦,手臂的出血量也终于得到了减少。少年也清楚自己没时间再花在鬼哭狼嚎上。打开机械兽的空间洞,从里面扯出来一卷绷带,笨拙地裹在仍在不断滴血的缝合裂口。

「嗷呜……」

苍狼趴在地面夹着尾巴,看着主人,发出微弱的咽呜声。

好在他也多少清醒了些,咬牙侧过身来;只是把那绷带扯紧的时候,哭腔又加重了不少。

而苍狼,又跑到他的腿边,蹭了蹭主人的裤脚。

「苍狼……哈哈,我没事的……」

他挤出几声笑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机械兽的脑袋……

但。

当视线回到前方。

紧咬的牙关便摩擦出刺耳回响,死扭的瞳孔变形,愈发加重低沉的语调填充仍在不断涌上的怒火。瘸拐的步子前行,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兽,狰狞又狼狈。

“操!!!……”

而仿佛在响应他一般,青紫色花纹于皮肤上蔓延,爬满受伤的手臂,稀疏地长出同样颜色的毛发;幼狼机械兽的眼瞳,发出了并非由灯组提供的红光,轻微共鸣着少年的低吼。

「嗷——」

而在那之中,不断缩放聚焦的摄像装置,静静记录着,步伐愈发稳定的岛田龙一……

「大家!——都没事吧!」

因为突然的地震倒在厨房地面的寻天顾不上手掌烫伤,迅速爬起上楼,急切地询问着房客们和孩子的情况。

「妈妈!你没事吧!?」

「靠!?哪个妖秀gia把林北推下来啊!我还在睡觉啊!!!」

「那是地震啦,妖秀gia……我曹我的手办啊啊啊!!!!」

「呜呜,呜哇啊啊啊(*꒦ິ⌓꒦ີ)」

「俩傻货!吓到我妹了!!」

还好,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大问题。

“呼——”

放下心来。但刚刚烫伤的手,便也即刻开始向神经发难,痛得妇人暗暗呲牙。看了眼众人,又静声回厨房用冷水冲洗,准备出门寻找在外的房客。

「海伯和小龙子还在外面对吧,我去找他们!寻姨你在家帮我看下小林就行!」

匆匆下楼的少女,扶住了有些踉跄的妇人;些许愕然,紧接字句:

「好,但你」

咔嚓——

未等说完,少女便夺门而出,合上的扉板发出重响。而交替搀扶的,是不知何时走下楼来的浅海。

「没事的,妈妈,地灾医生就要来了,待会手去让他们帮你处理一下。」

他轻轻牵起那已经起泡的左手,表情一改往常,严肃板正,还略带轻微的责备。寻天很少看到过男孩这样的表情,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是自己的原因么?

「好。」

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儿子组织着房客们收拾好东西,为防止余震,先撤出房门。突发灾害后的所有事,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而她,却没有理由地,仍隐约有些难以安定。

「小龙子!!!!!海伯!!!!!」

凉鞋与地面摩擦,和不时迸发飘散的火星交响。

女孩奔跑着,大声呼唤,一个不小心的踉跄,拖鞋错位到了侧面,脚掌划过粗糙地面,留下数道血痕,引得嘶声连连。不过,没有直接摔倒已是万幸。清清嗓子,揉了揉发红的脚踝,继续在附近寻找着两人的身影。

「龙一!!!!!!」

不远处,被深坑隔断的路面后,海伯开的便利店。少年此刻,正坐在店门前的长椅上,身旁是为他包扎的老人。看到女孩的时候,他挺了挺背板,强笑着,用未受伤的手在半空摆了摆。

「海伯,龙一他怎么了!?」

急切的询问,老人却依旧保持着以往悠然的语调,叙述着并不那么轻松的现状:

「被石头在手上划了道大口子,刚刚勉强止住血,正准备背他回去呢。」

「我来吧,海伯你帮忙拉下他。」

「好。」

听此,龙一张了张嘴,想要提出由自己行走;可没等他再多说些什么,美玲便拉住了完好的那只手,将后背靠在了他的胸口。

「我……」

老人随即也搬住了少年的大腿,往女孩身上一推。

「龙一,乱动的话伤口又流血了。」

少年紧咬着牙关,不再多做动弹。可当真的被背起来时,之前好不容易压回的眼泪,此刻,更加难以控制地在眼眶打转。

「美玲姐……疼……」

「行啦,抓好,别掉下去啦。」

「待会救护车就来了,就是不知道医院还会不会有空着的俞疗仓。」

「没事,美玲姐,让医生缝一下就好了。」

「会留疤的,很难看的哦!」

「我,我没钱用俞疗仓了……免费使用次数前天用掉了。」

「那你有钱去缝去买药吗?」

这句话直直卡住了少年的喉咙。他埋下头,避开女孩侧过的视线,半天,才隐隐挤出个字眼。

「我……」

「行啦~我先帮你垫着,以后再慢慢还。」

「听话,先睡一会。」

她的唇角挂着浅笑,若不注意,便稍纵即逝。即便如此,少年也仍清晰地捕捉到了,刹那间的甜息。

「没关系。」

「把眼睛闭上,睡一觉就到了。」

而她也用着哄孩子的语气,让他稍微安心了些许。

“呵呃……”

救护车笛鸣,喘息,视线中。扛着受伤的家属,朋友,到临时搭建治疗点治伤,或直接送到停留车内的人们。

“呵呃……”

车笛鸣,恍惚间,喘息。逐渐接近的担架,匆忙行进的医生,交替的,身着防化服的人员。

“呵呃……”

美玲、小林、括也、世杰、腾海、浅海、寻天,所有熟悉的面庞,在模糊的视线里出现。

可最为清晰的——反而是在那光芒坠落之前,天空中嘶笑的魅影。

……

夕阳临尽,暗鸦飞离。

橘红发发青年独坐在殡仪馆前长椅,呆愣地,望着天空。携孩童经过的父母,刚下班满身疲惫的工作者,无所事事的中年人,步履蹒跚的老者。周遭行人景别,似与此刻的他再无瓜葛。

澄金色的瞳眸,被上方掩映树叶,隔断了落日余光。

「呵……」

那是低声叹完,但足以穿透渺渺无边的死寂。当视线返正,看向更远之境;辉迹重归,却不再安宁和祥。

青年将身旁地上的箱子放在腿间,思索片刻,在密码锁面输入040106,随即便是啪嗒一响。

慢慢掀起盒盖,拿起放在最顶的那盒粉底。想象着她忘记这些放在这,又半路折返回来拿,匆匆化上的模样;随即再次打开的呆愣后,却又是一番苦笑。

“真的。”

“只用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