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声道别的话,很快我就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了。
“记住,要和睡眠同床共枕,不过最好不要打扰到眼皮,每天的清醒使它精疲力竭。这就是你所能为明日之光做出的全部努力。”
最好别在梦里逗留太久,最好别,醒了记得先找找你的左手在哪。
“钥匙,你亲爱的朋友,用它来和困境说再见!”
◆
强烈的疼痛使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我恰巧倒在了铺满碎玻璃的地板上。好笑的是,左手还在我的怀里。
“呃....啊啊...”
尖锐的剧痛从腹部传来,仿佛我的肠子被人系了不光一个死结,仿佛我的内脏被面对积木游戏时的玩笑态度拆得四分五裂。我往我的腹部瞥了一眼——本应该因血染而浸湿的裙子竟一点变化也没有。这对我来说就好比打翻了一桶油漆,却不见有油漆颜料洒出一样。
真糟糕,这太糟糕了,简直糟透了。我的脸以及手臂,还有身体的一些部位都被碎玻璃不同程度地划伤,肚子如同被人划开往里扔了一个点着的打火机一样疼。虽然这些也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还没有沐浴在晨光下,没有用我全部的声音去赞颂晨光。
美好的一天应当从一份可口的早餐开始,而不是像这样。疼痛、暴虐、熟视无睹、脑前额受损...没什么能代替晨光第一个出场。
——嗡
耳鸣。声音们正背朝我驶向远处。
房间的墙壁发出猩红的光,一改起初的颜色。视线所能触及的一切光景都仿佛是从头顶淋下的血红果汁,下一秒就有可能因为某些破碎而渗出。整个房间都会被那猩红淹没。
原本我还想多和腹部的疼痛聊聊天呢,可眼下我更期盼去见阳光。这下我有充足的理由和动机离开这个地方了,那位潜藏在背后的策划者是否有因为一切进行的顺利而洋洋自得呢?我更希望那位能够如愿。有些东西刻意地埋藏在心底是件难受事儿,这点我有切实地领会过。可谁又在意躲在阴暗面里的人呢?和我持赞同态度看待明天能否呼吸到空气取决于个人运气是一个道理。
我放飞思考。
按常理说,实际不应会伤及内脏。那种大小的玻璃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碎片四处飞溅。划伤是在所难免的,可内脏又是怎么一回事?凭借成百上千次的经验,我可以断言:确真损伤了内脏。
很明显损伤是从内部产生的,外壁可以说完好无损。可那一阵猛烈的疼痛很明显是我打碎玻璃罐的瞬间出生的。那么一定是我打碎了玻璃罐而导致的内脏受损。
有没有一种可能,某个特殊的原因会引发某种特定的结果?
这样的联想的确有趣,我打算待会再去更多地想象——目前的条件实在有些苛刻,我现在又觉得肚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稻草。清晰的思考与意识正逐步被疼痛取代。
我最好得出去,如果我的尸体留在了这个房间,那该死的东西一定要笑话我了。
“你好吗?一切的一切是否令你满意?”
钥匙,你亲爱的朋友,用它和困境说再见!
这时,喉咙深处一种令我憎恶的阻塞感开始展现它的存在。而现在刚好又有一阵热流上涌——正好是我熟悉的铁锈味。
“呕呕...啊啊啊啊...”
地上是一大滩深红色的血。
——啪嗒。
“哈啊...哈啊...”
眼前的世界兀自旋转起来,我只顾着克服那难以抵抗的眩晕感。所幸,这滩血带走了我腹部的一部分疼痛。
——喉咙的异样感还并未结束。
我尝试站立起来,细碎的玻璃一个个刺入我的手掌里。同时,一份轻微的重量牵动着我,很快我的舌头与喉咙都传来了一样感觉。
那份重量的来源是一张小卡片——尽管被我的血染得鲜红。
卡片上连着一根金属丝,金属丝搭在我的舌头上,穿过我的喉咙,直达我的身体深处。
我顺着金属丝将它拉起。
借着因猩红而趋近昏暗的暗光下,我读出卡片上用黑色笔写得一清二楚的文字——
【钥匙埋在你的胃里】
◆
我从不刻意回忆悠久的过往,少数例外。那段时光可以追溯到我刚刚记事,死前我准会想起。
那会隔壁搬来了新邻居,母亲一只手领着我,另一只手提着一盒刚出炉的奶油软饼上门去拜访。躲在母亲的背后向房间里张望,我恰好与另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发生对视。那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我敢打赌无法和他交好,那种脸多半是每天用洗洁剂洗出来的,干净得让我寒毛倒竖。
女主人和母亲聊得很好,很快,母亲就抓住机会把软饼送出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新鲜出炉的奶油软饼送给陌生的邻居,她知道我最喜欢奶油软饼了。
交谈途中,母亲介绍了一直藏在她背后,认生的我。这时我就赶忙抽出身,向女主人介绍自己。这点礼节我是明白的。我看到母亲微微露出宽慰的笑。
现在,该到他了。
女主人把躲在房间里的男孩叫出来。我看见他极不情愿地来到客厅,好像每挪动一步都要耗费他的寿命似的。我倒是挺乐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我不喜欢你!”他指着我大声说,“快离开我的屋子!”
他愤怒的目光仿佛打算把我烧死。我平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倒也正好,我也不怎么喜欢你。
女主人先是吃惊,脸上很快就有了愠色。
“你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出去!出去!出去...”
他开始冲我尖叫起来。我好像能感觉得到女主人手掌划过客厅的风,听到下一秒响彻整个房间的巴掌声了。于是我在内心读秒。可实际上这一切来得很迟。
我听见女主人大声叫出他的名字。他叫休伯斯。
“不要对客人无礼!”女主人吼道。
“不要!”他倔犟地回嘴,“她会给这里带来不幸的!她是恶魔!她会毁了我们的家!”
母亲犹如木偶立在原地。我没有去看母亲的脸,男孩愤怒的脸像钩子一样勾住我。眼下我不在于需不需要去得到母亲的请求。如果这个该死的小白虫再敢对我不敬,我一定要撕了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他冲我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我径直冲出去。
他和我两人相互撕打起来。
最后,女主人和母亲各自打了我们一巴掌,这事才得以解决。
回到家,我依旧无法释然,于是计划着用左轮报复回去。我不愿相信他,不愿。
母亲又打了我一耳光。
“听着,孩子。你要相信别人,首先要从自己做起。否则你是不愿相信别人的,明白了?想象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当你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时该怎么办呢?”
“先从相信你的内脏开始。”
接受他人,同时也信任自己。信任自己,先从信任自己的内脏开始。母亲的话令我印象深刻。
首先,当你想要把某些抛向脑后时,手边得先有一个像样的垃圾桶。其次,想要做到信任内脏,就要做到把一切抛向脑后。最后,用你所能做的最好将这些抛进垃圾桶。就是这么简单!上帝、精神疾病、控制论,坏掉的马桶就都可以扔掉了。此刻,你只信任你的内脏们。
血红的房间,仍旧只有我和疼痛同处一室。
我拽着金属丝,用它在手掌上缠绕数圈,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额头上的伤口溢出了血,自上而下流的血很快遮挡了我右眼的视线。
愤怒。
我多半是被人玩弄了,虽然我没有玩弄别人的兴趣,但无法容忍别人玩弄自己。哦?其实也挺喜欢玩弄别人来着?管他呢。
“全靠你们了。”我低头向我的内脏们低语道。
沉默。
我利用爆发力,使出我右手全部的力气拉扯金属丝。那一瞬间,我身体的许多地方都有了牵扯力。
胃部的疼痛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撕裂感,我想到了被锯子来回收割最后断开的木头。如果我中途放弃拉扯金属丝,那种疼痛便陡然变为一种难忍的灼烧感。
拉扯、拉扯、拉扯,拼命地拉扯...
拉扯的同时——
“呕呕啊啊啊啊啊!!”
呕血。
不得不承认,“埋”这个字眼实在是用得妙不可言,嗯?我看那位躲藏在暗处的设计者都要为此陶醉一番了。那钥匙就像埋棺材一样埋在我的胃里,我如果不把整个胃从肚子里取出来的话,他就要看着我被自己弄死。
“呕呕啊啊啊啊...”
托他的福,这根该死的金属丝把我的身体割得乱七八糟。我的肺,还有喉咙和食道周围大概都被不同程度地割伤了。
火燎火燎地痛,像被人从内部点燃了一样。
◆
7:48分
巨大的疼痛像一个巨人向我走来,虽然它确实让我险些晕厥,但它巨大的魅力令我无比欣赏。在它面前,我只是机械地操纵金属丝与胃进行着漫长的拔河比赛。疼痛可真够廉价。
7:49分
我又吐了将近一升血,这令我对自己是一瓶三千毫升左右的果汁的刻板印象愈加严重。我对待胃的态度几乎已经到了请求的程度,可胃似乎并未心存善良,偏偏这会像个守护珍珠的贝壳。我的身体打了一个寒颤,四肢...应该说是三肢。它们正逐渐变冷。
我从来信任我的内脏们,永远信任。可今天的事情提醒着我的大脑神经:接下来要提防一下我的胃了。它今天的表现令我对它的忠诚度产生了怀疑。
7:51分
倒地声。
7:55分
内脏们的表现没有令我失望。这次醒来,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步入正轨,只是有点疲惫,有点难以呼吸。会不会是肺先生对它所处的境遇不满而导致的罢工呢?
7:57分
“啊啊啊啊啊啊!!!”
手止不住颤抖。染血的金色钥匙连带着胃壁碎块一通扯出,丧失感与疼痛拉帮结派地摆弄我的胃。期间有整整五分钟我都好奇地打量眼前的无可言状之物——金灿灿的金属钥匙,血淋淋的胃碎块,这一切都由空间中的某个容器装在一起——它多半也嗔怪地盯着我,心想为什么是柏莎·艾贝尔森举着自己。
8:02分
它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快意。好比你在同一天踩到同一条狗拉的屎。尽管这种比喻既低俗又恶心,足足倒了人一早上的胃口,事实上,它给我带来的回忆恐怕远比狗屎还要令人恶心。
遥远的童年书架上曾存放有一个令人不快的邻居。
我从不叫他的真实姓名,而是称他为螺丝起子。至于原因,说来话长。女孩如果说了太多话,说不定就会和言情故事连成一串,对吧?于是我希望我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回到正题。螺丝起子和我一样,其存在十分标准。他第一次见面就朝大喊大叫,还冲我做难看的鬼脸。母亲的那句“很高兴认识你”还咽在肚子里,我们就撕打起来。我险些瞎掉左眼,他丢了两颗牙齿,差点没了耳朵。就结果而言我是极不满意的,起码我有义务拧断他的脖子,这样世界就会多一份和平,少一份仇恨。
后来我们一见面就打架。拳头、螺丝起子、斧头、氰化物、手榴弹,HK433等等。我拿不准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因为我老期待他死。他在我的梦境中死了又死,每当我醒来时发现他实际还活着,于是他又复活了。他好像很喜欢玩跳绳游戏,喜欢在正反两面跳个没完。
我早就不再费心于清点自己的尸体了,螺丝起子却对此毫不嫌恶。最初的几年里我能侥幸杀掉他几次,往后就再没有杀掉他哪怕一次。我企盼能够再做掉他一次,往下最好能让他的尸体数与我持平,打开冰箱门后一定要关上,否则准会要挨骂,对吧?
最后一次杀掉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啊,是电熨斗那次!那天他生病了,迷迷糊糊地走下床,竟会相信我会帮他打理房间。最后被我用电熨斗从背后偷袭,大出血而死。哈哈哈...想到他死前那副狼狈相我就想快活地笑出声!要是我能写出一部搞笑作品,一定畅销。
我所有的身体都是我忠实的粉丝,除了这具身体——它未经过我的允许就变成这样。
这只是一句玩笑,当然都是怪屋的错啦!
话说回来,倒是有一种观念足以令我信服。即:目前我见到螺丝起子他本人与见到他的尸体是同等乐意的。原因自不必说。除他与我是这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两个标准存在,还有大概十万天的交情。日常同我以外的人交往,比呆在焚尸炉里还要拘谨。他一旦见了我就变得无比地尖酸刻薄,眼神好像能把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冻结似的。杀掉我比杀小白鼠还要轻松,处理起我的尸体恐怕连最高明的法医也望尘莫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他的好感不亚于是一种欣赏,作为一滩核废料来说...多半是这样。
8:05分
我将钥匙艰难地送进衣服口袋。此时我的腿像是被人偷偷改造成了橡胶软管。意识到自己无法起身后,我便试图将手指和残缺的手拼接起来。
非常幸运,优良的契合状态博得了我大脑的欢心。真漂亮,拼图碎块放在了需要它的位置。
安装过程中,我猜想过这只左手源自于我目前身体的可能性。可这里需要一个门把手,所以它是否属于我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把那段录音删掉,或者在结尾补上一句:“我亲爱的听众们,我将在这里宣布一则不幸的消息:我的左手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于是我右手的征婚广告只能就此作废,各位明白?我想各位只能怀着可憎的依恋去等待下一档节目的安眠药片了。最后祝各位周末愉快!谢谢你们!再见!”
我的左手被我的右手攥成拳——它与真正的门把手同等僵硬冰凉。之后该怎么做呢?大脑的房门大开,成群结队的食脑虫涌入。狂风暴雨似的痛苦令我无从思考,我仅将头脑在空气中放养,留下塞得满满当当的有机物在躯壳里独处。
8:10分
我打开门爬了出去。拖着长长一条血与胃酸的混合物。
真够滑稽的。
无聊、无趣,真令人发笑。
......
我真正从这间怪屋离开,是次日凌晨四点十三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