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里,刺耳的声音正在以近乎粗鲁的方式攻击周围一切祥和与安宁。我从前在一位企图攻占学校的恐怖组织成员口里听过一句妙不可言的台词:别让永恒揣摩出你害怕刹那。

当你开始害怕房子里的每一阵噪音,这时你就会被动令永恒迫使你进入不洁与可怜的安逸中,对方如此说道。

在这样一间充满以噪音做伪装的刹那之房间里,我听从了那位我已经杀死者的话。当面对自己的时候,宁愿相信自己是宽和温驯的,而不是傲慢无礼的;当面对别人的时候,宁愿相信对方是恶者,而不是善者。于是我用偷藏在衣服里的电击枪温和地使这位十恶不赦的推销员进入美梦,并将他拖行至上帝需要他的地方。

我相信我是同他见面过的,他所说的全部我都有理由相信——多数欠缺理智成分的语言,理解起来都会导致消化不良。

他看上去并不符合其他存在应有的特征,事实上,他的种种行为极像一个标准存在,就如我和螺丝起子一样。我猜测他一定是外面的人。因为他们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该死的裁缝,正准备大早上开门迎客。

推销员的眼球发黑,四肢瘫软,被他掰下的左角还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我取出藏在身上的钥匙,猛地用它最尖锐的头部深深捅进他正变为漆黑的眼球中,他的眼睛顿时像敲碎的鸡蛋一样破裂开来,可声音与手感却没有捅鸡蛋的感觉,分明是刺进一团肉球中。我继续重复着,推销员的眼睛很快变为两处破裂开来的空洞,随后,其内部开始有完全黑色,类似液体般的物质溢出,它不受重力的限制,自发地往外流出,好比一座不存在高度差却实际存在的瀑布。

我的身体已经不再流血,类似枯萎的疾病在我的身体蔓延——而他的血却不惧枯萎。我明白两者间的差异。

“小小的世界,下起雨来,我在雨中放声歌唱——”

我轻轻唱道。

“乌云从来不正眼看我,雨伞从来不为我撑起——”

我把金属丝套在他的脖子上,缠绕几圈,然后将两头多出的金属丝都缠在我的右手。

“为什么不死在雨里呢?我这样想着——”

用脚踩在他的头部,我自顾自地扯起金属丝。别忘了,和之前拉扯胃是一样的做法。

“小小的世界,又多了一具快乐的尸体——”

起初他的头还摇晃了几下,不过很快,随着一声轻微的断裂,他的头就彻底与他的下身断绝了联系。当我松开金属丝时,我才发现我的右手也只剩下一半了。

“这种感觉真不错,对吗,推销员先生?”

我蹲下身子,毫不吝惜地使用几乎是在对待新生儿的温柔——这玩意果然还是应该省着点儿用。

我将温柔当钞票来使,花光了再从别人身上要。

“我尊敬的推销员先生,你应当明白,时间于我而言是与生命同等廉价的。”我做出微笑,这样能让我多一分好心,少一分恶意。“这里从来都不存在宝贵的时间。”连房间也礼貌地倾听我的声音。

“能和你交谈,实在有趣。”

我起身,用脚踩烂了他的头。快来瞧瞧,他现在的头好像没了气的篮球呢。

“下一次见面安排在什么时候呢?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里告诉我,我会在此长久守候。”

我对我这次的表现十分满意——我为此倾注了足量的道德。这样的做法很好的诠释了为什么一个道德胜过两个道德,因为一个道德能和命运系上一个牢固的结,这些能使我的灵魂更加慷慨大方,付出胜过占有。

随着推销员的死去,房间重回以往的静默。

静默就是在这种时候才会变得廉价,可若是有一位推销员经过你家,并叩响你家的房门时,它就能贵过黄金。

啪嗒——

转身离开时,录音机意外从我的衣服里滑落而出,落在了地上。

咔——

播放。

我扭过头去。

“早上好,柏莎·艾贝尔森小姐。”

声音来自那个推销员。与刚刚不同的是,方块里的声音十分理性。

“这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的第二十六次失忆...咔...”

“但你无需担心,以下是我给你的几句忠告...咔...”

每当电流声响起,声音便中断。

“第一:最好别在梦里逗留太久,最好别,醒来之后先找找左手在哪...咔...”

“第二:钥匙,你亲爱的朋友,用它和困境说再见...咔...”

有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声音被拉得极远,所有的一切都被拉入空无一物的虚无中。我平生第一次将自己与整个世界联系起来,未免有些为之疯狂。

嘿,你看上去就像溺死在水里的蜗牛!我对我的意识说。

“第三:不要让推销员折断他的角。”

“...”

“...滋...滋...”

咔——

录音中断。

某处正在发生着不可告人的变化,我知道。于是我跑了起来,转过拐角,来到一个房间面前。这和之前的门不一样,上面好端端地安着类似金属制的把手。

唯一不同的是,门把手并不在左边,而是右边。

“嗯...”我快活地思考了一会,想到我如何与推销员见面、对话,我甚至还想起了螺丝起子:现在他大概在学校里吧,如果不是,那他这时就应该是在找我的路上。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只是轻轻放在上面的程度。

“让我想想,该说什么好呢?”

我思忖片刻,觉得与其说些连篇废话,不如来点自然的。

——那么,就是这句了。

“很高兴能在九点再次见到你,推销员先生。”

打开门的瞬间,我所处的世界被一分为二。

“非常荣幸。”头上有两只羊角的推销员推开门,“能再次遇见你,我也同样高兴。”

这回却没有来自柏莎的声音了。开口时,她轻快悦耳的声音能让全世界的音乐家都受益匪浅;闭口时,她完美无缺的容颜能让任何一位画家因她而家财万贯。

现在她闭着眼睛——好像她睡着了。她的上身自然地侧倒在地,头颅却一路跑到几米外的走廊中央,地上的血迹仿佛一道刹车印。就这样,这位快乐的女士永远停止了呼吸。

这时,大门处响起了门铃声。大门就在出卧室门的回廊背面。

推销员又检查了一遍时间:9点02分。他移步离开焚尸室,迈着不快也不慢,与秒针节奏同步的步子走到大门前。

他打开了门。

来访者是一位帅气的男人。他体态纤瘦,面容给人稳重的印象。明明有一头亚麻色的卷发,却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这实在是一对不寻常的搭配。上身穿白色圆领长袖衫,下身一条黑色布制长裤。他提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棕色皮箱。

“早上好,休伯斯先生,有幸能遇见如此美丽的清晨实在是一桩美事...我想这个点你差不多也该到这里了。”

休伯斯先是望着推销员,不动声色地往屋子里瞟,倾听周围的动向。

“我没心思跟你说俏皮话,霍兰德。柏莎在哪?”休伯斯的脸上没有表情。柏莎曾评价称:任何喜悦无法在他的脸上存活哪怕一秒。

“这可真令我惊讶。和艾贝尔森那个小家伙和好如初了?”

休伯斯没有说话。看上去刚刚成年的脸庞有着冷峻的成熟线条。

推销员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乐观。”他说,“真够麻烦。”

推销员指正道:“不管是外面的情况还是艾贝尔森都是。”

休伯斯点点头。

“那家伙呢?”休伯斯面色不悦地问,“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她迎接晨光。学校也没办法进去,商店也没办法营业...我还有几项实验报告要写,今天是最后期限。”

“唔...情况的确不太乐观。”推销员说,“不过这不是最糟糕的。”

休伯斯扶着额头,长叹一气:“她又死了,对吗?”

“答对了!”推销员鼓掌称赞。

“她不会没有拿到钥匙吧?”

“恰恰相反——她拿到了。只不过起初是我心血来潮,设计了一款小小的游戏。”推销员做出一个相当标准微笑,“疼痛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镇定剂。”

休伯斯没有笑。

“我也承认这一点。”他说,“她现在还记得哪些?”

“和之前一样。虽然这次她的状态与以往有些不同,但还能记得十年前的趣事。”推销员快活地说,“在硫酸里学会了仰泳。”

休伯斯没觉得可笑。“那次她在我的午饭里放了氰化物。我把她丢进了装满硫酸的浴缸里。”

“明智的选择,螺丝起子先生。”

说完,推销员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们并不适合用推销员或是螺丝起子称呼自己。”他笑着说,“可事实上,当柏莎将这个滑稽的诨名加在我们身上时,一切都难以改变了。”

柏莎·艾贝尔森停止呼吸后的第五分钟,世界倏然阴云密布,俄而便降下大粒急雨。时针指向九点十分。巨大的乌黑雷云以极缓的速度穿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道惊雷划过它所能触及的世界的全部。

这时候的推销员正同休伯斯享受着清晨的第一杯咖啡。就在他们享受咖啡的悠闲时光里,将近两百万玩具失去了正常肉体。

“听啊听啊,世界开始了它动人的舞曲。”推销员把休伯斯邀请到餐厅,自己撇下他走进里面的厨房。

他打开热水,取下架子上咖啡壶,打湿滤芯,将适量的咖啡粉倒进壶顶。“这是世界的死,但我们同时也在享受柏莎·艾贝尔森的死,她的死是世界更迭换代的必要条件。在畅所欲言之前,咱们先来向霍里先生请教一番,刚醒来的时候总会有些轻飘飘的。”

“谢谢。”休伯斯的声音中没有喜悦也没有疲倦,“我喜欢他的咖啡。”

过了一会,推销员端着两杯咖啡出来,一杯放在他的面前:“没有放糖也没有放奶。”后者又说了声谢谢。两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着。

“还不错。”休伯斯啜了一口咖啡。

“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赞赏,休伯斯先生。”推销员脸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笑,“霍里式咖啡是霍里先生穷尽一生的杰作,从此可以品尝的艺术品中又多了一件。他喜欢极简主义,这也是我同样认同的。别的咖啡喜欢加点儿消毒液和少量麻醉剂,那些人把咖啡和鸡尾酒放进同一个冰箱,并且十分热衷于见到疯狂的消费者将他们的产品抢购一空的场面。”

休伯斯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眼神也不知道是在桌子的哪里聚焦。“闲话就到此结束吧。”他伸出手数自己指头。

“我想要步入主题——原本如此,可现在我不知道该从哪开始。”

“你当然想知道艾贝尔森的事儿,没错?”

“是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是的。”

“所以你觉得思考她是件头疼事儿,对吗?”

休伯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次他的面容变得有些疲惫,这即便是在推销员眼里看来都十分罕见。

“别显得那么不堪,亲爱的朋友。”推销员说,“柏莎·艾贝尔森的的确确是个特殊的存在,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好坏取决于她的梦——那她现在应该是尿床了。”

休伯斯将咖啡一饮而尽。

“她死得太多了,给世界造成了余量的虚妄——她不知道世界是会消化不良的。每当她死去一次,世界就会便一次模样,并多上一具存在之神的尸骸。照此下去,标准的衡量概念将同我们的存在性渐行渐远。”

接二连三的闪电蜂拥而至,餐厅头顶的灯摇晃不止。

“我杀了她太多次,恳求她快些从梦中醒来。我用尽了我所能想到的全部办法,可是全部徒劳无功...如果我能让她醒来,我的母亲就不会...但这不是她的错...”

他把自己的手指清点完毕后便靠在了椅子背上,两手无力下垂。咖啡没起到半点功效。他眼神空洞,好像他本来就没有眼睛。

“现在我累了。”他说,“最好能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