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原本是一间极大的空屋,屋子大到能容下所有让全世界差评如潮的产品广告,所有被时间废弃的语言,所有不被认可其标准状态的存在,所有神的尸骸...它似乎很适合改造成一个世界,于是世界便诞生了。空屋曾住着一位神——它是房间的主人。后来它死了,柏莎·艾贝尔森便成为这个房间的下一任主人。
柏莎·艾贝尔森是这世上最为标准的存在,无论是相貌还是思想品德都严格标准。人们很欣赏她标准的一面,于是开始效仿她,琢磨她的一言一行——甚至以她为标准,制定了一切日常的行为准则。有人将她标准的源头追究为无上的至高者的旨意,信奉她,并赞颂她存在的伟大;有人为她存在中的细节提出质疑,批判其中的必要性与客观存在的真实性,质疑她存在的标准,并对外称她为虚构和谎言。
但大多数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随波逐流,选择在这片广垠的牧场中成为羊群,殊不知标准已经变动了千万次。
时至今日,除休伯斯·格林尼治外,已无人忆起柏莎·艾贝尔森的第一个死:那天早晨她因自杀而死。她死后的第一秒,世界上诞生了无机食品;然后的第一分钟,《房间物品禁止移动》的法案通过;之后第五分钟,少数存在的五官开始发生上下顺序的调整。
每当她死去一次,世界的标准就会更改一次;每当她诞生一次,世界的理性就会重组一遍;每当她做梦一次,世界的希望就会多上一分。就在不久的刚才,柏莎艾贝尔森又死去了一次,可谁又理会这些呢?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明天是否能呼吸通畅,关心的只是能让对于自身与周围的信任大于质疑,关心的只是怎么处理又一个神的尸体。
人们疲惫了,鲜有人再怀疑她的标准性。
人们已经度过了过多的今天。他们企盼着柏莎·艾贝尔森做下一个梦。
是的,如果没有梦大驾光临于她的头脑,则世界的明天将永不到来。
◆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上学?”
放学后,佩珀和迪伦一同在黄昏的见证下回家。他们走的路只能容得下两人,路的下面完全悬空,环绕在路四周的是沐浴在橙黄之下隐隐绰绰的巨大公寓楼,路在向上延伸,他们也往上走。公寓楼一直向天的远方处铺展过去,每一面楼的一层一定正好有三十二个阳台,这里住着全世界的人。两人走在由公寓楼所围成的隧道中。
“因为柏莎·艾贝尔森死了。”迪伦不客气地回答。
“她今天没死吧?”
“没死。”
“那是为什么?”
佩珀仰着头,看头顶阳台窗户里的住客。观察是他最大的乐趣,通过一来二去的观察,现在他几乎能脱口而出任何一户人家的日常作息。
迪伦不觉得这有趣在何处。
“不知道。”他说,“实话说,我不喜欢这个学校,我也不明白上学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你喜欢吃咖喱牛肉饭吗?”
“喜欢。”
佩珀嘿嘿一笑:“我也喜欢。”
“哎...”
迪伦垂头叹着气。对于他那没头没脑的朋友,他心里很是无奈。
“干嘛老叹气?”佩珀转头望向他。
“没什么。”他扶了扶眼睛,“只是有点...情绪低落。”
“哦,情绪低落哦。”蘑菇略显做作地歪头思忖,“我也有过。”
“你?”迪伦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就知道你会笑话我。”佩珀大把地搔着脑袋,虽然脸上也在笑,但也多少有些不服气。“我讲给你听好了。”
“你说。”
“之前,我就是,和隔壁X-4班的一个人,啊...交了朋友。”蘑菇用了类似脱口秀节目上的讲话方式,“是个女生,长相...说得过去,她社交圈挺广的,反正不知道比我要好多少倍。有一次她在社交软件上跟我说话,结果我没有回复她,第二天就当众骂我,还把我删了...”
“他妈的!”佩珀嘻嘻哈哈地笑着,装作咬牙切齿的模样说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上的?”
“分班之前,我跟她是同班同学,那时候我在班里当班长。”
迪伦显得十分惊讶:“头一次听说。”
“没人想当啊。”佩珀望着前方,“我问你,你喜不喜欢管班里那些人?”
一阵默然后,迪伦摇摇头。佩珀用余光往旁边看了一眼,很快又重新看向前方。
“他们觉得我看上去很老实,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家伙,然后就把我推选成了班长。”他说,“你觉得我看上去很老实吗?”
他把脸侧过来,好让迪伦仔细去揣摩他的脸。可他脸上一个字也没有,迪伦从中揣测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不怎么觉得。”他说。
“对吧!”
他们并肩沿着黄昏小路往下走去。
◆
9点07分
“好大的雨啊,真是他妈壮观啊!”
对方正在输入中...
——“别那么粗鲁,佩珀。这该不会是因为柏莎·艾贝尔森吧?”
“哎呀,她怎么又死了啊?哈哈哈...太好玩了。诶,迪伦,不如我们来猜猜她这次是怎么死的吧?”
——“别这样...”
“我说迪伦。你不觉得,她根本不在乎她的命吗?都已经死了这——么多次了,而且每次死法都不重样。你不觉得,就好像是她在炫耀:‘嘿,你看我的命好多啊,怎么也用不完,我多么想分享一点给你用用。’”
“真是——狗屎啊。”
“啊,我的意思是,她死就死好了。随便怎么死,想怎么死怎么死,死哪都可以,但为什么非得要把我们拖下水?那这样一说她还是不能死,意思是我们还要保护她。也就是说我们正保护一个想方设法让自己死的人,目的是不要让她死。不觉得狗屎?”
——“......”
9点12分
——“学校也停课了。正好,我也不太想去学校。”
“看到刚才的新闻了吗?将近两百万人没了正常的肉!”
对方正在输入中...
——“那应该是皮肤吧...哎,真够糟糕的。”
“两百万人中大部分都是忙的不得了的家伙,那他们不是跑的时候,五脏六腑全都掉出来了吗?光骨头也兜不住他们的内脏啊。诶,你说现在到底应该是内脏去追骨头还是骨头反过来追内脏?”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9点20分
“刚才,我在电梯里碰到一个没有头也没有手,头上多长了两条腿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一只长在头上的腿杵着一根拐杖。我一上电梯她就叽里呱啦和我讲个不停。”
“开始我还想着:‘她老人家说话一定很慢吧,我还是慢慢地听她讲才对。’”
“你猜怎么着?她的嘴就像改造而成的机关枪!语速又快,声音又大,她的嘴遮在衣服下面,在我听来无非就是一群猛犸象过河——于是我只好盯着她的眼睛,仔细认真地听。”
“然后她好像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当然我也没有听清,索性就假装沉思前事的样子。”
“她见我没有说话,就沉默了。她下电梯的时候我才听明白她最后一句话。”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
——“......”
“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就看着她。然后关了电梯门。”
“你觉得这是什么?”
——“一件,不太愉快的经历?”
“我觉得,这就是数学吧。”
——“......”
16点23分
“好无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道就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吗?你不觉得就这样呆在家里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吗?难道你忍心让你宝贵的光阴从你面前大摇大摆地溜走吗?”
“真是,狗屎啊。”
对方正在输入中...
——“又怎么了...”
“诶,我们来玩角色扮演游戏吧。”
——“我非常乐意,但是——”
“不,你很乐意玩这个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你的手脚的无成本游戏。”
——“我还没无聊到那种程度。”
“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书。”
“哎呀,看什么书啊,那种东西不就是书架上随便拿的么。你现在就可以用去书店里买几本放你书架上,根本不需要费心,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
——“就当作是担心我的脑子会消化不良,多消化几遍。这样总可以?”
“无聊,无趣,真没有新意。”
4点05分
对方正在输入中...
“睡不着啊。真他妈烦。”
——“我就等着你说这句呢。”
“嘿,来吧,现在是无成本的角色扮演凌晨游戏时间!”
——“规则是什么?”
“没有规则。想怎么演怎么演,动用你全身上下全部的艺术细胞。”
——“你觉得我有艺术细胞吗?”
“可能有,又可能没有。你之前不是演过《从精神病院头顶经过的夜晚》吗?”
——“我演的是关精神病人的铁门,哪知道那些人演精神病人演得那么投入,全都从我的身上踩过去,还没演完一半就断了五十二根骨头。”
“哈哈哈,我知道这事儿!在医院住了五十年!还在世纪最佳住院病人评比上荣获了‘最年轻的十佳住院病人奖’!”
——“哎...”
——“还玩吗?”
“当然。你要想当谁?柏莎·艾贝尔森怎么样?我当休伯斯·格林尼治。”
——“哎...算了,也行吧。”
“嘿,柏莎·艾贝尔森,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清晨啊。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4点13分
对方正在输入中...
“当然,我感觉好极了。很高兴能在这遍地都是墓地的世界里遇见你,我的朋友,能告诉你叫什么名字吗?”
——“还不错,有那种感觉了。可以啊迪伦,看来你还挺有艺术天赋的。”
——“刚才打断了,我们继续。”
——“我是休伯斯·格林尼治。”
“哎呀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贵客啊。那么这位贵客你有什么话可说呢?”
——“听我说,柏莎,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无趣,就像一张单色的画纸。不可能就这样纵容它的顽固吧?至少需要用一支画笔沾点颜料,在上面画点儿什么:乌龟、鼻子、试剂瓶、鸡蛋、蟑螂、暗物质...无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让画纸有空闲的余地。”
“嗯...不错的提议。说到底,谁又能拒绝另一个新奇的诞生呢?拒绝的原本便存在它自身也无从入手的可怕错误。拒绝一个新奇,无聊者就会多一个,但无聊却是会传染给周围的,于是无聊者没过一天就变到上十万人之多,照此下去整个世界都会陷入无聊的僵局,对吧?别让你的大脑在头颅里坐牢,有时也应当用新奇这把铁锤让它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样能达到2000%的成效...啊,我说得太多了吗?”
——“怎么会,完全没有。”
“新奇从来不是独立而生的,它往往需要外界的许多条件。”
——“那我们来闲聊好了。”
“这个主意真不坏。”
——“你昨天又死了一次,为什么?”
“死的本身没有意义,它总需要通过些程序想办法让探究它的人绞尽脑汁。”
“就像我昨日早晨自一个陌生的屋子里醒来,结果被一个喜欢讲类似夜间笑话的推销员戏耍一样。那么我的胃究竟需要从背叛我这一行为中谋取什么?那个长着搞笑羊角的推销员究竟想要从杀掉我这一行为中获得怎样的快乐?”
“都没有意义,不是吗?”
“那么探究我的死也就同样失去了意义。可为什么不反过来探究我的生呢?所以,你应当问:‘你今天还活着,为什么?’”
“这下课题不就变得有趣多了吗?”
4点16分
——“你他妈根本不是迪伦。”
“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所以你是柏莎·艾贝尔森?”
“需要我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吗?”
——“迪伦在哪?”
“我现在就在他的墓前吃早餐呢。哎呀,这里遍地都是墓地,实在是墓地的世界。啊,直到本日的九点之前你还可以享受到‘柏莎·艾贝尔森免费叫醒你的朋友’的特别服务。你意下如何?”
佩珀将手机一把摔烂,扔进了马桶里。
数日之后,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的手机和迪伦见了面。